童年,金色的夢#65377;
童年是飛舞的花蝴蝶,是樹上喳喳叫的鳥兒,是滿山坡的羊群,是溪水中透明的一尾魚……
我的童年,是大山的顏色#65377;我出生在深山里,那里只有我們一戶人家#65377;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大山的顏色,記憶最深處的色彩,仍舊是山色的斑斕#65377;
我出生在深山里,出生在散發(fā)著青草氣息的空氣里,我是山的兒子#65377;
父親二十多歲的時候,接受了黨組織交給的光榮任務,去離我們村子很遠的大山中,成立一所民辦中學,讓周圍十幾個村子的半大孩子有書讀#65377;父親就帶著我母親住進了大山里,從此他再也沒有離開教育戰(zhàn)線#65377;
老父親無意中給了我山光水色的童年,給了靜靜流失的懵懂的歲月#65377;
那是一個盆式山谷,四周環(huán)山,自北向南有一條溪水,經(jīng)過我們家門前#65377;春天,溪水穿過濃密的水草,流淌到寬闊的河床,漫過光滑的石頭,嘩啦啦消失在我的視線外#65377;孩子天生喜水,我經(jīng)常趁父母不注意,偷偷跳進河水里,去摸河水下那些光滑的石頭,或者蹺起腳丫丫,感受河水穿過指縫間那種酥癢的快意#65377;
水草里時常有蛇出沒,父母很為我擔心#65377;有一天,他們指著溪水上方的一處山坡,說:“看到了嗎?那邊住著麻風病人,麻風病傳染,你知不知道?麻風病人就在河邊洗臉,把河水染上病了,你碰到河水就傳染!”
溪水上方的山坡,有一頂松樹枝搭成的棚子,里面住著母女兩人,因為麻風病,她們被村人送到山里,等待自然死亡#65377;因為距離很遠,我從來沒有見到她們,只是在陽光充足的天氣,她們身穿紅色衣裳在山坡走動的時候,我才能在父母的指指點點中,依稀看到她們的身影#65377;
我說:“麻風病是什么病?”
父親說:“就是吃人的病#65377;”
從此,我再也不敢觸碰溪水了,經(jīng)常癡癡呆呆地蹲在溪水邊,遠眺山坡上那頂?shù)桶乃蓸渑镒?,心懷恐懼和渴?65377;那棚子似乎就是一個魔鬼,而我卻又很想看清魔鬼的樣子#65377;
有一天,父親帶我去松林撿拾松果,一路沿細窄的山路走去,就走到松樹棚子的對面#65377;我看到一個漂亮姑娘,正展開雙臂吆喝山坡上的一群雞#65377;那些雞顯然是放養(yǎng)在山坡上的,因為雞們闖入了母女開荒種植的蔬菜園,惹得姑娘生氣了#65377;她對著雞們喊:“吆西,吆吆西!”
雞們大概聽熟了她的聲音,并不理會,于是她更生氣了,抓起一塊石頭跑過去,喊叫:“滾出去!”
父親正好走到菜地邊,就扯開嗓子吆喝雞#65377;聽到了陌生聲音,雞們連跑帶飛地跑到了松棚子前面#65377;姑娘抬頭打量我們,彎腰從草坑內(nèi)抓出兩個雞蛋,走到我面前說:“小弟弟,你幾歲了?”
我說:“3歲半#65377;”
她說:“給你兩個雞蛋,回去讓媽媽煮給你吃#65377;”
盡管那時候我已經(jīng)懂得雞蛋是難得的好東西,但我還是搖搖頭#65377;我說:“你是麻風病,你吃人#65377;”
她笑了笑,極力笑得和藹可親,說:“別怕,雞蛋不傳染,嗯,接著#65377;”
她朝前走了幾步,我撒腿就跑,嘴里喊叫著:“爸爸,她要吃我——”
我覺得自己跑得足夠遠了,就停下來回頭看#65377;她站在那里沒動#65377;陽光透過密匝匝的松樹針葉,把她的影子照在山坡上#65377;幾只雞圍繞在她身邊,從她腳下的草叢中啄食蟲子#65377;
很多年后,我時常會想起那女子的眼神,還有她盡力燦爛的微笑#65377;我不知道她們母女如何打發(fā)了剩余的寂寞時光,也不知道她們最終消失在何年何月,但我想,她們的自然消亡一定讓當時的鄉(xiāng)人們松了一口氣#65377;前幾年我曾問起過父親,他只是“哦”了一聲,說已經(jīng)記不得她們的長相了#65377;是呀,今天少有人記得她們的模樣了,而我這個當年三歲半的孩子,卻深深地記住了她們#65377;
我們家南邊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個自然形成的湖,湖水清澈,沙子細軟,是一個好去處,我常常在湖邊的沙子上,用木棍寫畫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圖案#65377;溫暖的中午,湖邊淺淺的水中,游動著成群的小蝦,白色身子上面點綴著黑斑,在陽光的照射下透亮透亮的#65377;父親和幾個老師,用細鐵絲編織的漏勺,把打撈上來的小蝦晾曬在石板上,大約半個時辰,小蝦就變成了紅彤彤的顏色#65377;父親總是習慣地捏起一個小蝦,丟進嘴里嚼著,瞇起眼睛看天空的云彩#65377;
到了晚秋,我家門前就會晾曬著一片片的青草,再以后就堆起一個個高大的青草垛#65377;那是學生們準備過冬取暖用的#65377;青草的味道似乎無處不在,半夜醒來,我還能聞到白天蒸發(fā)在空氣中的那種熱烘烘的青草氣息#65377;
學生們在山里過得枯燥,我就成為他們的玩物,誰逮住了都要搓揉一番#65377;他們把我高高拋到青草垛上,在我滾落到地面的一瞬間把我接住;他們摁倒我察看我的小雞雞,說我兩個睪丸一大一小,弄得我母親心里發(fā)慌,以為得了什么重病……
有學生的白天,山里充滿了歡笑#65377;但到了夜晚,學生們各自回家去了,山里寂靜下來,狼和狐貍就來到我家屋前屋后游蕩#65377;狐貍們經(jīng)常結伙在屋前的空地上舉行晚會,它們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盞盞的燈火,通宵達旦地跳舞歌唱#65377;我有時躲在母親的懷抱中,透過窗戶紙的小洞洞,可以看到那些燈火在黑夜中跳躍著#65380;飄忽著#65377;
因為山里有野獸,所以沒有父母的看護,我不能隨意在山里走動的#65377;白天的大多數(shù)時光,我在屋前屋后扯拽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或是瞪著眼睛看遠處的山色#65377;
那時候,我對山充滿了神奇的敬畏#65377;山上養(yǎng)著狼和狐貍,還種著我們的蔬菜#65377;父親第一次帶我去山上種菜,他種的是紅根菠菜#65377;父親用一張鐵鍬在長滿草叢的山坡上,三兩下鏟出一個坑,丟進幾粒菜籽,然后覆上一層薄薄的泥土#65377;七八天后,我再次跟著父親去山坡上,就看到一個個小坑內(nèi)長出了綠油油的菠菜#65377;父親把菠菜拔回家,母親用菠菜燉粉條,很好吃#65377;坐在屋前看山的時候,我怎么也弄不懂,山坡的那些小坑坑內(nèi),怎么會長出這么好吃的東西?
我在山風的吹拂中,一天天長大了,我的皮膚也便有了山體的色澤#65377;到了5歲那年,父親創(chuàng)辦的學校解散了,他要回到我們村子的學校去教書#65377;
搬家那天,父親和幾個男人抬著我們所有的家當,朝山外走去#65377;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一顛一顛地跑#65377;我頭頂?shù)奶炜沼幸欢浒自?,一直跟隨我飄浮著#65377;爬上對面的山,再走到山根下,遠遠就看到了前方一排排紅白相間的瓦房和一簇簇樹木,那就是我的村子,釜甑村#65377;
父親和幾個男人停下來歇息#65377;我獨自朝前面的一座石橋走去#65377;石橋架在一條寬闊的河流上,連接著村莊與大山#65377;我剛剛走到橋頭,對面河邊突然冒出一群孩子,嘴里喊叫著“沖啊殺啊”朝我跑來,拳頭大的石子在我眼前亂飛#65377;我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孩子,嚇得抱頭跑回父親身邊#65377;孩子們也退回對面的橋頭,站成一排等待著我#65377;
父親和一位叔叔抬著我們家的大水缸起身過橋了,我急忙跳進大水缸里,想讓他們把我抬過橋去#65377;父親卻把我從水缸里提溜出來,丟在橋頭上#65377;
父親說:“你過不去橋,就在這邊讓狼吃了#65377;”
父親他們過橋后,一路朝村子走去,沒回頭看我一眼#65377;
我試探著過橋了,我不能讓狼吃了#65377;
橋頭那邊的孩子們,已經(jīng)各自尋找了一堆大小適中的石子,放在自己腳下,嚴陣以待#65377;他們只是堅守橋頭,并不盲目進攻#65377;我彎著腰想憑速度沖過橋去,有兩三次已經(jīng)沖到了橋中央,都被雨點般的石子擊退了#65377;
我抬頭看了看那朵白云#65377;白云靜靜地飄浮在天空#65377;
我彎腰在河邊撿石子,把所有的兜子里都裝滿了,手里還攥著兩塊#65377;我憋了一口氣,學著孩子們喊叫起來:“沖呀——”我邊跑邊把石子甩向?qū)γ鏄蝾^,瘋了一般奔跑著#65377;我的喊叫聲一定很嚇人,孩子們竟然四處逃散了#65377;
我過橋了,頭頂那朵白云也跟著我越過了石板橋#65377;
1969年初秋的一天,一個5歲的孩子走出大山,從此接受山外風雨的洗禮了,他再也不可能退回那座石板橋,退回山里的一團寧靜中#65377;
山外的風,又粗又硬#65377;
(選自2006年第12期《青春》)
原刊責編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