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政治家都喜歡歷史,張學良將軍也不例外#65377;尤其是對明代的歷史,他情有獨鐘#65377;
最早可以追溯到“九一八事變”后,一直到生命的晚期,數(shù)十年間始終沒有放棄#65377;特別是從1937年他被刑事“拘管”到1955年開始信奉基督教這段時間里,無論是奔走道途,流離顛沛,還是羈身孤島,悶對幽窗,對明代史書的研讀,成了他的常課#65377;
他被押解到臺灣之后不久,曾托人捎信給在內(nèi)地的大姐首芳,說他“眼睛花了,小字書看不大清楚”,請她在北平或者西安“買一部大字本《明史》,打箱寄來,千萬別叫它受濕#65380;污損”#65377;信中還特意囑咐:“注意是《明史》,可不是《明史紀事本末》或《明紀》#65380;《明鑒》等等”;“我很需要,等著看,并且要在書上面胡批胡寫,所以,紙張不可要一碰就破的”#65377;
一次,他給朋友寫信,說:“光陰如流水,轉瞬已是十易寒暑#65377;在這悠長的歲月中,我實在讀了一些書,并且對于讀書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65377;近來喜歡治史,尤其愛讀變亂時期的歷史#65377;”這個期間,有關明代的史跡,成了他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話題#65377;在同一位故人談心時,他發(fā)表了如下見解:“現(xiàn)在就是明朝末年那個樣子#65377;大勢已去,人心全失,政府官吏和帶兵軍官都是暮氣沉沉的,積習太厲害了,我看已經(jīng)無可挽回#65377;老百姓實在太苦了#65377;”其時,大陸這邊內(nèi)戰(zhàn)烽火高燃,國民黨正調(diào)兵遣將,其勢洶洶,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65377;
讀明史,他往往側重于人物的考究#65377;對于抗擊倭寇的戚繼光和戰(zhàn)勝荷蘭殖民者#65380;收復臺灣的鄭成功,他十分欽慕#65377;心想,這兩位民族英雄都是在三十幾歲的青壯年時期,就為國家統(tǒng)一建立了豐功偉業(yè);可是,自己……思來想去,常常恨憤交織,終夜無眠#65377;而對于那些喪失民族氣節(jié)#65380;觍顏事敵的“貳臣”,則滿懷著鄙夷之情#65377;明末文人錢謙益,官至禮部尚書,降清后,仍作禮部尚書,歷來遭到史家的譏議#65377;連他為之效力的清王朝的皇帝,也很是看不起他#65377;乾隆帝就因為他“大節(jié)已虧,不齒于士林”,下令將其所著書及刻版全部禁毀,并作詩加以嘲諷:
平生談節(jié)義,兩姓事君王#65377;
進退皆無據(jù),文章那有光?
張學良看后,覺得快然于心#65377;
赴臺伊始,張學良被羈押在新竹井上溫泉,后來,蔣家父子為了緩解人們對其“苛待少帥”的非議,在臺北北郊選了風光明媚的陽明山,安排他的住所#65377;這里原名草山,蔣介石改為陽明山,用以紀念他所景仰的那位明代大哲學家#65377;可是,張學良卻全然不理會這些,竟然執(zhí)意要住進半山腰靠近公墓的平房#65377;說:“我這些年寂寞慣了,呆在熱鬧地方反而不舒服#65377;明朝末年有一個人就住在墓地里,還貼了一副對聯(lián):‘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誰也逃不出這一關,住在公墓里又有何妨#65377;”這里說的“那個人”名叫歸莊,是一位明末遺民,終身野服,誓不仕清#65377;清代文人鈕琇在所著《觚·續(xù)編》中,記載了歸莊的逸事:結廬于墟墓之間,蕭然數(shù)椽,與孺人(妻子)相酬對#65377;嘗自題其草堂曰:
兩口寄安樂之窩,妻太聰明夫太怪;
四鄰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65377;
張學良巧借明人歸莊“結廬墓側”的故實,來拒絕蔣家父子為其“改善”居住環(huán)境,亦莊亦諧,綿里藏針,蘊涵著濃重的嘲諷意味,令人哭笑不得#65377;從這里也能夠看出,他的閱讀范圍十分廣泛,不僅對正史悉心考究,即使那些十分冷僻的文史叢書#65380;筆記小品,他也多有涉獵#65377;
關于潛心讀書的情況,他曾通過一首五言絕句,向前來孤島探望的東三省元老派人物莫德惠表述過:
十載無多病,故人亦未疏#65377;
余生烽火后,唯一愿讀書#65377;
詩的前兩句,化用唐人孟浩然“多病故人疏”的句子,逆其意而用之,意在引出后面的“讀書”話題#65377;他還對莫德惠披露心跡,說自己很想成為一名歷史教師,在臺灣大學教授明史,也想在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當一名研究員#65377;
真沒想到,歷史#65380;特別是明史,竟有這么大的魅力,叫他一迷至此!
我們不妨從內(nèi)因#65380;外因兩個方面來探討這個問題#65377;張學良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過,他讀史書是為了“增加治國#65380;處世的本領”#65377;“我研究明史的動機,是由于近百年來,中國一直受外國欺侮,我想從明#65380;清兩代找出原因#65377;因此,計劃先研究明史,接著研究清史,再及于民國史#65377;”
明朝二百余年,內(nèi)憂外患多集中于東北#65380;華北一帶;而張學良曾先后主持過東北#65380;華北的軍政要務,其中自然有許多經(jīng)驗教訓值得總結#65380;借鑒#65377;“九一八事變”之后,一些不了解他“背黑鍋”真相的人,曾在報刊上寫文章,把他比作明朝末年的高第——這位兵部尚書兼薊遼經(jīng)略,曾盡撤山海關外駐防之兵,使清軍輕易占領大片疆土;還有的罵他是“現(xiàn)代的吳三桂”#65377;當時,他自然無法公開站出來加以剖白,但作為封疆大吏,終竟守土有責,他為自己的嚴重過失,確是深感愧疚#65377;私下里總想,應該把明清之際這段歷史搞清楚,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挨罵也要挨個明白”#65377;據(jù)沈醉等人后來的憶述,事后,張學良曾幾次請求蔣介石,希望能找?guī)孜粚γ魇酚醒芯康臍v史學家交流切磋一番,但始終未獲批準#65377;
誠然,蔣介石曾經(jīng)讓他“潛心讀書”,叫他摘筆錄,寫眉批,寫心得#65377;但讀什么書,研討哪些課題,卻是大有考究的,就是說,帶有很強的目的性#65377;哪里會讓他去研討什么“清軍入關抵不抵抗”呀?1934年,張學良被委任為剿匪副總司令,作為副統(tǒng)帥,他的職責就是奉命“剿共”#65377;為此,老蔣專程從南京趕到漢口,親手送給他一部清人吳梅村寫的《綏寇紀略》,讓他了解明末“流賊”的行徑和崇禎一朝君臣的作為,以加深對蔣氏“剿匪”方略的理解,從而于開拓“鏟共”戰(zhàn)局有所裨益#65377;
不過,事情并不像設想的那樣簡單#65377;張學良通過研讀這部記述明朝覆滅前夕遺聞佚事和陜北多股義軍起事的史書,別有會心地發(fā)現(xiàn),目下政府“暮氣沉沉”,“大勢已去,人心盡失”,“跟明朝末年一個樣子”#65377;從明末陜北義軍風起云涌的發(fā)展態(tài)勢,他聯(lián)想到了當今陜北工農(nóng)紅軍馳騁疆場,所向無敵的現(xiàn)實場景#65377;這么一“轉向思考”不打緊,說不定已經(jīng)為他兩年后逼蔣“聯(lián)紅抗日”,凝鑄成一縷強勁的心絲#65377;
這當然是蔣介石始料未及的#65377;如同俗諺所說:“本想馳向草原,卻一頭栽進了馬廄#65377;”哲學上把這種初始的意向同后來的結果恰相悖謬的現(xiàn)象稱為“悖論”#65377;按照西方史學的觀點,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對歷史的解讀,無法排除研究者主觀的意向#65377;從接受美學來說,讀史也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是在喚醒自己本已存在#65380;但還處于沉睡狀態(tài)的思想意識#65377;由于著眼點不同,同一部史書,蔣#65380;張二人讀來,竟有這么大的差異#65377;這使人想起《史記》所載,當看到秦始皇豪華#65380;恢宏的氣派,漢高祖劉邦脫口而出:“大丈夫當如此也!”艷羨之情溢于言表;而楚霸王項羽則滿帶著一臉的不屑,大膽放言:“彼可取而代也#65377;”
二
在蔣介石心目中,張學良是一只烈性而又任性的“東北虎”#65377;早在“西安事變”之前,蔣介石就頗為這個血性磅礴的硬漢子不服管教,難于對付,深感頭疼#65377;爾后,張學良陪送他到了南京,無異于猛虎自動投籠,可謂天遂人愿,正中下懷#65377;不過,蔣介石并沒有為此感到輕松,甚至覺得左右為難——如何處置這個送上門來的“扎手貨”呢?殺了他吧,不管以何種手段,都是輕而易舉的,但限于內(nèi)外多重因素的制約,不便動手,也不敢動手;留下來吧,又覺得總是一條禍根,一眼照管不到,早晚還會出事#65377;
對于這種處境,張學良自己,當然也是一清二楚的#65377;后來,他在同臺灣著名企業(yè)家王永慶交談時,曾經(jīng)提到過,在蔣介石眼里,他“這個小家伙,是個刺猬,捧在手里,嫌扎得慌;放走了吧,又有顧慮,怕他出去鬧事”#65377;
怎么辦呢?蔣介石從四百年前的一位浙江老鄉(xiāng)那里得到了啟發(fā)#65377;明代哲學家#65380;政治家王陽明,在圍剿農(nóng)民起義和少數(shù)民族“鬧事”的“百死千難”中切身體驗到,對封建秩序造成巨大威脅的,除了有形的“暴民”,還有更危險#65380;更棘手的東西,那就是潛伏在人們心中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反抗意識,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65377;蔣介石把它看作至理名言,終身奉為圭臬#65377;
實際情況正是這樣#65377;為了防備張學良逃逸和被人“劫獄”,蔣“委座”的辦法多多,無論押送到哪里,都是如臨大敵,布置三道防線,重重設障,嚴加看守,真?zhèn)€是:插翅難飛#65377;可是,“鎖身容易鎖心難”#65377;蔣介石還缺乏唐僧制伏孫猴子的“緊箍咒”#65377;要想鎖住這只“東北虎”的勃勃雄心,讓它服服帖帖,徹底就范,單靠外面層層設防是無濟于事的;還必須仿效王陽明的做法,亦即按照獨裁者的意志去管教他#65380;改造他,也就是“馴心”#65377;這就要靠讀書,讀那些教人“明心見性”的古書#65377;只要設法導引他鉆進故紙堆中,縱令不能立刻收到“換心#65380;洗腦”的神效,起碼也可以鈍化其鋒芒,消磨其意志,所謂“十年讀書,十年養(yǎng)氣”是也#65377;用蔣介石的話說:“研性理之學,收調(diào)教之功#65377;”老蔣首先選中的,便是清初黃宗羲編撰的《明儒學案》,指令張學良在監(jiān)禁中潛心研讀#65377;
這是一部關于明代諸儒的學術思想史,其學問根底蓋源于王陽明#65377;全書六十二卷中,有二十六卷是有關“王學”及其流派的#65377;里面有這樣的論述:“自姚江(王陽明為浙江余姚人——引者注)指點出良知人人現(xiàn)在,一返觀而自得,便人人有個作圣之路#65377;故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65377;”關于“致良知”,王陽明指出:“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里一覺,都自消融,真?zhèn)€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65377;”再一個要點,就是“格物”#65377;王陽明說:“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65377;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65377;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65377;夫是之謂格#65377;”王陽明把“物”定義為“意之所在”,因而,格物就是格心,也就是“正念頭”#65377;
蔣介石不枉推崇這位異代同鄉(xiāng)一回,現(xiàn)在,到底派上了用場#65377;他要讓張學良通過研習王陽明的“心學”,使“多少邪思枉念,這里一覺,都自消融”,“正其不正以歸于正”#65377;期待著張學良也能像王陽明那樣,來一個“龍場悟道”,深諳格物致知#65380;為善去惡之旨#65377;
三年后,不知是否出于蔣介石的有意安排,張學良果真被押解到了貴州的龍場驛,同貶謫中的王陽明一樣,不多不少,也在那里居留三年時間#65377;不過,“改造”的效果并不符合預想#65377;原來,張學良自幼便養(yǎng)成一種內(nèi)在的反叛精神:你要我如何如何,我偏不聽那一套,偏要隨心所欲,另起爐灶#65377;何況,在被拘管之前,他就已經(jīng)形成了定見:“儒家思想落伍#65377;那是做官的哲學,我看不起#65377;”現(xiàn)在所接觸的,偏偏又是那一套滿含教訓意味的“老鴉聲調(diào)”,所以,很自然地產(chǎn)生了一種排拒心理#65377;
加之,對于王陽明一派的“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的言說,他也很不以為然#65377;《傳習錄》中有這樣的記載:“(陽明)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云:‘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于寂#65377;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65377;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65377;’”張學良從生活實際出發(fā),認為這種說法毫無道理#65377;他說:“因我心不動,可是風和幡仍在動#65377;風動,幡動,如我心不動,則與我無關#65377;……我不看花,花仍在獨立開放,可是我不來看,花與我何關?”
不過,張學良并不“因人廢言”,也沒有“因言廢人”#65377;王陽明的學說,他不表贊同;但對其為人還是很欣賞的#65377;《明史》中說,王陽明“以直節(jié)著”,剛毅正直,由于仗義執(zhí)言,忤犯了大太監(jiān)劉瑾不算,還觸怒了至高無上的正德皇帝,結果被貶謫為貴州龍場驛丞#65377;“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和王陽明有情感互通之處#65377;在龍場驛,他就住在陽明祠正殿旁的廂房里#65377;每次出門都能看到祠門兩側的石刻對聯(lián):
三載棲遲,洞古山深含至樂;
一宵覺悟,文經(jīng)武緯是全才#65377;
對于這里的”至樂”和“全才”,他漸有體悟,心為所動#65377;
王陽明遭貶之后,倉皇離京南下,劉瑾曾委派爪牙尾隨在他的后面,準備暗中加以謀害#65377;被他及時察覺,遂巧施脫身之計,把衣衫和鞋襪丟在錢塘江邊,并附絕命詩一首,然后,迅即搭乘商船急駛舟山#65377;誰知,這場驚險剛剛躲過,便又遭遇到意外的更大波折,海上突然刮起颶風,商船劇烈地顛簸,生命危在旦夕#65377;他“神明愈定,智慮無疑”,鎮(zhèn)定自若,處變不驚,從容寫就了一首題為《泛?!返钠哐越^句: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65377;
孤舟一葉,闖蕩汪洋,險則險矣;他卻視同浮云掠過太空,安危#65380;禍福完全置之度外#65377;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游僧,月明之夜,手執(zhí)錫杖,足踏罡風,乘著萬里洪濤,飄搖自在,任意遨游#65377;思通萬里,胸開三界,詩中充滿了禪機理趣#65377;即使是面對謫戍荒邊的苦難生涯,他也絕不心灰氣餒,而是泰然處之,從容應對,終日不改其樂#65377;
這對于同樣處在患難境遇中的張學良,未始不是有力的現(xiàn)身說法#65377;而王陽明“文經(jīng)武緯”的“全才”,更為他所心儀#65377;《明史》本傳中記載:“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shù)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65377;”這也引起了他的興趣#65377;因為這個時期的張學良,還滿懷著熱切的渴望,期待著有一天,能夠施展他的宏偉抱負,馳騁抗日疆場,得償殺敵報國的夙愿#65377;
三
歷史是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65377;讀史,面對的是古人,可是讀著讀著,卻也常常能夠照見自己的身影#65377;在讀明史過程中,張學良時常出現(xiàn)這種感覺#65377;
這一天,他在書本上同楊升庵打了照面#65377;楊比王陽明晚出生十六年,兩人基本上屬于同一時代,但其學術思想#65380;政治觀點卻有很大的歧異#65377;楊曾批評王的“心學”虛言無實,“使人領會于涉茫恍惚之間而不可著摸”#65377;當然,二人也有相通之處,就是具有類似的剛直性格和慘痛遭遇#65377;兩人都因為剛正不阿,不畏權貴,而遭到貶謫#65380;流放,又都在遙遠的邊陲,一為貴州,一為云南#65377;不過,就苦難程度來說,楊升庵要大大超過王陽明,他活了七十二歲,竟有一半時間是在蠻荒謫戍中度過的#65377;昔日的鮮花著錦#65380;烈火烹油般的榮華富貴,瞬間化為烏有,由權力的峰巔跌入幽暗的谷底#65377;這種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對于他的打擊,無疑是致命性的#65377;
在讀史過程中,張學良又進一步發(fā)現(xiàn):原來,王陽明與楊升庵遭貶之時,都是三十七歲#65377;三十七歲!!!這回他可大為驚駭了:“我不也是三十七歲遭到拘禁的嗎?”——三個人相隔了四百年,竟會有這樣的巧合!
不僅此也#65377;他和楊升庵,都是出身官宦之家,都屬豪門公子;都是少年得志,一為三軍統(tǒng)帥,一為文場狀元;遭貶之前,都曾大紅大紫,名震神州;都是因為開罪于一個最高獨裁者,而遭到殘酷報復,終身監(jiān)禁……
楊升庵的父親官運亨通,歷仕弘治#65380;正德#65380;嘉靖三朝,當了十八年宰輔#65377;他自己二十四歲中了狀元,爾后,任翰林院修撰和經(jīng)筵講官達十二年之久#65377;早期仕途上,飛黃騰達,春風得意#65377;后來,明武宗縱欲亡身,沒有子嗣,遵照《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之禮,由同輩庶兄弟繼承大統(tǒng),是為世宗嘉靖皇帝#65377;古禮:“為人后者為人子#65377;”非嫡系之宗藩入繼大統(tǒng),即為前任君主之后嗣,不再作親生父親的兒子#65377;而嘉靖皇帝為了提高本宗族地位,要否定這種禮制,追尊其生父為興獻皇帝#65377;這樣,就在朝廷內(nèi)部掀起一場“承認皇統(tǒng)”還是“尊奉家系”的所謂“議大禮”的激烈紛爭#65377;楊升庵心驕氣盛,直接站在皇帝的對立面,堅持要皇帝以武宗之父孝宗為父考,而稱其生父興獻王為叔父;并集眾請愿,慷慨陳詞:“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嗣復聯(lián)結群臣,撞撼宮門,大哭大鬧,聲徹殿廷#65377;因而重重地激怒了嘉靖皇帝#65377;十天內(nèi),兩施杖刑,死而復蘇之后,又把他流放到云南永昌衛(wèi),永遠充軍#65377;嘉靖皇帝在位長達四十五年,這樣,楊升庵一直到死也未能回朝任職#65377;直到新的皇帝登極,大赦獲罪諸臣,他才得以復官,無奈已經(jīng)做鬼七年之久了#65377;這使人聯(lián)想到張學良#65377;蔣介石彌留之際,還叮囑兒子:“不能放虎#65377;”結果,直到蔣經(jīng)國也撒手西去了,張學良仍然沒有活動自由#65377;
同張學良一樣,楊升庵的情感世界也是很豐富的,在苦難的生涯中,他們都有幸擁有十分愜意的愛情#65377;楊升庵的妻子黃娥,也像于鳳至一樣,賢慧#65380;多情#65380;才華橫溢#65377;于鳳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黃娥則擅長吟詩作賦,是明代一位出色的女詩人#65377;她們早年都曾同丈夫鶼鰈相親,歡同魚水,后來同樣經(jīng)歷了慘痛的生離死別#65377;于夫人與張將軍長別半個世紀,最后形單影只,葬身異域;黃夫人與楊狀元長別三十個春秋,獨自埋骨鄉(xiāng)關#65377;
楊升庵被罪謫戍永昌,黃娥遠隔千里,無緣得見,相思情篤,發(fā)而為詩,題為《寄外》:
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65377;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65377;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65377;
相聞空有刀環(huán)約,何日金雞下夜郎#65377;
在數(shù)十載的監(jiān)禁中,張學良一直有紅顏知己趙四小姐相依相伴;楊升庵也有兩位如夫人圍繞在身旁,茹苦含辛,相濡以沫#65377;她們都是與丈夫休戚與共,生死不渝,以似水柔情紓解羈人的千般苦難,慰藉著慘淡人生,以愛的甘露滋潤著他們的生命之樹,從而分別壽登期頤和得享古稀上壽#65377;
頗有意趣的是,張學良年輕時曾經(jīng)有過酣歌醉舞的輕狂歲月,過著紈绔子弟的放浪生活;而后半生則至端至正,同當年判若兩人#65377;與此恰成鮮明的對照,楊升庵作為世家子弟,從小困縛在封建禮教的軛下,一切中規(guī)中矩,那真是:“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可是,流放到了邊荒徼外,就開始“脫略禮度,放浪形骸”了#65377;據(jù)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記述:升庵貶謫滇中,當?shù)匾恍┎柯涞氖最I,為了得到他的詩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綾,當筵侑酒,就便乞書,楊即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65377;升庵在瀘州,醉中以胡粉撲面,作雙丫髻插花,由門生抬著,諸妓捧觴侍側,游行城中,了無愧怍之感#65377;
這是一種個性的解放#65377;那種佯狂作態(tài),放誕不羈,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憤世嫉俗#65380;玩世不恭的逆反心理,是對其終身罪廢邊荒的過苛處罰的消極反抗#65377;當然,更是他全身遠禍#65380;韜光養(yǎng)晦的一種方式#65377;《明史》本傳記載,嘉靖皇帝對他一直耿耿于懷,切齒痛恨,“每問慎(升庵名慎——引者注)作何狀,閣臣以老病對,乃稍解#65377;慎聞之,益縱酒自放”#65377;從這一點看,升庵自知不為當?shù)浪?,“故自貶損,以污其跡”,實在也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65377;
看來,張學良羈身臺島時養(yǎng)花蒔草,信教讀經(jīng),固有其消遣余生,頤養(yǎng)天年的考慮,但是,其間未必沒有韜晦的深心#65377;就這一點來說,四百年前的楊升庵,確也為他提供了一些立身處世的經(jīng)驗#65377;不過,與楊升庵的佯狂作態(tài)不同,在張學良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65380;噴涌的豪氣在#65377;他的精神世界總是在放縱著,沖決著,超越著#65377;任俠好義,敢作敢當,輕死生,重然諾,這饒有古風的價值觀,支配了他整個一生#65377;這樣,有時也不免粗狂#65380;孟浪,甚至幼稚可笑#65377;但也唯其如此,才激蕩起五光十色的生命波瀾,有聲,有色,有光,有熱,生發(fā)出強大的張力#65377;如果是其他人,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長期監(jiān)禁,恐怕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了,而他卻絲毫不現(xiàn)衰颯之氣,胸中依舊滾動著年輕人那樣鮮活的情感和清新的血液,充滿著活力與朝氣#65377;
至于說到張學良與楊升庵兩人“獲罪”的根由,其間就更是存在著天壤之別#65377;論其分量,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者重于泰山,一者輕如鴻毛#65377;張學良激于民族大義,同楊虎城一起,毅然發(fā)動了“西安事變”,逼迫蔣介石停止剿共,一致抗擊日本侵略者,以失去一己的人身自由為代價,換來國內(nèi)和平和全民族奮起抗日救國的新局面,結束了十年內(nèi)戰(zhàn),“影響了一個大國的整個歷史走向”(國外歷史學家評語)#65377;而楊升庵為之拼死相爭的又是什么呢?無非是“皇父”還是“皇叔”,“繼統(tǒng)”還是“繼嗣”一類毫無價值的皇家禮儀,實在是堪笑亦堪憐的#65377;
半個世紀之后,張學良接受中外記者采訪時,有人問他“如何看待過去那段歷史”,張學良鎮(zhèn)定而平靜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65377;”英雄無悔,終始如一,從而進一步成就了這位“千古功臣”的偉大,使他為自己的壯麗一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65377;
四
其實,張學良在一個多世紀的人生歷程中,政治生涯很短,到三十六歲就中止了,若再扣除童年和青少年就學階段,不過十數(shù)年時間#65377;可以說,在慘遭拘禁之前,張學良就已經(jīng)鋪設好了整個成功之路,矗立起一座“千古功臣#65380;民族英雄”的耀眼豐碑;而楊升庵,無論是科第奪魁,翰林富貴,還是拼死哭諫,“以勵名臣風節(jié)”,都還談不上什么“名山事業(yè)”#65377;若要說起他的生命價值以及功業(yè)#65380;文名的實現(xiàn),倒是虧得那段邊荒謫戍的賦閑生涯#65377;這又是張#65380;楊二人的迥異之處#65377;
楊升庵流放到云南之后,當?shù)氐呢澒傥劾艏珊匏膭傊?65380;廉正,企圖進一步加害于他#65377;面對極度艱難的困境,他“壯心不堪牢落”,“投荒多暇,書無所不覽”,“好學窮理,老而彌篤”#65377;在朝夕苦讀的同時,著書四百余種,寫作詩詞近三千首,被史家稱作“古來著書最富第一人”#65377;他不僅經(jīng)史#65380;詩文造詣深邃,而且,在天文#65380;地理#65380;語言#65380;戲曲#65380;書畫#65380;醫(yī)學#65380;金石#65380;博物等方面,均有建樹#65377;特別是在哲學#65380;文學#65380;史學方面,“拔戟自成一隊”,取得了突出成就#65377;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失敗促進了他的成功#65377;“蚌病成珠”,仕途上的慘重蹉跌,為他學術#65380;創(chuàng)作的巨大豐收提供了必要條件;而在物質(zhì)生活上的損耗,恰恰增益了他在精神世界中的獲取#65377;他以摒棄后半生的榮華富貴為代價,博取了傳之久遠的學術地位#65377;而且,在久居邊徼的流人中,就其化育多士#65380;敷揚文教#65380;學術交流的善行來說,有明一代,亦當首推楊升庵#65377;他的足跡遍布川#65380;滇兩省,當?shù)厥咳藷o論識與不識,都載酒從游#65377;一時,就學問道者塞滿山麓,肩摩踵接#65377;
盡管如此,在楊升庵的內(nèi)心深處,總還存有一塊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65377;這又和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挫折緊密聯(lián)系著#65377;不要說后世的論者,就說他自己,數(shù)十年后,當以淡泊的心境回思往事時,恐怕也能夠悟解,那場鬧翻了天的所謂“悠悠萬事,惟此為大”的“大禮議”,不過是“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實在犯不上為它而撼門痛哭,直至受杖殆斃,橫遭幾十年的流放,斷送后半生的前程#65377;這里交織著痛徹骨髓的悔恨心絲,同時,體現(xiàn)著一番徹悟,一份遲到的清醒#65377;正所謂:“人生過后方知悔,世事翻來漸悟迷”#65377;
楊升庵晚年寫過一部《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上起鴻蒙初辟之時,下至元代,共分十部分,以彈詞形式演繹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歷史#65377;其中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是一首《臨江仙》#65377;清初,評點《三國演義》的毛氏父子,將它移入這部名著的卷首#65377;結果,許多人誤以為它出自羅貫中之手,弄出了大笑話#65377;其實,大多傳世之作都源于作者血淚交迸的生命體驗#65377;除了楊升庵,又有誰能夠具備這樣深刻的人生感悟呢?原詞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65377;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65377;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65377;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65377;
“白發(fā)漁樵”是指名利場外之人,其實,也是詩人的自喻#65377;他在這里獲得一個俯瞰千古興亡#65380;冷對是非成敗#65380;閑看秋月春風的特殊視角#65377;如果說上闋的“詩眼”是“空”;那么,下闋的“詩眼”則是“笑”#65377;由“空”而“笑”,是一番清醒#65380;透辟的徹悟#65377;任憑世事紛紜,千般變幻,詩人卻兀自在一旁銜杯把酒,酌古量今,笑談那些帝王將相#65380;英雄豪杰拼死拼活#65380;咬住不放的種種可悲可憫#65380;堪嘆堪憐之事#65377;一副超然物外#65380;從容瀟灑的風姿,躍然紙上#65377;酒濁神清,意濃詞淡#65377;憤火燃燒到白熾化的程度,也就沒有了焰色#65377;過分復雜#65380;痛苦的事物,反而會轉化為極度的簡單#65380;意外的寧靜#65377;
楊升庵還曾填寫過一首調(diào)寄《南鄉(xiāng)子》的詞,寓意大體相同:
攜酒上吟亭,滿目江山列畫屏#65377;賺得英雄頭似雪,功名#65377;虎嘯龍吟幾戰(zhàn)爭#65377;一枕夢魂驚,落葉西風別換聲#65377;誰弱誰強多罷手,傷情#65377;打入漁樵話里聽#65377;
這類詞作,大抵上,既是詩人慘淡心境的真實寫照,也是他賴以求得自我解脫,從一個方面放棄自己,又從另一方面獲得自己的一種價值取向,有助于他平衡自己的心態(tài),勉強挨過那段漫長而凄苦的謫戍生涯#65377;
應該說,這種幡然徹悟#65380;愧憾終生的心境,對于同樣置身困境中的張學良來說,卻是十分隔膜的#65377;無論從他的大量詩詞,還是口述歷史以及與人交談中,都找不到類似的心跡#65377;
說來,道理也很簡單#65377;我們考察一個歷史人物的成敗得失,無疑需要觀照其整體,把握住全局,同時,還應特別關注幾個要點,即命運的轉捩點,生命的閃光點,人生的關節(jié)點,所謂“三點一線”#65377;在命運的轉捩點上,無論從主觀抑或客觀上說,楊升庵都是徹底的失敗;至于生命的閃光點,整個前半生了無可言;直到荒邊放逐,才不得其宜地略現(xiàn)機緣,盡管置身逆境之中,但總算露了“晚晴”,通過自身才智的充分張揚,終于在人生關節(jié)點上,插上勝利的旗幟#65377;但就個人來說,回首前塵,畢竟是傷痛累累,遺憾重重,因而,更多地還是悵惘,還是悔悟#65377;
而張學良則與此截然相反#65377;他的命運轉捩點與生命閃光點兩相重合,這樣,就使得他的后半生顯得十分充實,且極富光彩#65377;既談不上愧疚,也無須更多的期待,完全處于一種怡然自得#65380;快然自足的狀態(tài)#65377;當然,由于他的生命途程過于綿長,而且,處于社會劇烈變動時期,不可避免地要面對許多嚴峻的考驗——這也就成了他的人生關節(jié)點#65377;如果他一念有差,頓悔前塵,晚節(jié)不終,那就必將飽嘗自毀豐碑的惡果#65377;而他,整個做得十分完美,自然就會享譽于生前,且將流芳于后世了#65377;
說到張學良的作為,令人想起前蘇聯(lián)兒童文學作家蓋達爾的一篇童話#65377;一個名叫伊凡的小男孩,發(fā)現(xiàn)了一塊發(fā)燙的石頭#65377;上面刻著兩行字:“誰把這塊石頭搬到山上打碎,誰就能返老還童,從頭活起#65377;”小伊凡想到,應該把它送給看果園的殘廢老人,因為他受苦一輩子,孤單單的,瘸著腿,豁著牙,頭發(fā)過早地白了,一道很深的傷疤彎過頰際,直到嘴唇,就算是笑也現(xiàn)出哭的樣子#65377;誰知,當小伊凡說明來意之后,老人竟然一口回絕#65377;他說,你以為我老了,殘廢了,很不幸;其實,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65377;我這條腿是在推翻沙皇,舉行起義時折斷的;我的牙齒被打落了,因為在監(jiān)獄里唱革命歌曲;我的臉是在與敵人作戰(zhàn)時被馬刀砍傷的#65377;我活得光明正大,充滿著理想追求,覺得精神很充實,很自豪#65377;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另一個生命,另一個青春時代呢?
看來,自得自足的心態(tài),是根植于無悔人生的#65377;
(選自2007年第1期《十月》,本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