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不再以光頭的姿態(tài)汗漉漉地奔走在天空,田野的風變得英姿颯爽時,故鄉(xiāng)的秋天就豪邁而至了。仿佛一個撥浪鼓聲聲的貨郎,腳步悠揚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大道上。
那豪邁的身影,洋溢著谷物成熟的蓬勃色彩,給故鄉(xiāng)帶來了金色的收獲,也帶來了人歡馬叫的繁忙。耕耘的鋤頭被懸掛起來,閑置的鐮刀開始閃閃發(fā)亮。盡管20多年過去了,我站在城市的高樓上,回望故鄉(xiāng)的秋天時,仍能感受到那忙碌的生動氣息。就像站在一個陽光照耀的碼頭上,而故鄉(xiāng)的秋天是一條嘹亮的大河。
在我茂盛的記憶里,故鄉(xiāng)之秋到來的繁忙,每次都表現(xiàn)得十分固執(zhí),它像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感覺始終是從老屋開始的。其時的老屋一去擁擠的溽熱,重新找回了久別的涼爽。老屋因此變得精神抖擻,展示出瘦骨嶙峋的活力。在那個秋天到來的晚上,母親像在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把一塊巨大的磨石搬到油燈下,在磨石上系上一條鮮艷的紅布,然后一把一把地撩著清水,磨起鐮刀來。
母親的身影被燈光張貼在老屋四壁,像后來我在城市里司空見慣了的巨幅廣告一樣。母親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渲染夸大了,手里拿著的仿佛不是走向鋒利的鐮刀。我無可阻擋地深受感染,心中迅速成長起來的敬畏,使我完全進入了一種儀式的狀態(tài),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我虔誠地守候在母親旁邊,目光在母親的臉與鐮刀之間奔忙。
母親左手按著鐮片,右手緊握著鐮刀把子,在磨石上推來拉去,那么嫻熟,那么富有節(jié)奏,那么堅強有力。在母親的往復驅(qū)使下,生銹的鐮刀逐漸顯露出光芒,讓燈光黯然失色,像動物張開鋒利的牙齒,充滿一種野性的渴望。而遍布老屋的嚓嚓聲,正是這種渴望的訴說。母親磨好鐮刀以后,對我說:
“明天就開鐮了,你也放秋假了,去收秋吧?!?/p>
黎明的鐘聲像奔騰的馬蹄,踏碎鐵色的寂靜,把村莊從睡夢中驚醒。我和所有下地收割的人一樣,衣服不整地聚集到了村口的老槐樹下。黑暗中的老槐樹依然故我,只有銹跡斑斑的鐵鐘,在鐘錘勇猛的撞擊之下,顯示出沉默已久的激動。在我的記憶當中,除了村里發(fā)生重大事情,再就是春種秋收的時候,古老的鐵鐘很少有激動的時刻,一般都默默無聞地閑掛在老槐樹上。
特別是冬天到來之際,呼嘯的北風將老槐樹的葉子洗劫一空,古老的鐵鐘棲身枝頭,因為成年累月的風吹雨淋,已無法煥發(fā)光芒,看上去就像一個黑色的鳥巢。一根粗大的鐘繩懸掛下來,系在老槐樹的樹身上。在我興趣廣泛的童年里,我曾無數(shù)次爬上屋頂,像遙望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人一樣遙望著鐵鐘,把風吹動它時偶而發(fā)出的響聲想作它的嘆息,把枝頭飄零的殘葉看作它的眼淚。在冬天游手好閑的日子里,它始終以一種孤獨與傷感的姿態(tài),面對無人問津的荒涼,直到春天從村口的大路上興致勃勃地到來。
此刻隊長正手握著鐘繩,莊嚴地站在老槐樹下的碾盤上,仿佛不是帶領(lǐng)大家去秋收,而是去迎接一場戰(zhàn)爭。等社員們到得差不多了,隊長就把手一揚:
“出發(fā)!”
秋天的黎明寬廣而凜冽,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夜霧和莊稼成熟的氣息一同彌漫。此起彼伏的秋蟲聲,向人展現(xiàn)出陽光下游蕩的蜂群,一會兒成團涌來,一會兒又成團遠去。在隊長的帶領(lǐng)下,我們行進在田間大道上,凌亂不堪的身影與腳步聲,完全處于一種半睡不醒的狀態(tài),就像一支潰敗的散兵游勇。
會計緊跟在隊長身后。會計穿鞋從來都是踩倒后跟的,啪噠啪噠像穿著拖鞋一樣。走得愈急,啪噠聲愈響。隊長被啪噠得煩了,就掉后頭來說:“你能不能不啪噠?”
會計站住說:“能,可你要走得慢點?!?/p>
隊長把眼一瞪:“呀嗬!”
會計問:“怎啦?”
隊長就罵:“操你媽!”
隊伍里頓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而我卻笑不起來,殘存的睡意一直和我糾纏不清。因為今天要下地秋收,昨夜母親很早就督促我睡覺,然而雞啼三遍了我還無法入睡。即將參加的秋收,向我展示了一種遼闊的向往。盡管,我已不是頭一次參加秋收勞動,也知道秋收所承受的疲憊,但是比起學校的枯燥無味來,依然有著我情緒昂然的新鮮。許多年過去以后,我現(xiàn)在重新體會那新鮮的時候,便明白了母親磨鐮刀時的神圣,它顯然來自于秋天踏實的支撐,是對即將收獲的一種祭祀。沒有繁文縟節(jié)的隆重,只有一塊系著紅布條的磨石。所有的虔敬凝聚成了一種單調(diào)往復的動作,一句樸實的語言:
“明天莊稼就開鐮了!”
像所有辛勤勞作的農(nóng)民一樣,母親從春天播下種子的那一刻起,豐收的希望就伴隨莊稼一同生長。莊稼晝夜的拔節(jié),使母親的信心與日俱增,及至豐收到來的時刻,便把鐮刀磨得閃閃發(fā)亮。而在此以前的漫長日子里,母親會為每一頓飯犯愁,空蕩蕩的老屋擺放著空蕩蕩的米缸,每一個米缸都盛滿青黃不接的焦慮。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但是那遼闊的夢境至今清晰,金黃的谷粒把屋中的一個個米缸盛滿了,并且在院里堆積如山。我和母親望著金黃的谷粒喜悅無比,直到母親把我從夢中喚醒,一片黃葉帶著黎明的氣息,從敞開的窗口飄然而至。
到達一片高粱地后,東方的天空已飄揚出幾縷朝霞,像急不可耐的紅紗巾,在和剛剛到來的白晝調(diào)情。隊長作了簡單的安排以后,大家就沿著地頭散開。隊長揮舞著鐮刀高呼道:
“開——鐮——啦!”
我們也跟著高呼道:
“開——鐮——啦!”
然后像饑餓的羊群撲入地中,茂密的高粱發(fā)出水一樣的聲音,嘩嘩把人淹沒,只有從高粱收割倒的一邊,才能看到一個個背影。躲藏的蚊子被鐮刀濺起,成群結(jié)隊地向人發(fā)起攻擊,就像從褲襠鉆出來的,有著一種望而生畏的可惡氣,用手一拍就是一把血。在揮舞的鐮刀下,高粱們前仆后繼,一排排地被割倒,一排排又迎面而至。葉子把手臂割得一道道傷痕,露水一漬火辣辣地生疼。
天邊的朝霞不再調(diào)情,一輪紅日爬上遠山,就像一個活潑的小兒。隨著太陽的快速成長,熾烈的光芒開始釋放出來。田野失去了涼爽,被蒸發(fā)得熱氣騰騰。隊長叉住腰仰望一眼太陽,又回頭看看割倒的高粱,便拿手掌擦著臉上的汗,吆喝:
“歇息了,歇息了!”
我們從高粱地里撤出來,衣服都濕透了,粘滿高粱花子。臉上的黑水一道接著一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露水。一個個形容狼狽地,有的倒在割倒的高粱上,有的倒在田埂上,有的倒在遠處的柳樹下。隊長取來脫在地頭的破棉襖,拿腳踢倒一片高粱茬子,然后把棉襖一鋪,心滿意足地仰躺下。他大聲說:
“歇半個鐘頭!”
怕我們不在意,就高舉起三個指頭,又說:
“歇半個鐘頭!”
我躺在隊長的不遠處,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拿鐮刀的胳膊一陣陣發(fā)困。鐮刀就擱在旁邊,它是父親的遺物。盡管鐮片已磨成月牙形,而鋒利依然如故,收割起高粱來如驢吃蘋果,咔嚓咔嚓地讓我陶醉。我很想和隊長一樣睡上一覺,可是衣服的潮濕使我不得安寧,只好坐起來無所事事地硏望田野。收割過的地里,展現(xiàn)出信馬由韁的空曠,割倒的高粱一溜溜平鋪著,遍地的高粱茬子閃閃發(fā)亮。
隊長的鼾聲迅速而起,像瘋長的葡萄;而我,成了那葡萄下的狐貍,眼羨得想過去扇他個耳刮子。那鼾聲很快就勾引了一只蝴蝶,在隊長的刀條臉上翩翩起舞,隊長往出吐氣的時候它就逃離,隊長吸氣的時候它就又返回來,一起一落,像在做一個美妙的游戲。
那蝴蝶讓我看得入迷,我的疲乏被勾引而去,就像一個歡樂的孩子,在爛漫的草地上玩耍。我盼望隊長不要醒來,可是到了差不多半個鐘頭的時候,隊長就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收割啦,開始收割啦!”
見有人還在休息,就罵:
“你耳朵是不是日聾了?”
然后揩抹著嘴角的口水,意猶未盡地說,這一覺真香,要不說人死了就好,因為那能睡一輩子呀。會計正提著鐮刀走過來,他把隊長的話拾進耳朵里,嘻嘻一笑:
“那咱再歇上一會兒吧?”
連續(xù)兩三天下來,我秋收的新鮮之感就一掃而光。我開始忍受來自腰部的酸痛,我的臉也因此倍受牽連,常常表現(xiàn)得呲牙咧嘴。每當我支撐著鐮刀直起腰來,仰望著天空紅日的時候,心中就涌起汗流滿面的渴望:
“我想休息!”
那汗流滿面的渴望,使我的嘴唇變得焦灼不堪,像兩片被雨水拋棄的土地,張開一道道血口子。但是母親患病在家,我作為家中唯一的勞力,必須應付漫長的秋收,否則會因為缺少勞力,分不到應得的口糧。然而勞力多的人家,只要有一個人下地參加秋收,其他的人就可以借口逃避。秋收的勞力總是七零八落,隊長不得不把每天出工的人數(shù)卡死了。
這天早晨,社員們陸續(xù)來到老槐樹下后,隊長就開始清點人數(shù),喊誰的名字,誰應一聲“到”。當喊到母親的名字時,我顯然不知如何回答,一開始假裝沒聽見,接著吞吞吐吐地應了一聲“來啦”。對于我的濫竽充數(shù),隊長一聽就有問題,他猴著身子過來說:
“你娘呢,還病?緊管病什么病,有完沒完啦?”
面對隊長刀子一樣的目光,我內(nèi)心的恐懼可想而知。當時,在我眼中隊長是至高無上的,像廟里的羅漢。直到隊長清點罷人數(shù),帶領(lǐng)大伙兒走向田野,我都沒有擺脫心中的恐懼。我不知道剛才是如何回答隊長的,只記得我的回答引起一片哄笑,那哄笑的愉快維持了很長的一段路。
到達地里,隊長像往日一樣把袖頭一卷,說:
“都給我聽好了,今天誰也別偷懶,中午老子管飯?!?/p>
并且特別強調(diào):
“吃素糕!”
隊長的話無疑充滿誘惑,大家表現(xiàn)得干勁十足,咔嚓咔嚓的收割聲,使成片的高粱壯烈地倒下。如織的高粱葉子席卷而來,我?guī)缀跏潜还鼟吨斑M。滿手的疼痛使我無法緊握鐮刀,每揮動一下都顯得力不從心。我很快就累得汗流浹背,緊挨著的吳寡婦便在我屁股上啪地抽一鐮把,說:
“你著什么急呀,怕中午那叫驢不給你吃素糕?”
當中午的火車噴吐著白煙從天邊經(jīng)過后,隊長便丟下鐮刀吆喝大伙兒收工了。我們齊聚到地頭的柳樹下,東倒西歪地等待送飯的到來。疲憊與饑餓,讓每個人無話可說,對即將送來的素糕望眼欲穿。隊長見一個個死氣沉沉的,就拔一棵青草喂到嘴里,給大家講起故事來。他說有一年冬天,一個人下飯店要了半斤素糕,正蘸上羊肉湯吃的時候,從門口進來一個衣服破爛,但臉蛋很俊的女人。女人的腳上穿著一雙毛窩,她站在門口誰也不看,就看他。
那人被看得心動了,就放下筷子問:
“你是不是餓了,想吃我的素糕?”
女人沒有回答,確信他的誠意后才點點頭。那人便把盛著素糕的盤子,往朝著女人的方向一推,說:
“行,不過咱們得做個交易?我掙這半斤素糕也不容易,你想吃就拿你的毛窩換吧。”
女人聽了,毫不猶豫地把毛窩從腳上脫了下來,提著放到那人面前的地上。那人看著女人的一雙毛窩,一下子古怪地笑了:
“它值嗎,值老子的半斤素糕嗎?”
他拿筷子當當?shù)厍弥P子說:
“老子這是油汪汪的素糕,你那是什么?一雙破鞋!”
那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女人驚慌失措,光著的兩只腳不知往哪里躲藏才好。他笑夠了,就指著女人的下身說,我不是要你腳上的毛窩,是要你的那個毛窩。講到這里,隊長把嚼碎了的青草響亮地吐到地上,一臉皺紋被壞笑糾集起來,然后問大家:
“接下來,你們猜怎么著了?那女人解開褲帶,唰地一下就把褲子脫了下去!”
一聽說女人脫下褲子,一個光棍就迫不及待地問,那再接下來呢,兩個人就干了?隊長把目光從眾人的臉上轉(zhuǎn)移到光棍的臉上,嗤地笑了,問那光棍: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連褲子都脫了能不干嗎?”
他說干了,當然干了,干的時候那女人嘴里還吃著素糕呢。這時,坐在一旁的吳寡婦道:
“惡心,半斤素糕就能換一個女人嗎?再說了,那是大庭廣眾之下,豈不成牲口了?”
不知是因為吳寡婦的不屑,當眾傷了隊長的尊嚴,還是勾起隊長的什么隱痛,隊長一下子變得惱怒起來:
“誰他媽惡心了,你以為長個×你就值錢?”
接著惡狠狠地說:
“牲口,老子就喜歡牲口!”
大伙兒搞不清隊長說的是真是假,但有一個事實可以肯定,那就是隊長的老婆幾年前趕集的時候,被一個外地佬用半斤素糕拐走了。曾作為一個公開秘密,在隊長的背后廣受議論。大伙兒見話不投機,就從隊長身旁散開,像剛才一樣橫躺豎臥了,等待送飯的到來。當兩個送飯的伙夫挑著擔子,一高一矮出現(xiàn)在遠處的大路口時,大伙兒立刻忘記了隊長的惱怒,爭先恐后地歡呼起來。兩個伙夫卻很不急迫,一步一搖,咿咿呀呀地唱著:
“好哥哥你進門兒來,就在那燈瓜瓜下坐。咱倆人要說說話兒來,先從袖筒掏個冷窩窩……”
兩個伙夫把飯送過來后,所有的人呼啦一聲圍了上去,爭搶著碗筷。我因為人小根本沒有爭搶的份兒,直到別人都把碗筷爭搶到手了,我才拿到一雙長短不齊的筷子,和一只可憐巴巴的破碗。兩個伙夫被圍攻得大汗淋漓,一個拿勺子舀羊肉湯,一個用手給分素糕。所謂素糕,就是未經(jīng)油炸的黃米糕,當時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婚喪嫁娶的時候才能享受到。
我們吃得汗流滿面,軟溜溜的素糕蘸著羊肉湯,使一張張嘴巴忙得不亦樂乎,發(fā)出響亮的吞咽聲。隊長是第一個吃完飯的,他脖子一挺打個飽嗝兒,接著脖子又一挺,又打一個飽嗝兒。然后見送飯的木桶里還剩下些素糕,他就提上木桶,拿勺子當當?shù)厍弥鴨枺?/p>
“誰吃,誰吃?”
我們都吃得眼癡了,看上去昏昏沉沉的,眼望著隊長無人應聲。隊長感到掃興,就拿勺子在人堆里指點:
“你、你、你,還有你,他媽的平時不是能吃么?”
只見一個個光是呲開嘴笑,隊長就把勺子往桶里當啷一丟,說瞧你們那球勢,原來我還以為你們真能吃呢。走到吳寡婦跟前,隊長的笑殷勤得像小跑:
“你呢,吃不吃了?”
而吳寡婦還在為剛才隊長的辱罵耿耿于懷。她把頭掉到一邊,拿手帕扇著臉上的汗。多年的寡婦生涯,使吳寡婦的臉一如既往地保持了紅潤可愛,加上汗的滋潤,就像一顆生機勃勃的蘋果。那蘋果迅速煥發(fā)起隊長的欲望,他很想撲上去抱住咔嚓咬一口。然而,吳寡婦卻并不回頭看他一眼,依舊姿態(tài)傲慢地保持著一種不屑,使隊長蓬勃的欲望遭受冷落,卻又找不到發(fā)火的理由。
于是,隊長的笑又小跑起來:
“到底吃不吃?在這地方別怕,我不會拿素糕去換你的毛窩。”
大伙兒哈哈大笑,吳寡婦被笑得撐不住了,就掉過臉來瞅一眼隊長,“德性!”說著,從隊長手里一把奪過木桶,從桶里啪啪抓了兩團素糕,一團塞到我的碗里,一團塞到她的碗里。
“換老娘也不怕你,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不過銀樣镴槍頭一個!”
吳寡婦塞給我的一團素糕,我盡管已經(jīng)吃不下去了,可還是挺一挺肚子吃了下去。因為素糕是不準帶回家的,而能吃到一頓素糕又非常不容易,扔掉實在可惜。結(jié)果我可惜了一團素糕,素糕卻并可惜我的胃口。在午休的時候,我很快就被肚子憋醒了。接二連三逃跑出來的臭屁,把周圍的陽光薰得黯然失色,聞訊而至的蒼蠅圍著我親密不已。
那個吳寡婦對隊長的不滿,而讓我來承受的中午,曾無數(shù)次光臨我的夢中,使我對飯的美好蒙上一層長久的陰影。以致后來,一見到金黃的素糕,我就有一種心悸的感覺。本來安然無恙的肚子,立刻古怪地膨脹起來。
我被肚子憋醒以后,看到大家橫躺豎臥在樹蔭里,四周田野里的螞蚱聲此起彼伏。我憋得支撐不住了,就鉆進附近的高粱地去解手。我剛蹲下,就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就像貓在偷食。我透過不安的高粱葉子望去,便看到兩個人正背對著我偷雞摸狗。兩個人的褲子褪在腳踝,一片踩倒的高粱鋪墊在身下,趴在上面的屁股黑不溜球,被壓在下面的大腿十分嘹亮。那赤裸裸的交媾,使聲音無法躲避我的存在,又狠又兇猛:
“老子是銀樣镴槍頭,老子是銀樣镴槍頭!”
我頓時嚇得目瞪口呆,趕緊提起褲子鉆出高粱地,撒腿就跑。我跑回到柳樹下,留心熟睡著的大伙兒,才發(fā)現(xiàn)少了隊長和吳寡婦。我忘記了肚子的痛苦,心跳不已地躺下,假裝熟睡起來??墒?,眼皮總是不由自主地張開,把天空壓縮成一道縫隙,注視著遠處的那片高粱地。
我不知道隊長和吳寡婦是什么時離開的,更讓我搞不懂的是,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還勢不兩立,現(xiàn)在卻肉搏到了一起?
這時田野上起風了,收割過的高粱地里亂葉飛舞,未收割的高粱地里波濤洶涌。熟睡中的大伙兒,就像被水淹死的人一樣,橫七豎八地漂浮在波濤之上。我看到隊長從高粱地里探出頭來,頭發(fā)被風糾集得雜草一般。他先朝這邊的柳樹下張望幾眼,感到一切平安無事后,就大搖大擺地從地里走出來,迎風的褲襠松松垮垮,像剛糶完米的口袋。隊長回到柳樹下,選擇一處寬敞的地方,懶洋洋地仰躺下,然后把一頂草帽扣到臉上。
吳寡婦過了好一陣子才從高粱地里出來,并且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回到樹下,她背對著大伙兒坐到一處田埂上,拿兩根又綠又嫩的高粱嚼起甜汁來。咀嚼的聲音十分響亮,就像孕婦吃酸蘿卜條一樣。我的目光饞涎欲滴,繞過吳寡婦讓我想入非非的背,看到兩片嘴唇在貪婪地翻動,把鮮嫩的高粱咀嚼下一地渣子。
等午休起來,大伙兒收割那塊高粱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片高粱被踩倒了,留下許多亂七八糟的腳印。大伙兒便心生疑竇,開始在地上尋找。最感興趣的是會計,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狗一樣。我知道大伙兒在尋找什么,吳寡婦也知道大伙兒在尋找什么,于是吳寡婦和我一樣躲得遠遠的。這時,隊長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拿鐮刀嚓嚓收割掉那片踩倒的高粱,然后用腳猛踢著地上的腳印,說:
“緊管看什么看,秋天了野豬多的是,野人也多的是,糟蹋幾穗糧食有球大驚小怪的!”
那個漫長的下午,我的肚子在堅持不懈地膨脹,膨脹得我看東西都兩眼發(fā)黑,手里的鐮刀就趁機偷懶,抱住一棵高粱半天砍伐不倒。晚上收工回家以后,我的狼狽不堪之狀,把母親嚇得悲喜交加,一邊給我搓揉著肚子,一邊說:
“不就是一頓素糕嗎,你怎會吃成這個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隊長背著兩只手來了。那樣子像一位江湖郎中,他用眼睛和聲音診斷過我的肚子后,對母親說:
“不傷胃口就沒事,再不舒服,找點獾油打一打?!?/p>
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放下,告訴母親這是地里剩下的素糕,說我喜歡吃就給我留下吃吧。臨走時,隊長又吩咐母親,等我肚子舒服了,讓我去找二紅頭。他說:
“跟上二紅頭裝車去吧,小小年紀下地收割太累了?!?/p>
隊長大駕光臨,又如此照顧,簡直讓我和母親受寵若驚。隊長的腳步聲已消失在院門外了,母親還在忘我地說著感謝的話。我不知道隊長是專門屈尊來看望自己,還是覺察到了什么心懷鬼胎。我為之心神不寧了好長時間,但始終沒有把隊長和吳寡婦的事告訴母親。
那天晚上,母親一再回憶著隊長說過的話,并且念念不忘地告誡我,做人一定要懂得感恩。作為感恩的代價,第二天我肚里的素糕一消化,母親就趕緊打發(fā)我去找二紅頭,不讓我呆在家里多歇兩天。而且母親自己也帶病下地勞動了。每天晚上收工回來,母親盡管累得腰酸背困,但是精神不減,像一位辛勤的產(chǎn)婆接生下了一個新生兒,向我描述著一天的收獲:
“上午割了15畝高粱,下午拔了10畝豆子。隊長說,照這樣的速度,一個多月就收割完了,我們很快就吃上新糧了。”
秋天的天空遼闊而高遠,我坐在滿載高粱的馬車上,揮舞的長鞭驅(qū)趕著駕車的馬匹。通向村子的黃土大道,像寬廣的布匹一樣展開。這樣的情景我曾向往已久,使我童年的感覺總像鷹一樣盤旋。特別是秋天到來的時刻,我會把那情景的每一個細節(jié),用想象描繪得更加豐富、生動,并且用夢的微笑徹夜?jié)櫳?/p>
然而向往只能是向往,在隊長到來的那個夜晚之前,我根本沒有資格去實現(xiàn),去體驗那讓我向往的情景。因為跟上二紅頭裝車,是秋收最美的差事之一。每天到地里拉莊稼的時候,可以坐車不用步走,而且掙的工分高,還比較自由,如果沒有隊長的照顧,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當?shù)诙煳胰ヒ姸t頭時,我很快就忘記了肚子里殘余的不舒服,在通往二紅頭家的大街上興高采烈。
我找到二紅頭的時候,二紅頭正拿上鞭子準備出門,像剛啃罷一個紅燒豬蹄,兩片嘴唇光彩照人。嘴唇懶惰地掀起時,牙縫里還夾著一根鮮紅的肉絲。
他說:“來啦?”
我說:“來啦。”
顯然隊長已經(jīng)通知了他,他知道我會找上門來的。二紅頭便揪過我的胳膊去,揪直了使勁地抖一抖。然后丟開我的胳膊,閉上一只眼睛,把所有的明亮聚集到另一只眼睛上說:
“行,還行,有點吃奶的力氣呢?!?/p>
就這樣,我跟著二紅頭開始了秋收的裝車勞動,但是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樣子,給了我一種與隊長截然不同的可怕,就像一只被打瞎了一只眼的狼一樣,時刻準備吃人。直到我跟著他干了幾天,我才從那可怕之中解放出來。
那天,二紅頭帶我到了飼養(yǎng)院,套上馬車就直奔地里。在去地里的路上,由于馬車沒有負載,四匹馬駕著非常輕快,遇到堅硬的路面時,馬蹄愉快得像銀碗兒。得得得,得得得。因為要去的地離村很遠,二紅頭把馬車趕上大道后,就抱著鞭子丟起盹來。丟上一陣子后猛地驚醒了,大聲吆喝上兩聲馬匹,見馬匹并沒有走錯路,就接著繼續(xù)丟盹。一顆紅頭垂在胸前,搖來晃去。
快到地里的時候,二紅頭才振作起了精神。他環(huán)顧一眼四周的田野,把目光收回來,沖我嘻嘻一笑:
“酒,中午喝了點他媽的酒,你沒聞出來?”
到了地里,二紅頭就指揮我們裝車,他讓一個人站在車上碼高粱,讓我和另一個往車上抱高粱。我們裝車的時候,二紅頭卻悠閑地坐在一旁,把鞋巴脫了,專心致志地搓摸起腳屎來。十個腳趾骯臟不堪,他把搓出的腳屎像丸藥一樣丸了,在面前擺成一溜,然后用它去打流竄的蜥蜴,準確的程度令人驚嘆。每打準一只蜥蜴,他就捏住尾巴提起來:
“跑,跑,你他媽的給我跑!”
我很快就累得氣喘吁吁,抱著一捆又濕又重的高粱,就像抱著一個從水里撈起的死人。二紅頭見我干得狼狽,就勾勾手把我叫過去,對其余兩個裝車的說:
“喂,你們裝吧,叫他歇一歇?!?/p>
二紅頭的話充滿權(quán)威,絕不亞于隊長的命令。那兩個裝車的盡管不滿,可是也不敢違抗二紅頭不干。事實上,我后來知道二紅頭也的確如此,他是隊里有名的車把式,能把桀驁不馴的馬匹,用凌厲的鞭子教訓得服服帖帖。
而且除了二紅頭之外,他家還有大紅頭三紅頭,再加上他爹老紅頭,四個紅頭三條光棍,遇到什么不痛快就一擁而上。別說一般人懼怕,連隊長也讓他們?nèi)?。誰想跟上二紅頭裝車,隊長都得事先同他商量一下。
二紅頭讓我把手張開,他見我手上已經(jīng)打起了泡,就說:
“唉,這么小就受苦,真他媽的!”
接著又點頭道:
“能照顧你跟我裝車,隊長他還算有人味兒!”
從那一天起,二紅頭便不叫我再多干活,我什么時候想歇就歇,放任到了幾乎搗亂的程度,而每天掙的工分卻一分不少。幾天下來,我和二紅頭就相處得非常親密,覺得二紅頭并不那么可怕,有時像一個老頑童一樣,十分幽默可愛。一天下午,我望著他那熱氣騰騰的紅頭說:
“你的頭挺肥沃的,怎就是不長頭發(fā)?”
我的希望是,它最起碼長上兩三根,別禿葫蘆禿葫蘆的,一概拒絕。那頭看上去很奇怪,不像一般的禿頭是白的,而是像剛出鍋的鹵肉,讓人一口一口咽唾沫。二紅頭便問我:
“你見我老子長頭發(fā)的沒有?”
我說:“沒有?!?/p>
“那我是他操的,我能長頭發(fā)嗎?”
還有一次撒尿的時候,我突然回想起吳寡婦罵隊長銀樣镴槍頭的話,還有那肉搏的情景,就問他:
“銀樣镴槍頭是啥東西?”
二紅頭盯著我哈哈大笑了,然后騰出一只手來,扇了我一刮說:
“這些天把你小狗慣壞了,沒大沒小的啥也問。”
轉(zhuǎn)而又覺得我這樣問,似乎也無什么不妥,他應該告訴我,于是撥拉著自己的那個東西說:“就是這,不中用了,尿尿還往褲子上流。”
我和二紅頭的親密無間,和二紅頭對我的特殊照顧,很快就引起另外兩個人的嫉妒與不滿,但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xiàn)出來,于是裝車的時候就想辦法捉弄我,把最大的高粱捆子留給我去抱??粗依鄣闷L尿流,他們卻站在一旁開懷大笑。
二紅頭看出來了,就大罵那兩個裝車的:
“再要是欺負他,老子把你們開了!”
裝上高粱回的時候,因為馬車負載很重,一般是不允許人坐的,可二紅頭把我抱了上去。這正是我所盼望的,坐在小山似的高粱上快樂無比。直到現(xiàn)在,每當我走進城市的公園,看到孩子們歡樂的蹦蹦床時,屁股下就會滋長出青蛙的感覺,在回憶蜂擁而至的天空下,奔向故鄉(xiāng)的秋天。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讀懂了一個課本上根本無法讀懂的詞:天高云淡!至今,都新鮮得如同一顆草莓。我坐在高高的馬車上,瓦藍的天空幾乎觸手可及。淡淡的流云使我暢想無限,極想揪下一塊來,輕盈地系在脖子里,像我眼中見到過的最卓越的少女一樣。
傍晚到來時,巨大的落日端坐在遠山上,仿佛遠古的帝王,有著遼闊無比的氣象。田野沉醉在血色光芒中,追逐的風像棗紅色的馬群。在落日的背景下,我們行駛在黃土大道上的馬車,遠望去像剪紙一般,無論速度怎樣之快,都走不出落日的輪廓。
二紅頭大步走在車前,那紅頭和落日交相輝映。遇到爬坡,二紅頭就跳上馬車,兩腿分叉在車轅上,背靠住身后的高粱。他一手緊握韁繩,一手揮舞長鞭,猛烈地呼喊著:
“駕,駕駕!”
在威風凜凜的驅(qū)趕之下,一團團煙塵從馬蹄下趵起,直到爬上坡停下來,奔騰的煙塵才逃亡四散。喘息的馬匹揮汗如雨,汗水和身上的塵土交混一起,使馬匹就像從泥水里爬出一樣。二紅頭從車上跳下去,望著剛剛爬上來的大坡,是一臉的懼怕:
“操你媽的,這個死坡!”
他撫摸著揮汗如雨的馬匹,眼中充滿自豪與體憐。他從車上揪下幾穗高粱一邊犒勞,一邊拍著一匹老馬的屁股說:
“你老還行,有一天你死了,我給你當孝子!”
返回村里后,二紅頭的精神比路上抖擻了一倍,在大街上長驅(qū)直入,遇到街頭坐著小媳婦時,表現(xiàn)得像一位凱旋的將軍,嘴里發(fā)出驅(qū)趕馬匹的嗬嗬聲,同時把鞭子甩得叭叭響。小媳婦們哪怕坐得離車很遠,也趕忙站起來,把一串笑罵贈送給二紅頭:
“這個死紅頭,吆喝牲口就像吆喝你爹呢!”
我也耀武揚威,如果不是坐在馬車上,就學著二紅頭的樣子,把衣服的扣子解開了,兩條胳膊甩來甩去。有誰擋了道,或小孩在追逐馬車,就大聲吆喝:
“閃開,閃開!”
當馬車進入繁忙的麥場,我就更加神氣十足,不等二紅頭發(fā)話,就提前一步趕過去,對負責麥場的副隊長說:
“隊長,這車高粱往哪里卸?”
隨著秋天的蒼老遠去,揮舞的鐮刀走向了田野盡頭。飄搖的荒草已等待初冬的到來,讓鐮刀重新看到了被閑置的命運。被鐮刀掠奪過的田野,變成了一個窮光蛋,寒風把敞開的胸脯吹得通紅。一貫嫌貧愛富的秋收不再留戀,把所有的熱情都集中到了麥場上。
往日空蕩蕩的麥場上堆滿了莊稼。當夜霧晝伏夜出時,莊稼散發(fā)出的香氣,就順著大街小巷流淌。那香氣曾使我的夢陶醉不已,看到自己端著一碗金黃的米飯,或長久駐足在一個烙餅攤前,撒滿蔥花的烙餅在鐺上翻來覆去。圍著圍裙的師傅,把叫聲拖得像夏日一樣悠長:
“哎——,買來,買來,香噴噴的烙餅!”
我跟著二紅頭裝車結(jié)束以后,隊長又安排我去切高粱。與一伙乳房像暖水袋一樣的女人坐在高粱堆下,把連稈兒拉回來的高粱穗切下來,然后再用碌碡去碾壓。每天不管勞動緊張與否,一伙女人總忘不了嘰嘰喳喳。她們的嘴和手一樣繁忙,有瑣碎的柴米油鹽,也有赤裸裸的男歡女愛。而她們的笑聲比話題更放肆,尤其是吳寡婦,闊嘴一張就渾身肉顫,像黃昏的烏鴉召喚孩子回家。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脹,就常常借故去撒尿,在一堆堆莊稼之間轉(zhuǎn)悠起來。堆積如山的莊稼,仍保持著地里的新鮮,我轉(zhuǎn)悠得興致勃勃。
如果我發(fā)現(xiàn)隊長不在,我就從莊稼堆里鉆出來,站在麥場的空地邊,看場把式碾場。那空地上鋪滿高粱,場把式站在場中央,一手牽著幾根韁繩,一手揮舞著鞭子,幾頭驢都戴上了眼罩,在韁繩的控制下,拉著碌碡一圈圈地轉(zhuǎn)著。哪頭驢企圖偷懶,或埋下頭去撿了一穗高粱,場把式就緊繃一下韁繩,大聲喝斥:
“看你媽大黑頭,又想吃鞭子了!”
連媽都貼上了,被喊作大黑頭的驢就趕緊小跑起來,其它的二黑頭三黑頭四黑頭也跟著小跑起來,身后慢吞吞的碌碡變得歡快無比。就像二紅頭駕馭馬車一樣,場把式威風凜凜的樣子讓我羨慕和著迷不已。但是,場把式遠不及二紅頭親近,純粹是他媽的一個生瓜蛋,一見我站在場地邊,就揚起鞭子驅(qū)趕我:
“你不好好勞動,緊管看什么看!”
然而,場把式的驅(qū)趕絲毫不影響我的情緒,我很快就跑到另一個場地,看扇車過濾高粱。那場面非常壯觀,一個人揮汗如雨地搖著扇車,扇車像獅子一樣在咆哮。跪在扇車頂上的人,接過一簸箕一簸箕遞上去的高粱,從扇車的風口處倒下去。倒下去的高粱,被呼隆隆的風區(qū)分開了,高粱顆子流到風車下面,亂七八糟的東西被吹到遠處。經(jīng)風過濾了的高粱,純凈得像砂粒一般。
我的貪玩偷懶,有一天終于被隊長發(fā)現(xiàn)了。當時我正看場把式揚場,木锨將谷子高高拋起,然后像金色的雨落下。我的目光隨著那金黃的谷粒飄揚。這時,隊長的一個耳刮突然降臨到我頭上,輕輕地卻透著嚴厲:
“你小子,怎老開小差?”
我嚇得拔腿就跑,但是隊長的喊聲緊追不舍:
“你給我站?。 ?/p>
我的一只耳朵被擰了起來,他說我盯你好幾天了,你小子一丟開空就偷懶。于是懲罰我中午不能回家,把偷懶下的活兒補回來。他的懲罰十分簡單有效,我的臉上現(xiàn)出了哭相:
“那我餓了怎么辦?”
“讓你娘給你送飯。”
中午大伙兒收工后,偌大的麥場上靜悄悄的,除了看場的呆在庵子里睡覺,就剩下我坐在高粱堆下切高粱。饑餓乘虛而入,像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我忍受著饑餓的噬咬,特別是不知回去如何向母親交待的懼怕,一邊切高粱,一邊拿袖頭揩著淚水。我把隊長的祖宗排列起來逐個咒罵,罵完后就仰天嚎叫:
“你等著吧,操你媽的隊長!等老子長大了,也當了隊長,罰你一輩子不能回家!”
就在我喪魂落魄之時,隊長從高粱堆背后轉(zhuǎn)悠了出來。我立刻嚇得目瞪口呆,想那些話要是叫他聽到了,不僅中午不能回家,恐怕晚上也回不去了。隊長圍著我走過來又走過去,然后站住說:
“你小子還算老實,知錯改錯,回家吃飯去吧。”
下午來了,我再不敢貪玩偷懶了,不管那些女人多么吵鬧,都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里切高粱。晚上收工時,隊長拿著一根竹竿過來,交給我說,從明天開始,你小子不要切高粱了,趕麻雀去吧。他說:“再不好好干,你就琢磨著吧。”
我一聽叫自己去趕麻雀,高興得頭暈目眩。因為趕麻雀和裝車一樣,是非常自由快樂的事情,而且比裝車輕松百倍。事實上,像趕麻雀這樣的事情,我會干得恪職盡責,根本無需隊長吩咐。于是從第二天開始,我一去麥場就爬到莊稼堆上,像電影里的兒童團一樣站崗放哨起來,一見有麻雀落到麥場上偷食,就揮舞著竹竿驅(qū)趕。我學著二紅頭或場把式的腔調(diào),喝斥道:
“看你個狗日的,又來偷食了!”
我的喝斥惹人矚目,獲得哈哈大笑。我站在高高的莊稼堆上,為那矚目與笑聲深受鼓舞,把身姿挺拔得像一棵樹。怕他們繼續(xù)影響我站崗放哨,就說:
“瞧你們傻呵呵的,這是上班時間!”
那些矚目我的人便又哈哈大笑,笑我把極奢侈的措辭張冠李戴到了他們頭上。我看到,他們的話像小丑一樣蹦跳:
“上班時間,他說咱們是上班時間!”
“哈哈哈……”
由于地里的莊稼收割干凈,無食可覓的麻雀就成群結(jié)隊而來,盤旋在麥場上空,或散落在麥場周圍的樹上,嘰嘰喳喳地等待時機。一旦有機可乘,就飛撲下來,爭先恐后地啄食。每年莊稼上場后,隊長為之苦惱不已。有的村用鼓來驅(qū)逐,有的村甚至動用了鐵炮,咚咚地像開山一樣。隊長說那樣太玄乎,就叫人拿竹竿驅(qū)趕。
事實上,被饑餓折磨的麻雀根本不怕人。我把它們從這堆莊稼上趕走,它們又迅速飛到那堆莊稼上,一飛一大群,一落一大片。被我趕急了,就紛紛站到樹上罵我:
“小王八蛋,小王八蛋!”
一只只嘴速極快,簡直要把我撕碎了。一開始罵我我聽不懂,但是被它們罵久了,我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然而它們并不是隊長,它們的叫罵毫不足戒,甚至給我?guī)砹丝鞓罚驗槲衣牰怂鼈兞R什么。我像一只牧羊犬,忠實地履行著職責。當我有天用彈弓將它們打下幾只后,它們便再不敢罵我了,只要我一出現(xiàn)在麥場上,它們就望風而逃。我的表現(xiàn)很快贏得了隊長的贊譽,他說:
“你小子行呵,明年我要繼續(xù)當隊長的話,一定還用你趕麻雀?!?/p>
隊長的慷慨贊譽,讓我的虛榮心啁啾不已,像一只得到主人賞識的鳥,不僅享受到了當下的榮耀,還展望到了未來的榮耀??墒顷犻L的慷慨贊譽很快就煙消云散,我的榮耀之感迅速淪落成了悵惘。我曾站在繁忙殘淡了的麥場上,長久地仰望著寂寞的天空。
我實在無法承受那個夜晚,盡管翻越了無數(shù)個秋天,記憶還依然如故。那夜,隊里正在分糧,大伙兒靜悄悄地排著隊。在兩盞幾百瓦的電燈下,所有的眼睛都像雨后的池塘,閃閃發(fā)亮地盯著糧堆,還有坐在一張桌子后面的隊長。隊長拿著名單喊誰的名字,誰就趕緊走過去分糧,把糧食用口袋裝上,再提到一旁的磅上去過秤。會計趿拉著鞋站在磅前,左耳朵上夾一支筆,右耳朵上夾一支香煙。如果糧食超過了分量,他就把手輕輕一撩,讓跑腿的人挖出去一些。如果分量正好,他就喊:
“下一個。”
上一個便興沖沖地離開麥場,背負的已不再是糧食,而是日子膘肥體壯的喜悅。黑暗的大街上歡聲笑語,像看完電影或大戲歸來。有的人家老老少少都出動了,一路談論著剛才的分糧,說會計給別人過磅時斤斤計較,輪到他家卻放得很松,那秤桿一翹,至少多翹了一二斤。于是自鳴得意轉(zhuǎn)化成了家庭糾紛,誰也想把會計的照顧據(jù)為自己的功勞。毫不避回的爭吵,讓作老子的無法繼續(xù)沉默,不得不出面平息:
“都給我閉嘴,會計認得你們是老幾?那是下午收工時,他偷了倆玉米棒子,我看見了沒告隊長換的!”
當然,說到那后半句話時,作老子的聲音壓到了極低。我緊跟在母親身后,雖然看不清那一家人,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像一群吵架的母雞遭到公雞的怒斥,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我覺得很有意思,剛才一家人還情投意合,轉(zhuǎn)眼就四分五裂,會計秤桿一翹的照顧,竟有如此大的威力?這時,母親猛地抻了我一把:
“再看,我就把你的頭扭了!”
母親又問我聽到了什么,我正要說會計偷了玉米棒子,可是一見母親嚴峻的樣子,便趕忙改口道:
“啥也沒聽到,他們說啥了?”
像別人一樣,母親的激動不言而喻,她把糧食背回家,抓了一把在油燈下反復撫摸。我看到陽光在母親臉上流淌,還看到母親眼中踏實了的日子,像一頭強壯的小毛驢在奔跑。母親把幾顆糧食喂進我嘴里,讓我咯咯嘣嘣地品嘗,對我說:
“香呵,你吃上新糧,就會長新牙!”
也就在此刻,老槐樹上的鐵鐘當當?shù)仨懥?,我和母親趕到老槐樹下時,樹下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一堆炭火氣勢洶洶,一位公社干部以干部的姿態(tài)站在碾盤上,身后是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一看那陣勢,就是開批斗大會。因為只有開批斗大會,才會有荷槍實彈的民兵參加。好久沒有開這樣的會了,它的突然到來讓人惶惶不安,那種曾經(jīng)歷過的可怕,不知又要降臨到誰頭上了。大家正猜測著,那公社干部對兩個民兵說:
“把他帶上來!”
所有的眼球一下子傻了,有人還發(fā)出驚叫聲。我和母親夾在人群中,看到隊長被押上碾盤。一無所知的隊長大惑不解:
“干啥、干啥,你們這是干啥?”
因為那公社干部曾來下過鄉(xiāng),隊長以為他在開玩笑,就甩開兩個民兵,指著那公社干部哈哈笑道:
“叫我講話就講話吧,還用來這一套?”
他怕在大伙兒面前丟掉面子,真以為他犯下什么罪,又故作輕松地揪揪兩個民兵的武裝帶,說:
“哎呀,這他媽太玄乎了,怎不把大炮拉來!”
然而隊長的自以為是,換來的不是面子,而是一根粗暴的繩子。隊長被五花大綁了起來,直到這時公社干部才告訴他,是因為他幾天前給社員私分公糧。公社干部說,之所以選擇今天晚上來,是因為今天晚上隊長又給分糧,盡管這次分的是規(guī)定的口糧,但就是要借此機會教育大家,革命的糧食絕不能裝進個人口袋。隊長這才如夢方醒,批斗他原來是早有預謀的。公社干部所謂的私分公糧,事實上是好谷子過篩后,篩剩下來的一些爛谷子。那原本是隊里留下來喂豬的,隊長說人還吃不飽呢還喂豬,就擅自給社員們分了。
十幾年過去之后,隊長回憶起當初的情景來,他說,他當時并不覺得冤枉,而是他媽的窩囊。窩囊不知被哪個龜孫子告了,窩囊那公社干部毫無人性,自己吃的是國家供應的細米白面,卻不讓老百姓吃一點爛谷子。所以,他才會青筋暴跳地大罵:
“操你媽的,一口一個革命,革命老子個球!你把老百姓餓死,你算共產(chǎn)黨的球干部!”
那天的批斗會一直進行到天明。我和母親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母親全然沒了昨晚分糧的喜悅,望著糧缸,不知盛著的是禍是福,分下的那點谷子該不該退回去。而我卻擺脫不掉隊長被斗的一幕,對隊長充滿了無限同情。后來聽人說,那天晚上公社干部帶著民兵來了,隊長當時分完糧正準備回家,公社干部說有重要會議要開,讓隊長把社員們召集起來,隊長就給召集了起來。然后像公社每次派人來開大會一樣,隊長圍著炭火坐到最暖和最顯眼的地方。
批斗會的第二天,隊長就被撤職了,由會計來擔任隊長。人們便懷疑是會計告的狀,但也僅僅是懷疑而已。后來那公社干部因調(diào)戲婦女坐了牢,并且死在勞改煤礦的井下,告狀的事就永遠成了一個謎。隊長被撤職以后,被罰掃一個月的大街,然后去飼養(yǎng)院喂驢。據(jù)說,這也是沾了那爛谷子的光,要是好谷子的話,他得去蹲監(jiān)獄。
我的秋假生活隨后就結(jié)束了。有一天早晨我去上學,正碰上隊長在清掃大街,佝僂的背影冷冷清清。隊長感覺到背后有人在看他,就停下手緩慢地掉轉(zhuǎn)身來,一張臉從飛揚的塵土中浮出。隊長的胡子上掛滿白霜,像一夜間變得白發(fā)蒼蒼。我?guī)缀鯂樍艘惶?。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窘態(tài),便拄住掃帚笑嘻嘻地問我:
“明年趕不趕麻雀了?”
我沒想到,隊長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允諾,可轉(zhuǎn)而一想,你倒落魄如此了,還管我明年趕不趕麻雀?我感到非常好笑,威風凜凜的隊長就掃了大街,甚至懷疑它是否真實。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因為那樣太殘酷了,太對不起隊長了。然而,我又覺得應該問點什么,哪怕是出于禮貌,也不能不聲不響地走了。于是我也笑嘻嘻起來,我問隊長:
“那天晚上斗你,那四個兜說你有罪,你是不是真有罪?”
我的話顯然出乎隊長的意料,可是他又顯得不以為然。他丟下掃帚走過來,把嘴伏到我耳朵上,神秘地問我:
“你說狗咬人嗎?”
我說:“咬。”
“你說狗放屁嗎?”
我說:“放?!?/p>
“哈哈哈,那你他媽的還問我,是不是真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