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見它,是早上出門的時候。我一邊系著大衣扣子,一邊噔噔地下樓梯,心里還想著今天要做的幾件事。上午去一家公司簽單,三個月前就做了專題片,昨天找了朋友當說客,老板才答應(yīng)付錢。中午要請團市委的一個官,爭取拿下那兒的一個大片。另外再送他點什么好呢,煙酒有點顯眼,要不去超市換個儲值卡?單元樓的防盜門咔噠一聲在我背后碰上,初冬的風(fēng)已經(jīng)嗖地鉆進了脖子,涼颼颼的。我往大衣里縮了縮身子。就是那時,它從門房里竄出,跑到了對面的垃圾堆上。它懷著崽,身材臃腫,跑起來很沉重。嘟嘟,早上好。我像往常一樣和它打招呼。但它一反常態(tài),沒有像平時那樣搖著尾巴走過來送我。它沖著垃圾堆,一個勁地伸脖子,汪汪地叫著。我奇怪地走過去,才看清它在嘔吐??礃幼铀茈y受,它的嘴汪汪地一張一張,干嚎著,有時會吐出一點穢物,那些東西弄臟了它漂亮的下巴。它偶爾抬眼看我一下,眼睛里好像有所乞求,但我不知該怎么幫它。我的時間經(jīng)不起耽擱,說了聲嘟嘟晚上見,就招手打了車。我在車里向它揮手,看見它的眼睛下面還掛著淚水,讓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嘟嘟是舅舅從鄉(xiāng)下帶來的。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吧,天剛開始冷,小區(qū)里要找個燒鍋爐的,母親推薦了舅舅。那間門房不足十平米,一只雙人床靠墻占去一多半空間,舅舅、舅媽和他們的小孫子晚上就擠在上面。全是為了那小孫子在城里上學(xué),舅舅才來燒鍋爐的。舅媽除了給爺孫倆做飯,還在大門口擺了攤子賣菜。那些爛菜葉子往往就成了嘟嘟的飯食。嘟嘟顯然是不喜歡它們的,每次下班回來,我都會看到嘟嘟在它的飯盆前,對著那些腐爛的白菜葉子,長了斑點的土豆,發(fā)黑的菜花,心不在焉地東嗅嗅西嗅嗅,忍不住就把手里的東西給它扔點。后來嘟嘟看見我進大門就汪汪叫著過來迎接,伸著紅紅的舌頭,舔我的腳。嘟嘟那時還沒有懷崽,身材精瘦,雙眼炯炯,豎著兩只尖尖的耳朵,油油的毛泛著金黃色的光。我蹲下身,把手中的熟食拿出來喂它。它迅速地把它們接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來。一邊還望著我,清亮的溫和的目光,讓一顆包裹得很緊的心慢慢放松下來。我再撫撫它背上的毛,光滑,溫暖,緣著手指往心里爬,起身的時候,心情的陰暗已徹底散開。
9點鐘,我準時到了那家公司。辦公室被藍色塑板隔成了若干格子間,每個人都在電腦前忙著什么,對我的闖入絲毫沒有感覺。我敲了敲開著的門,挨門口的一個姑娘才抬起頭來,問我找誰。我說了情況。她說老板在開會,讓我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等會兒。那是個20歲左右的姑娘,粉粉的臉,涂著粉紅的嘴唇,讓人想起一首老歌《粉紅色的回憶》。那是多少年前的歌了,聽別人回憶的時候,我正在粉紅色的夢中,臉上應(yīng)該也是這樣粉粉的透亮的光澤吧?,F(xiàn)在我的大衣是咖啡色的,毛衣是黑色的,口紅是棕色的,粉紅已經(jīng)漸去漸遠地成了回憶。姑娘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又看看我,然后彎身拉開一個抽屜。直起身的時候,她從隔板后面遞出本書來。喏,你看這本雜志吧。哎,謝謝。我為姑娘的細心周到小小感動了一下。一本《讀者》,我并沒有心思看,但為了姑娘的好意我還是打開它翻了翻。我先翻到中頁,我現(xiàn)在拿到《讀者》一般是先看中頁的漫畫與幽默。但即便那些幽默,也已經(jīng)不能讓我開懷大笑了,它們頂多讓我從鼻子里哼一聲,撇一下嘴。調(diào)動我的笑神經(jīng),它們的力量遠遠不夠。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越來越難以高興起來,卻總是很容易陷入莫名的憂傷之中。就像剛才,姑娘嘴上透明的粉紅唇膏,一下就勾起了我懷舊的傷感。
我一邊心神不定地翻著雜志,一邊不時地瞄一瞄辦公室墻上的表。9點半的時候,一個禿頂、凸腹的男人走了進來。我趕緊起身上前,面露微笑,伸出右手,錢總,您好!還記得我吧?我是……當然當然,他握住我的右手。來,來,先到我的辦公室。我隨他往前走,過道,開門,進入里間。我的右手一直握在他的手里,我覺得他的手像一把鉗子,那么生硬,掙脫不開。我和他一前一后經(jīng)過格子間旁邊只容一人走過的過道時,我不由得惶顧左右,生怕那里的一雙雙眼睛看見我的手。我的手仿佛一個巨大的羞辱,我無法遮掩,只能任其重重地壓著我的頭。
他閉上門,把他肥碩的身子放到了那把可以旋轉(zhuǎn)的老板椅里。我的右手才獲得自由。我把它藏到左手里,用柔軟護住柔軟,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我的右手經(jīng)過左手的呵護,恢復(fù)了一點元氣,從我的坤包里取出那張單子,遞給他。他一邊從衣服里掏出筆來,一邊向我解釋,前些日子公司的確有點緊張,否則不會拖這么長時間的。這兩天正準備給你呢。你完全不用找張局長嘛。咱自己的事情,麻煩他老人家做什么?他簽好了單,卻不急著給我。他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絲狡黠的笑。張局長好像很關(guān)照你的啊。咱做生意的都不容易,。一回生兩回熟嘛。咱這以后就是朋友了,有了生意都別忘了啊。昨天張局長和我說你這事的時候,我才想起他那兒還有我一筆生意。趕著機會了,你再幫我問問,啊?他說著,用他肥厚的手掌拍了拍那張單子。沒問題,沒問題,我趕緊站起身來。錢總,如果沒別的事,我還有點事,就不耽誤您了,這個,單子……。這次我沒有貿(mào)然伸出右手。他也站起來說,啊,沒問題,沒問題,我這就讓人去辦。他走到門口,叫了聲小王,去把這個辦一下。那個給我雜志的姑娘粉著臉走過來,拿上了單子。我趁機擠身出來。錢總留步,多謝了。錢總用他黃黃的眼珠子盯了我一眼,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我已經(jīng)倉皇逃離。
嘟嘟的眼珠子也是這樣黃黃的,但它看我的眼光那么溫和,那么忠實,不像錢總這些男人的眼珠子,看一眼就讓人毛骨悚然,脊背發(fā)涼。有時候我喂著嘟嘟,它吧唧吧唧地嚼著熟肉,用那樣溫和的眼光看著我。我就想嘟嘟的眼睛真是個安全的所在。為什么人的眼睛不能是這個樣子呢?為什么人的眼睛里總藏著太多令人不安的東西?一個詩人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人的眼睛的確有點像黑夜,你看見了黑,卻看不透黑的后面。你害怕那黑里面的危機四伏。你在黑洞洞的眼睛的包圍中惶恐不安。你撫著嘟嘟的頭說,嘟嘟,人的眼睛真可怕,那里面看不見心靈。嘟嘟瞪著那雙溫和的眼睛看著你,舔舔你的手,搖搖尾巴。那個時候,你會笑起來,握住嘟嘟的前蹄,嘟嘟,來,咱們玩找朋友。找啊找啊找朋友。嘟嘟用后腿蹦跳著,像笨笨的袋鼠。它緊張地跟著你,眼睛里一片未知,不知道你下一步要跳出個什么花樣。但它顯然樂意服從于你。它有時會伸出長長的舌頭扮鬼臉。你終于笑倒了。
去超市辦理儲值卡很順利。公司里員工們都在忙,編輯,配音,刻錄。我進到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的瓷花瓶里是一大束向日葵,陽光透過淡藍色的百葉窗絲絲縷縷地灑在上面??吹剿鼈兾揖陀辛司瘛K鼈儫崃业纳氏袂槿说哪抗?。它們的注視讓我容光煥發(fā)。我打了幾個電話,訂餐,約那位官員和陪同的朋友。他們答應(yīng)得很爽快。我是無意中知曉他們的關(guān)系的,但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那位朋友幫忙。他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升高三的時候轉(zhuǎn)了學(xué)。那天下午,我正焦頭爛額地做習(xí)題,一位同學(xué)過來說外面有人找。我心里還想著那道題的解法,神思恍惚著走了出去。他在樓道里叫住我,送給我一個筆記本。我詫異地望著他,兩年來我?guī)缀鯖]有和他正眼相望過。我說做什么?他緊張得紅了臉說,沒什么,我轉(zhuǎn)學(xué)了,留個紀念吧。我想大約因為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班干部嘛,做個紀念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回到教室,看也沒看,順手把筆記本放到了抽屜,又開始解題。畢業(yè)后我整理東西的時候,那個筆記本里忽然掉出了一張賀卡,上面居然用鋼筆寫著:“獻給我心中的王后”。我才恍然大悟當時的粗心。一段情事就這樣錯過了。不過我心里從沒有過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冬天愛穿厚厚的羽絨衣,縮著脖子,幾乎要把頭也裝進去了,像契訶夫筆下那個裝在套子里的人。所以也沒什么遺憾的。大二的暑假,他到我家找我。那時,我已經(jīng)徹底對他沒了印象。我用陌生、疑惑的眼光望著他。他說你不記得我了嗎?老同學(xué)呀!我說當然記得。我用沖茶水的動作掩飾尷尬,同時迅速搜索著記憶。但毫無結(jié)果,那個名字在我的腦中遁得無影無蹤。他笑著說,我知道你記不起我了,但我一天也沒忘記過你。我今年考上成人大學(xué)了。我說那祝賀你啊。他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說沒有啊,只是我們是不一樣的人。還是瞧不起我,他這樣肯定著,垂著頭,傷心地說。后來他只要有點成績,就找我一次,告訴我他拿到畢業(yè)證了,他的工作轉(zhuǎn)正了,他調(diào)到了機關(guān),他提拔了。他最后總要問我,你什么時候肯嫁給我?我重復(fù)著說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他就說還是瞧不起我。我至今無法讓他明白我沒有瞧不起他、但我也不能嫁給他的道理。而他堅信著,只要他一直在進步,總有一天我不會再瞧不起他而會嫁給他的。我們就這樣保持著一年一次或者兩年一次的見面頻率。當我偶然得到團市委要做系列專題片的消息,并且知道他和那里一位官員的關(guān)系后,我猶豫再三,又征求了我的死黨R的意見,最后還是給他打了電話。我奇怪他不等我說完,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非常高興地答應(yīng)幫忙,不像我反反復(fù)復(fù)解釋我沒有瞧不起他也不能嫁給他那樣費勁。但這件事同樣讓我痛苦。這樣一來,我和他的關(guān)系將變得不再純潔了。
有時候我會把類似的煩惱告訴嘟嘟。嘟嘟吃著我手里的食物,豎著耳朵聽我嘮叨。我說嘟嘟你怎么能這樣隨便和那些公狗們做愛?它們根本就不愛你,他們只是占有你,享用你,甚至弄傷你。你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不知懷了誰的崽,身材如此難看。你還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可見那些家伙是多么的自私,只顧自己享樂,完全不在意你的痛苦。人的眼睛瞎了,可以裝一只狗眼支撐臉面,可你呢,只能這么空空洞洞的,丑得嚇人。我不知道嘟嘟和公狗做愛時是如何撕扯的,竟然把眼睛也弄瞎了。嘟嘟瞎了的左眼只是一塊丑陋的傷疤,我總是不忍心看那個位置,和它說話的時候就只望著它溫和的右眼。這樣,我的安全所在便損失了一半。為此我恨了嘟嘟一段時間,進大門的時候我不理它的纏綿,給它扔下點熟食,厭惡地把它從腳邊趕走。它懂得我的厭惡,不敢再跟上來,只在我的身后汪汪地叫。但它不懂厭惡的原因,它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它的叫聲里便滿是委屈。我上到六樓,打開臥室的窗戶,仍能聽見它拉著嗓子的嗚咽聲。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我戴上耳機,聽林憶蓮的歌:“如果這個時候,窗外有風(fēng),我就有了飛的理由,心中累積的悲傷和快樂,你懂了,所以我自由,你不懂,所以我墜落……”
飯桌上,言不由衷的贊美隨著酒杯的碰撞和酒液一樣四處飛濺。官員和我們同齡。我們贊美著他的年輕有為。他的眼睛里是亮閃閃的滿足。他上洗手間的時候,我跟了出去,把那個儲值卡塞到他手里。他急著去方便,也來不及推讓,啊啊了兩聲,就裝進了褲兜。回了包間,我開始面對我同學(xué)那含情脈脈的目光。我說這次多謝你了。他說怎么謝呢?我說你說呢?他看著我,眼睛里有東西燃燒起來。他抬起胳臂,猶疑了一下,抱住了我。他顫抖著,越來越緊地擁抱著我。我的脖子以上能動的地方和他掙開距離。我的身體僵硬,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他后來瞇著眼睛,把臉湊過來。我一下醒過來,一把推開了他。他沒有防備,差點摔到地上。官員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坐好。他垂喪著臉,一言不發(fā)。官員意氣風(fēng)發(fā),贊美著我的美貌,勸我喝酒,干杯,干杯!酒杯搖晃著,笑意搖晃著,同學(xué)的嘴扭曲成了一頭蝸牛。我說瞧你,委屈得像嘟嘟一樣。他們一起問嘟嘟是誰?我就笑啊笑,笑啊笑……
官員搖晃著向我說再見,出門時還來個飛吻。同學(xué)留給我一個怨恨的眼神,一同走了。我忍不住想吐,那些東西嘩嘩地一噴而出。我的頭痛起來,胃里火辣辣的。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門時嘟嘟嘔吐的樣子。讓我在心里又嘆幾口氣,這個嘟嘟,一定是我這兩天忙,回去得晚,等不來我的吃的,就隨便吃東西了。我叫小姐打包。今天回去得還算早點,你嘟嘟也美食一頓吧。
嘟嘟的飯盆豁口裂縫犬牙呲乎,半支在床腳邊,里面永遠是散著腐味的爛菜葉子。舅舅蹲在門口,抽著他的旱煙袋,破爛的門簾上掛扯著的布條,在風(fēng)中噼噼啪啪飄舞著。舅媽在做飯,小房間里光線昏暗,她的臉幾乎貼在了案板上。舅舅隔一會兒叭叭地磕兩下煙袋鍋,附和著舅媽均勻的切菜聲,像這黃昏里的二重奏。
我咬著嘴唇,努力不讓淚水流出來。我想罵舅舅,養(yǎng)不起狗你別養(yǎng)啊。可是看著他滿是皺紋的臉,沒有罵出來。我掀起門簾,把手里的食物重重地扔到對面的垃圾堆上,一口氣跑到那片地里。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新攏的黃土堆,在一棵楊樹下,像一個安睡的嬰兒。
我站在它的旁邊,想起那天我買了專門的狗食罐頭,在這兒喂它。我說嘟嘟如果不是你做了母親,我這輩子都懶得再理你了。它吧唧吧唧地吃兩口,然后往我身上蹭蹭,討好地搖搖尾巴。我摸摸它垂下來的大肚子,說嘟嘟你現(xiàn)在好丑哇,等你生個漂亮的狗崽子來,我就和它好,不要你了。
我的胸里憋得難受,但我哭不出來。我現(xiàn)在向嘟嘟說它還能聽見嗎?但我一定要說。我拿出手機,撥了R的號碼。我說我一定要和你說一件事。我聽見電話里傳來她敲打鍵盤的聲音。你可以忙你的,但我一定要說。R說你說吧。
嘟嘟死了。
誰?誰死了?她好像停止了打字。
嘟嘟,舅舅家的狗。
哦。她敲鍵盤的聲音又響亮起來。
也不知吃上什么了,直吐了兩天。它愛干凈,一吐就往外跑,非要吐到垃圾堆上。外面又冷,折騰了一天一夜。最后一次去吐的時候……死在了垃圾堆上。
完了?
完了。
我把手機貼在臉上,泣不成聲。
天完全黑了下來。黑暗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嘟嘟的墳頭,淹沒了我哭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