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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年

    2007-04-29 00:00:00李來兵
    黃河 2007年4期

    大袁幾乎一夜沒睡。一大早,他就去敲她們的門,提著面包,還有牛奶。銅器兩天前就準(zhǔn)備好了,一面鼓,一副镲,都是從大隊庫房里淘出來的。大隊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人們現(xiàn)在說起大隊,連幾歲的孩子都會一下指住支書家。但是大隊還有一間庫房,在學(xué)校里,混在學(xué)校的一排庫房中間?;蛟S別人不怎么知道,但大袁是知道的,大袁以前就是大隊保管。大袁找到支書,大袁當(dāng)保管的時候,支書還在這學(xué)校里坐冷板凳。大袁說,我知道里面還有些東西,我就借借踢秧歌用的那些。支書看看大袁,沒動,現(xiàn)在誰還踢秧歌?他笑著說。我讓人們扭秧歌去。大袁說。他真不知道人們怎么會選這個小屁孩當(dāng)支書,難道就因為他當(dāng)過幾年兵?支書正在喝酒,桌子前有幾個陌生的面孔,嘴唇都油漉漉的,看得出,他們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支書問大袁上不上去坐,這都是我的戰(zhàn)友。他挺自豪地給大袁介紹。來,上來喝一杯,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支書跳下地,一邊拉大袁,一邊使眼色讓自己女人也一起拉,但是大袁愣是沒上。大袁心想你的戰(zhàn)友我認(rèn)識個屁。他一直站著,死死站著,任他們怎么拉,就是一動沒動。支書沒辦法,讓女人提著鑰匙,讓她跟大袁到學(xué)校去。一打開門,那女人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捏住鼻子,門里撲出一股陳年的霉霧。她不知大袁怎么就不怕那霧氣,迎面挺著,像一棵樹,霧氣滾滾從他的頭上腳下、從他的身體兩側(cè)彌漫出來。她以為大袁被熏暈了,從斜面去看,猛看到大袁的臉上濕濕的,眼睛撲眨撲眨打轉(zhuǎn)。您怎么啦?這個白白的女人小心問。沒怎么,大袁趕緊擦一下臉,笑著,你看幾年沒開過它,都捂出味兒了。大袁說你還是到一邊去站著,這里臟呢。他騰騰幾步就走到里面去了。一會兒,大袁出來,提著鼓和镲,镲上已經(jīng)有了一圈銹跡,大袁說這還算好的,放在高處了,那些衣服都漚成灰了。唉,我當(dāng)時怎就不把它們也放起來放上幾顆衛(wèi)生球?支書女人說那時候有衛(wèi)生球?大袁想想,笑一下。大袁提著那兩件,和支書女人相跟著往出走。支書女人還是有些不相信,說真的漚成灰啦,那衣服?這得幾年才能讓一堆衣服漚成灰?

    鼓面是牛皮的,大袁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當(dāng)年竟會在鼓上貼一層地膜?;蛟S,他那時就想到了哪一天哪一時,他還會拿出它來敲一通。那些年村里正月紅火,從來都是他當(dāng)鼓手,從不讓人,簡直有些霸道。他手上的兩根槌只要往鼓上一壓,人們就知道,秧歌要開場了:一陣馬蹄似急促壓抑的鼓點后,聲音猛地一揚(yáng),一群人馬來到人們跟前,抒情地在當(dāng)?shù)嘏て饋怼菚r有多威風(fēng)!大袁情不自禁要敲起來,就在自己的院子里。他把兩手放在鼻子下,運運氣,鼓聲咚咚咚咚奔跑開了。順著鼓聲跑出來的是大袁女人,看著,很奇怪,說哎,你那是干啥呢?大袁說看不見我在敲鼓,去,找找我那兩根鼓槌!女人到耳房找了一陣,找到了,遞給大袁,還是問。大袁說我也組織人進(jìn)城拜年,連劉三常四他們都敢拉竿子拜年。女人說有啥敢不敢,現(xiàn)在還分得出你我他?她說的聲音很低,不敢讓大袁聽見。另一句則很亮快,說,你折騰是你折騰,別指望我也跟著你去。大袁說你看好家就行。

    大袁自己去找人。拜年隊據(jù)說有四五班,村里的女人卻也多。大袁先到隔壁的王慶奎家,問王慶奎家愿不愿意。王慶奎家在地上轉(zhuǎn)一個圈,說你看看我這體形行?她有些將軍肚。大袁笑著說,弟媳婦是不打扮,打扮起來好好的一朵花兒。王慶奎家覺得這話很順耳,說,沒事打麻將或許還輸了錢,不如跟著你去能掙幾個掙幾個,是不是他大袁叔?大袁聽出她說到一個實質(zhì)性問題,沉吟了一下,說,等我找齊了人一并給你們說。王慶奎放假在家的女兒聽到了他們這一出,也嚷著要跟進(jìn)來。大袁一下有些喜悅,這就是兩個隊員了。他接著去尋人,一連說好了6個女人。人們幾乎不約而同說到錢的問題,因為其他幾個女人中,有人都拉過她們,給的份子并不是很理想。不理想,就還不如她們在家打打小麻將來得清爽。

    大袁把女人們召集在他門外的場面上,開一個小小的會,順便彩排一下。女人們都順東站著,初升的太陽打在臉上,一張張,圓盤似的。王慶奎的女兒顯得比別人都漂亮,柳條兒身架,眼睛毛茸茸的,尤其是有氣質(zhì)。一個隊里有這么一朵花,那就很抓人眼球。女人們都不說話,等著大袁。大袁做隊長的時候,給社員們也開過會,沒有這么齊整。她們齊齊看他,大袁就一下有神圣感生出來。他把拳握在嘴邊咳嗽了一聲,說,咱們以前大隊給社員拜年,人們給馓子、麻花、糖的多,根據(jù)劉三常四他們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人家城里頭是給錢。我這樣想,因為我是組織人,還要有好多開銷,我和你們大家伙兒六四開是一種分法,另外——,他又握起拳放在嘴角,咳兩下,沒咳出動靜來,笑一笑,哼哼兩聲,哼出了聲。另外一種,大袁說,我每人每天給你們50塊錢辛苦費,兩樣你們選擇。女人們這才開始亂了隊形,互相埋頭商討一陣,然后由王慶奎家代表她們發(fā)話,王慶奎家說,我們想了,六四開有些不穩(wěn)當(dāng),不如你就給我們辛苦費,一人每天50,我們打麻將每天來去也不過一二十。這又看紅火,又鬧紅火,兩好。大袁原先覺得她們選六四開對自己有余地,見她們這么說,擔(dān)心自己一爭,事情又黃了,他咬咬牙,橫橫心,說就這么定了,車找的是王二的小面包,他兼打镲,我敲鼓,現(xiàn)在排一排,明天就出發(fā)。女人們就在那兒走起來,套路都是她們熟悉的,要練的是整齊劃一,王慶奎家自覺擔(dān)當(dāng)起她們領(lǐng)頭人的角色,脖子上掛了一個鐵哨子,呼溜溜地吹。大袁回家,把銅镲上的銹跡用砂布拉了拉,鼓幫子的顏色褪淡了,他想油一油,時間上來不及,用濕布洗了好幾遍。他洗著,望望天空,天上紅云黃云,很喜慶的天空。

    早上,大袁先來到王慶奎家里,王慶奎家已經(jīng)洗了臉,她女兒還在睡。大袁說,得起來了,要趕七八十里路呢。又把兩袋面包和兩袋奶丟給她,說,早飯不用做了,就吃就走。王慶奎家眉頭繞一圈喜滋滋,說,行,這第一天就開始了。大袁說,可不,要扭出個開門紅來。兩個安頓好了,他的心有底了。他還是怕她們臨時變卦,買了許多吃的,把她們的后路堵住。大袁一家一家送面包牛奶,吩咐她們都隨后趕到場面去會合。他去叫王二,王二卻已經(jīng)在場面了。王二是個敦敦實實的小伙子,在村里算那種很聰明又急滑的,開著一個小賣部,還養(yǎng)車,媳婦居然是個越南人。怎么來的,不好說,王二對這個女人卻是千般寵愛萬般好,說有了他的胡芬芳,別的女人在他這兒是沒門兒了。王二在場面向大袁招手,滿面燦爛,王二說,大袁叔,你看我這個弄得好不好?他拉著一副紅布,上面貼著幾個不干膠大字:“王家場部分村民向全縣人民拜年”,正往車頂裹上去。大袁看著,冷笑,什么叫部分村民?王二說可不就是部分?部分都是夸大了。大袁說你還不如說個別更實事求是,現(xiàn)在是要解放思想,撕了撕了。王二本想給他個欣喜,怏怏地去取,卻見大袁只是把“部分”兩個字扯了下去,又把“王家場村民向全縣人民拜年”往中間對了對,站在遠(yuǎn)處,瞇眼打量。

    王二看大袁,覺得還是自己欠聰明了。

    大袁遠(yuǎn)遠(yuǎn)地說,二子,你比叔想得周全。叔代表拜年隊謝謝你。王二說,哪里話,這不是想把好事辦得更好嘛。大袁說,還是謝謝你。王二覺得,一個拜年隊讓大袁叔忽然變得很客氣了起來。

    大袁和王二另外有一個分法,每天連車錢帶他的辛苦費共一百塊錢。王二說還是讓他和那些女人們一樣吧,每天給50,頂車錢,人算給大袁叔捧個場。大袁說什么都不讓,大袁說那怎么行,叔也是要掙的,只有你一個人不掙錢,叔心里怎能安生?

    說著,左邊走過了王慶奎家和她女兒,右邊,另外四個女人也來了,都是花枝招展的。

    直把兩個男人看得心明眼亮。王二站到王慶奎女兒身邊,低一低頭,說,這是哪位美女,怎么沒見過?她媽把王二推了一把,去去去,去你的越南女婿,別跟我們中國人搭茬兒。把大家都弄笑了。

    女人們事先都通過氣,統(tǒng)一都穿黑健美褲,紅毛衣,頭卡一圈花,臉上也打了粉底子,用胭脂抹得紅撲撲的。大袁覺得跟前的空氣都被染成了香氣。王慶奎家悄悄跟大袁說,閨女有一條黑裙褲,想著穿,又怕別人沒有,沒敢提議。大袁說這也多好,像我們王家場的娘們兒了。女人們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好,有人帶了眉鉛,有人帶了眼影,互相又畫畫著一陣,這才肯聽大袁指揮。大袁擺開架勢,讓王二敲起來,就在場面又排演了一次,整齊,也花哨。他喜了,一聲喊:二子,走嘞——!人們擠擠插插上了車,風(fēng)把車頂?shù)募t條幅吹得呼啦啦響,他們向著城里開進(jìn)了。

    村里的路是建設(shè)新農(nóng)村時新鋪的,以前也有過一條,是灰渣底層柏油面,不久就翻漿了,現(xiàn)在的好,一水兒石子水泥,大牛大馬也踢踏不出半個坑來。路兩邊的楊樹都留著,幾任村干部都沒舍得砍,很高大,很旺壯,雖然是冬天,只有一些筋筋骨骨,也看得人心生愛見。這樹是大袁們在位時組織全村人栽的,大袁當(dāng)時所在的是九隊,九隊大大小小是90個勞力,90人都很聽大袁的。大袁身子大,干活肯下猛力,再者,自覺是個隊長,出勤總要多于一般社員,說大袁還能有個什么舞臺,這片片大地就是他的舞臺。他認(rèn)得每一塊田,誰家地塄稍有挪錯,他都一清二楚。有人因為這打過架,一家一定要把另一家的胳膊卸下來,鬧到后來,是這兩姓準(zhǔn)備武斗。大袁站在兩班人中間,大袁是一看就知道誰心里有鬼。他把那一家的拉到一邊,悄悄說,是不是你把渠道往外改了兩米三十公分,你憑良心說?那一家的很惶惑,正是他要打要殺。你怎么看出來的?他問大袁。大袁笑而不答,說,你認(rèn)錯不認(rèn)錯吧,要不然,就讓你當(dāng)著這么多人劈我一鍬?那家果然道了歉,疑惑,卻始終信服了。這件事給大袁贏得了此后許多年的榮譽(yù)。人們總覺得大袁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人們看到大袁總是很有親和感,覺得有了他就有了公道正義。人們什么事都想事先征求一下大袁的說法,連妯娌婆媳們臉紅脖子粗,也要大袁來調(diào)解。大袁那時走在村里,就是一棵樹,走到哪兒,哪兒就會罩下一片清涼。

    車?yán)锸菙D了點兒,但是人們說說笑笑的。好像人們很不容易一起這么擠一回,擠一起,話語也扎堆了。她們互相說起過年家里都準(zhǔn)備了什么,有沒有豬頭有沒有魚,都買了什么衣服,一個女人說起她們娘家怎么過年,不像這邊用炭壘旺火,而是用玉茭稈,一捆燒完了,再添一捆。王慶奎家就探起身問王二,笑說越南女婿,你們老外父那兒是不是也燒玉茭稈子當(dāng)旺火?王二鼻子一聲冷哼,頗有些沉默是金的味道,忍不住,又說,玉茭稈子那是什么高級的東西,怎么也要燒捆甘蔗稈子吧?車?yán)锏男Ψ路鹨簿褪且焕σ焕Φ?。人們打開玻璃透氣,竄進(jìn)來一股冷風(fēng),嘩地又把它關(guān)上了。車搖搖晃晃的,已經(jīng)下了順路,走一截泥濘的坡梁。女人們慢慢算計起她們要順便做些什么。王慶奎的女兒想進(jìn)影樓照幾種大頭貼,開學(xué)后分送幾位要好的同學(xué),另外,如果來得及在節(jié)日的街上留個影。王慶奎家想的是,領(lǐng)女兒到新開的那家商場去轉(zhuǎn)轉(zhuǎn)。女兒遠(yuǎn)在東北念中專,一年就那么幾天和他們在一起,拿什么能拴住她那顆越來越野的心?家鄉(xiāng)的好就是一種。她一說,立即得到另外幾個女人的呼應(yīng),她們也早有這個心愿,苦于一年進(jìn)不了幾趟城,她們就決定,抽出時間一定要相跟著到商場看看。前幾天見我們家小姑子從那兒買了一身內(nèi)衣,樣式挺好看,五折,我也想買一身。一個女人說。

    她這么說,她們就想起,有許多東西都是要買的,錢,也各自裝了些,而且,她們一下就想到,自己的這回,總還能掙些。雖然說不上多少,但總是心里有了底墊。王慶奎家對前邊的大袁說,嗨,我們老板,我們想穿新衣服,可全仗你了!別的女人馬上也附和,說,對啊,大老板,有你呢,有你我們怕什么?大袁含著一支煙,眼睛瞇著,聽到這句,嘴里哼哼的,一縷煙沒來得及吐出來,吞進(jìn)了肚里,有一陣金鐵交鳴的咳嗽。

    她們叫“大老板”,叫大袁心里猛地一熱。這個詞兒初進(jìn)耳朵讓人有種怪兮兮的難以接受,放在自己頭上,卻截然有了另一種舒暢。他眼前活現(xiàn)著那些年自己在村里走來走去的時候:哪個門開了,探出顆腦袋,總要先叫他一聲隊長,臉上帶著笑。他給他們辦了那么多事,人們要給他家送麻花,送蛋糕,送煙送酒,他一概不要。他要的就是人們的一聲問好,一種貼服。什么時候,情況變了,他真是說不明確,好像他是一副窗花,慢慢就捎了色,那么不知覺。人們還問他,還叫他哥哥叔叔大爺,口氣上,卻透出不少稀淡。村里的班子,他們過去已經(jīng)有兩屆,上一屆還邀請他進(jìn)過,這一回年輕的支書連這個禮貌都沒有。大袁就知道,自己是沒份了。

    縣城先在天邊現(xiàn)出一片紅騰騰的霧氣。慢慢的,就是一些樓影。再然后,一座高大的牌樓赫然躍入眼簾。馬路上的人們也顯清晰了。一溜四五個孩子,都提著燈籠,后邊是一班大人,卻捧著花籃。路邊有一家飯店,懸起一個紅紅的大拱門,旁邊列好了一支軍樂隊,單等那片鋪地毯的臺階上出現(xiàn)人。大袁說就在這兒停,他讓王二把車直開到臺階的正中,吩咐女人們都下去。

    就在這兒扭?王二問。

    看不見他們開業(yè)?大袁笑笑,說,碰見咱們,那是他們福氣。扭!

    女人們已經(jīng)排列好,大袁的兩槌往鼓上一點,她們開始走步了。王二扇開兩膀,把镲拍得哐才才,哐才才。他看到,大袁躬著身,直盯著里邊的眼里擠滿了喜色。

    軍樂隊的男孩女孩們訝異地看著這一群人,以為他們也是事主請來的,卻搶了頭籌,忙不迭也舞弄開。立即,外面已經(jīng)鑼鼓喧天。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跑出來,看不明白,轉(zhuǎn)回身,又叫出幾個人,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這飯店老板的手使勁壓了幾壓,才把這滿天的吵噪壓沒了。他問大袁這邊是哪的,起什么哄?

    大袁立了立身,用鼓槌往后一指,說王家場村民給您道賀,賀字一落,鼓槌也落了一下,伴著一聲鼓音,王二一看,也趕忙跟著打了一下镲。

    大袁說,祝您飯店開張就業(yè),大吉大利!大袁鼓一聲,王二镲一聲。

    大袁又說,祝您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滾滾達(dá)三江!大袁鼓一聲,王二镲一聲。

    大袁再說,那老板已經(jīng)笑了。說好好好,好好好!走了下來,跟大袁握了握手,想跟女人們也握,幾個女人都往后靠去。老板就看定了大袁,說,不錯!好話!順耳!同喜同賀!又上去了。

    一會兒,先前的那個年輕人跑出來,手里拿著兩條煙還有一個紅包,遞給大袁,說這是他們老板的一點意思。又說他們該挪挪地方了,10點整,領(lǐng)導(dǎo)們就會準(zhǔn)時來。

    大袁們上車,這第一炮算是打響了。他摳開煙,先給王二發(fā)一盒,手都有些顫抖了,二子,這就是收獲!大袁叫著。

    王二掂著那盒煙,也不抽,大袁叔,看不出人家是打發(fā)咱?他開著車,車已經(jīng)又在路上慢慢遛著。

    大袁說,不能這么說,還有一個紅包呢。那個紅包正在他手里,握著,緊緊的,他憑感覺辨別著里邊會有多少錢。

    王二說趕快打開看看是多少錢,我想總得有一二百吧,沖你那幾句順溜話?

    后邊幾個女人也叫,說打開看看呀,說不準(zhǔn)還是三五百呢,那是多大的一個老板。大袁手捏得更緊了,說不行不行,這個紅包得藏起來,這第一個紅包就得是個秘密。他把紅包干脆揣進(jìn)了胸脯里,又在上面死死壓一下。

    路上,有越來越多的彩門彩練跳出來,天上也是琳瑯滿目,紅紅的氣球抓著一條條巨幅標(biāo)語,坐在半空,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是悠閑的神仙。臨街的樓上都裝飾了彩燈,射燈,霓虹燈,各種門燈也是擦拭一新,站著,靜靜地期待著。大袁說要是今天好,咱們就在這城里過個夜,看看夜景。廣場上逐漸有彩車在開進(jìn)去,有的是一艘船的造型,有的是一個雕塑。王慶奎家忽然叫起來,說看那個孫悟空!大家果然就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孫行者,單腿翹立,手遮望眼,金箍棒要戳到天上去,與它對面的卻是一個青壯的豬八戒,比那猴子要大許多,是鋼瓦的質(zhì)地,沒拿耙子,一手托個金元寶,一手摟緊聚寶盆,怕人搶,又恨不得人人都知道。王慶奎女兒想近處看看那些宮燈上都畫了什么,看看大袁,沒有讓大家下去的意思,只好有些難為自己。

    車拐進(jìn)了旁邊的一個院子,里面有支拜年隊正在起勁兒地舞,也是秧歌,卻看不出是哪個地方的,王二就很自豪自己安了一條橫幅。人們一看這一隊進(jìn)來的,又把臉轉(zhuǎn)過來,有人大聲叫,好,比一比!比一比!大袁“嗵”地把鼓擂響了。王慶奎家身子一軟,帶頭扭進(jìn)了圈子,那邊是10個人,隊形上比她們大,但是架不住這邊扭得歡扭得花,女人們不看人不看地,看天,看天上自己的身姿。有人喊:好!跟著眾人都喊起來。王二回頭看,那第一個喝彩的,正是大袁自己。他笑一下,把大镲拍得山響。

    那邊的見這陣勢,也懶得使勁了,都退到場外,和眾人看這一班。說,是哪兒的呀,這么下力氣,也不怕扭出水來?說,看不到那張布?王家場的唄。話是風(fēng),吹著就進(jìn)了女人們的耳朵根。仍然是風(fēng),把女人們鼓擺得愈發(fā)歡實。

    臺階上的人,禁不住鼓起了掌。

    那邊一個女人扒在大袁耳后說,收手吧,使脫了力氣一會兒還怎么擺場子去?大袁也是見得到了這單位人的肯定,鼓一定,站立了起來。

    單位人的東西是早準(zhǔn)備好的,過來,兩家一邊一份,看起來沒什么不一樣,都是一個大塑料袋,裝著什么,大袁還不好對著人看。他們要走,從后又舞進(jìn)一班來,就稍稍向后靠去,這班人就多了,二十幾個,好看的是她們的扮相,都是燙發(fā),西服套裙,高跟鞋妙錚錚的,不走大幅步,整體動作起來卻大有風(fēng)韻。

    卻也是一個村的拜年隊。

    王家場的女人們看得眼熱,都不動了,攏著頭悄悄指點。

    王二舉著一支煙,回頭給大袁,看不到大袁了。他們看過那一場,上了車,才見大袁急急趕回來。手里提著一袋子,嘩嘩啦啦的。王二問是什么,大袁嘿嘿笑。

    車走著,大袁說下下下,下下下啦!人們一下去,大袁把那袋子打開了,居然是一袋子墨鏡,他讓女人們都戴上,然后就在那幢樓前擺開了場子。大袁在上,他王家場的女人多英氣!

    那邊有一排小攤販,都掉過頭來看,路上的人也遠(yuǎn)遠(yuǎn)地觀瞧,都不怎么能看明白這撥人。大袁的動作看起來很夸張,兩臂每一下都高舉過頭,紅堂堂一張臉上鋪滿了陽光,鼓面上跳抖著細(xì)密的聲音,傳上去,引得他少頭沒發(fā)的腦袋嗡嗡顫晃。大袁那些年靠這一排鼓,總能把氣氛敲到高潮去。那時候全村人都在著,不大的一個村中央就是節(jié)日的中心,旁邊供銷社有多高的頂子,人們爬了上去,水井房上也是,是一些孩子們,順著電線桿不知又加了一個什么過渡,上去了。大袁他們銅器班的有一個高高的臺子,人們先看到他們,大袁又站著,簡直有點鶴立雞群。他打鼓有自己的一身衣服,綠綠的,那頂紅漢官帽是自己縫制的,用幾個晚上,他珍愛上面的一顆桃心,花了最多的時間在那上面。鼓能擂多亮?人們說剛進(jìn)村的親戚們在村外的路上就聽到了,這些親戚們回去和人們議論大袁,說能請到他們村去當(dāng)臺柱子了。他們村是一個鎮(zhèn),每年全鎮(zhèn)各村的都要聚到那兒大會演。大袁究竟也沒接受什么邀請,就在自己的王家場。在村里扎著腳跟,他一腳拔出,能帶起半村的泥。

    那些坐一個板凳等買賣的人都看到大袁的額頭上已經(jīng)水光閃耀。他們中的幾個忍不住圍攏了過來。臉上掛著的卻是一種不明就里的笑。

    他們想讓大袁停停聽他們說話,硬是等到大袁把一個輪回敲完。他們也吃光了手上的瓜子。

    是哪兒的?一個問。

    看不到是王家場的?女人們都來了自豪。

    給這樓拜年呢?

    嗯,你們也過年好呀。

    這是空樓你們看不見?另一個嘴里叼著一支煙,笑從那點掩不牢的嘴角里流出來,噴射著煙霧。這樓的主家早不在了,跑了,蓋到這程度給跑了……

    大袁們才仰頭去看那樓,那么高,差不多是這縣城最高的樓了吧,外面都貼了瓷磚,最上面還飄著一面旗,怎么說沒人就沒人了?

    我們在這兒我們都知道。他們又說,你們要說解手,能到那里面去。

    大袁咚咚地跑進(jìn)去,下來,他的臉上紅不紅白不白了。

    我們說的沒錯吧?看你們那么費勁地敲打,就是叫不住你們。那些人都過來了,說,反正我們也都看見聽見了,就算給我們拜年了,反正也沒人給我們拜。

    他們一人提了一個袋子過來,是蘋果瓜子,是栗子花生,是幾包煙,和一瓶酒,是一些花五花六的小食品。

    大袁看著,怔著。是王二順手把東西接過來的。大袁把那些袋子又搶了過去,一一還給他們。

    大袁說,給你們拜年是拜了,東西不能要。這樓沒人,當(dāng)我們是給它招魂!

    路上,王二說,為啥不要?不要白不要,給就要。

    大袁說,當(dāng)我們是討吃的?

    王二說,我們還不是討吃的?

    王慶奎女兒手輕輕一撩王二,說,說的什么話?還像大男人?

    王二說,美女開言了,我就懂得自個兒是個男人了。大袁叔,我說錯話了。

    大袁撥拉一下他腦袋,說,知道是個男人就行。

    里面會有那么多拜年隊,幾乎是前仆后繼。只能看到許多紅紅綠綠的身影擋在前面。大袁領(lǐng)著人往前趕,一邊的人說話了,后邊等著!后邊等著!眼神很嫌惡。大袁看他也不過是拜年隊里的,怎么能說話這么沖?

    大袁讓人們停在后邊,和王二到前面去看。走著,聽到高音喇叭里一聲說,大家一定要保持秩序,那邊!那邊那兩個,你們是干什么的?

    人們的目光一傳十,十傳百,傾灑到大袁和王二身上。大袁這才明白那么大個喇叭針對的就是自己兩個。他憨憨地朝看的人笑一下,往后退縮了回去。

    是怎么回事呢?大袁說。

    不知道呀,王二往起踮踮腳尖,然后騰地落下來,還是不知道。

    是不是會演,全縣大會演?二子你記起記不起咱小時候?大袁在地上坐下,在手里安上一支煙。

    我和您哪是一個小時候?王二笑著說,您說什么小時候?

    那就是我的小時候。大袁說,鎮(zhèn)里讓我去會演我都不去,請我我都不,下過帖子。

    這要是會演您上不上?王二說。

    得上。大袁說,這不是我小時候了。

    王二也坐下,和大袁一樣盤住膝,把身子歪向一邊,手間架一支煙,煙霧順著臉鉆進(jìn)眼,王二能覺出自己這樣很老態(tài),但旁邊有大袁叔,他又覺得很舒服。一種很安坦的舒服。就像在村里,在自己的大炕頭上。

    大袁叔那時是人物,我聽過說。王二說。

    誰說的?

    我爹。王二說,我爺爺也說過。他們說您打得一手好鼓。說您是地區(qū)勞模,全村全鎮(zhèn)就沒有過這么一個勞模。

    地區(qū)勞模?大袁的脖子梗著,就像一列長長的火車,走著,突然騰地一聲停住了。有一陣,他才呵上氣來。氣順著上,又順著下,把他胳膊腿浸潤靈醒了,大袁奇怪自己怎么竟把這事兒忘了?似乎這個榮譽(yù)才剛剛長出來,經(jīng)王二那么一說,呼嗤嗤,長了出來。清清鮮鮮,泥香撲鼻。

    可不,說您那天去地區(qū),胸口別著一朵大紅花。是多大的一朵花呀,還要在中間掖上您的相片?王二說。

    相片?大袁極力回憶著,他似乎看到了那朵花,紅艷艷的,牡丹,花蕊里笑嘻嘻的一張臉,是自己的哪張相?是不是鎮(zhèn)里照相師傅來村給照的那張,后邊是一堵玉茭墻的那張?說是鎮(zhèn)里的小車來接您的,一村人有半村都去送了。您看您有多風(fēng)光!王二說,大口地抽了幾口煙,他也有些激動了,咱們村可有一千多兩千號人呢。

    您那時揮手沒揮,像毛主席那樣,站在車上?王二說。

    您應(yīng)該狠狠地?fù)]一揮,還應(yīng)該把那朵花摘下來,這樣——,王二把自己一只肥胖胖的手掌抵在嘴上,吱兒一聲,很響亮。

    您年輕時就是人物了。王二感嘆說。

    那算個什么人物?大袁笑著,舌頭舔了一下嘴唇,他奇怪自己居然能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地區(qū)勞模。那算什么人物?但他還是說。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前面的地方騰出來了,那么多人一下子閃避到了兩邊。中間顯得很空曠,也很寬廣,人們的目光從對面,從左面和右面聚過來,看著這一班人,人們都看到他們一步步,一步步,堅定扎實。

    叔能算個什么人物?大袁走著,又回了一下頭,對王二說。

    午飯是在附近的一個面館吃的。刀削面,一人一大碗。大袁讓服務(wù)員給他們每人碗里都加了雞蛋,腐干,還有一片紅紅的小燒肉。他還要了一個涼菜拼盤,覺得不夠,又要了一個。

    他問服務(wù)員還有什么,服務(wù)員說還有肚花,8塊錢一盤,還有全雜,7塊錢一碗。女人們都說別要了,這已經(jīng)挺多了,大袁說不行不行,我把你們帶出來,就得對你們負(fù)責(zé)。首先是吃上頭,絕對不能差上家里。女人們說,比家里都好。大袁就樂呵呵地笑。他要了一瓶白酒,和王二二一添作五,大袁說,二子,喝好下午敲打才有精神!王二說,行,今天是您怎么走,我們怎么扭!

    這真是一頓好酒。大袁有酒量,卻不怎么喝,不喝,那量好像就銹住了。一口酒下肚,他就有些暈乎了,手在下邊抓住大腿,牙關(guān)死死地咬住,不讓自己倒下去。酒和人其實是一種較量,酒是窮兇極惡的,但從來都是人征服了酒。那一口勁兒過去,大袁覺得全身都被打通了,升起了一股融融之氣。

    二子,怎么看咱們村?大袁嘴含一支煙,往起勒勒褲帶。

    王二一愣,人們都比原先有了;家家戶戶都挺好的;這幾年大學(xué)生不少。

    不是這個。大袁說,使勁吸了一口煙。

    王二腦袋往天上看一看,又看一看,知道了大袁指的,笑笑,太年輕了。他說。

    你們也看出了他年輕?

    怎么看不出來?明擺的。王二也叼了支煙,吸一口,氣息深長。年輕人不穩(wěn)當(dāng),驢年輕了就肯尥蹶子。

    王二笑著,煙霧一球一球從他嘴里吐出來。

    您看看他干的那些球事!王二說。

    大袁也笑,也是,煙霧一球一球從嘴里吐出來。

    也不是他干的什么球事,是人們。大袁說。你看看現(xiàn)在的人們,哪還是過去的人們?

    大隊也不是過去的大隊。王二想了想,說。

    怎么個不是過去的大隊?大袁往王二跟前湊了湊。王二覺得,大袁下頦上的胡子像許多箭嗖嗖地刺過來。

    您那時的大隊人們心氣順,王二又想了想,說,那時的大隊干部就是大隊干部。

    這話說得好!大袁然后往后退了退,仰起身,這真是再好不過的話了!來,二子,得干!

    兩人“咣”地撞了一下。

    大袁站起來,有些搖晃。門外,太陽已經(jīng)有些西斜了,就是說,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半下午。大袁覺得自己渾身都熱乎乎的。熱乎乎地發(fā)脹。女人們都站在車跟前,她們?nèi)趦煽诰统酝炅?。吃完,相跟著進(jìn)了一趟商場,看看他們還沒出來,又去了一趟,她們果然都買了那身內(nèi)衣,雖然打了五折,但還是有些貴,雖然貴,她們究竟還是都買了。

    她們正在太陽下翻看,太陽下,那衣服就好看多了。

    多少錢?大袁笑著,是一種很不由自主的笑。

    50。王慶奎家說。

    多少錢?大袁又問,忽然覺得有些酒醒。他摸一摸,頭上濕濕的一層,怎么會一下激出那么多汗?

    50,貴不貴他大袁叔?王慶奎家又說,把衣服展開,往大袁跟前舉舉,想讓他摸摸確認(rèn)一下是不是純棉,不是純棉她們就吃虧了。

    大袁看著對面的一個公廁走進(jìn)去,他掏出胸口里的那個紅包,想打開看,又把它合上了。他尿了很長一股尿,熱辣辣的,像一條長長的細(xì)細(xì)的繩,從身體里抽出來,抽出來,在便池里縮成一團(tuán)。

    大袁看著那一團(tuán)尿,想,要是紅包里有一千呢,最少也是八百八十八吧,888那多吉利!他重新把那個紅包捏了捏,很厚實,他依然把它揣好,然后往出走。

    下午的街上有些寂寥,寂寥是因為好多拜年隊都回去了。王二問大袁他們回不回?都4點了,忘了和您說這車燈不好。王二說。女人們也都看著大袁。她們確實有些累了,一上午。

    大袁猶豫了一下,說,回就回吧,反正還有明天呢。

    上了車,女人們一下有些松弛,互相在肩上搭著腦袋,她們真希望現(xiàn)在就是在自己家的炕頭上,那多暖和,多寬敞,她們倒頭就睡,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大袁說二子你打開錄音機(jī)放點音樂,這沉悶悶的。王二看看后邊,說還是讓她們睡睡吧,把這副疲相帶回家,有人看著不舒服。他放低了身,專注地開車,車已經(jīng)在城外了。天空不知什么時候換了顏色,鉛灰鉛灰,天幕也在壓下來。遠(yuǎn)處的樹,在微微地?fù)u。大袁低頭掃視了一圈天上說是不是要下雪了,今年一冬還沒怎么下過雪呢。王二說或許吧,再不下,哪還有機(jī)會下。他顯得很疲憊,但他堅定地不讓自己疲憊出來。他緊緊握著方向盤,手指不間斷會在方向盤上捏一下。大袁還想說,見王二那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大袁時不時低下身看外面,他一呼氣就能覺到胸脯又挨到了那紅包,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田野上逐漸奔過去許多房屋,是正在建設(shè)中的開發(fā)區(qū),這是多大的開發(fā)區(qū),一片樓過去了,又是一片樓。有好多原來的廠子都陸續(xù)搬到了這兒,這原是一片荒野,現(xiàn)在卻忽然變得無比熱鬧。就好像是它們也怕這片田野受了冷落,一下,就像是趕集似的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站在那兒,互相很是新奇。

    女人們不知是誰發(fā)出了細(xì)微的鼾聲,王慶奎女兒則把她媽的胸懷當(dāng)被窩。王二的脖子緊緊梗著,他說不讓自己打瞌睡就一下都不睡。大袁說不行,我還得下車撒一泡尿去。停住!停住停?。〈笤f。車一停,大袁托著王二的膝蓋跳了下來。

    大袁照著對面的小樹林走進(jìn)去。他不知喝酒怎么能喝出那么多尿來,簡直就像在肚里存了一座大水庫。要真是一座水庫那倒好了。大袁看看已經(jīng)走出了不少距離,但還能看到他們,他于是又往里走走。他掏出那個東西,握在手里,很大,很沉重。一股細(xì)流慢慢地從那兒涌出來,又輕輕地關(guān)合了。就像一個疲弱的老人,出門來看一看,然后轉(zhuǎn)過身回去了。大袁甚至有點懷疑它雄壯過沒有?你可不能打瞌睡。大袁聽到自己說。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jìn)去,把褲子系好,然后站在那兒抽了一支煙。

    大袁的心這時跳得很厲害,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是自己擂鼓的架勢,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敲到他的心上。

    他把那個紅包拿出來,攤在掌心,很方正,很厚重,在天色下有著微微的光,他的手指然后慢慢歸攏,把它捏一遍,又捏一遍,他就那么握著紅包又往樹林里藏了藏,蹲下來,這才要把它打開:揭去一層,又揭去一層——大袁的手簡直顫抖了,六六六!他在心里喊。——六六六!

    六六大順!大袁聽到自己叫了一聲。

    后來,終于,人們都聽到了小樹林里大袁的一聲叫,很響亮,也很尖利,就像他已經(jīng)遇了險,王二還立即拿了車上的扳手趕下車,把女人們也都喊下來。王二說會不會大袁叔解手碰到了狼。這冬天里哪來的狼?這些年哪還有狼?他這么說,女人們都抽冷氣了。

    他們舞舞著過來,提著,舉著,握著,他們看到大袁,你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沒有。他在慢慢地系褲子,把背心填進(jìn)去,把秋衣填進(jìn)去,把毛衣填進(jìn)去。然后慢慢地轉(zhuǎn)過身,臉上是笑,身上是輕松。王二說大袁叔我聽到你叫了,是不是你叫?大袁說可不就是我,我想到了一個事兒,看沒看見對面的開發(fā)區(qū),那里的化肥廠我多熟,他們的周廠長那年還請我吃過飯,真奇怪拜年把他們忘了。大袁說。

    再到那兒去?女人們都說。

    可不得去?都在眼皮底下了。

    大袁說我們先在這小樹林里整飭整飭,養(yǎng)養(yǎng)精神,一會兒上化肥廠去拜大年!樹林里的空氣真好,人們搖著胳膊,跺著腳,臉上噴著熱氣,王慶奎女兒還在林地里跑了好幾圈,王二還給女人們講了好幾個葷故事,女人們哈哈地笑了又笑。

    王二開起車,往里,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終于見前面的一個牌樓上寫著化肥廠,他把車停下了。

    冬天是化肥廠的生產(chǎn)旺季,年一過,他們必須要保證化肥源源不斷供應(yīng)出來,一車一車?yán)礁鞔宓墓╀N社去,再一袋一袋拉到遍野的田地里去。廠區(qū)里靜悄悄的,靜悄悄卻又覺得很熱鬧,四面都是高大的建筑,造粒塔上寫著化肥廠幾個字,每個字都有一間房那么大。不論站在哪兒,都能聽到一種嗡嗡嗡嗡的聲音,這就說明他們正在加緊生產(chǎn),他們這么賣力又讓這些農(nóng)村人很感動,似乎是,這就讓他們今年的豐收有了一種莊嚴(yán)的保證。他們一直往里走,邊走邊看,真奇怪那么濃密的煙霧,院里的松柏竟然都是干干凈凈的,路面也是干干凈凈的,干凈卻不見人。再往里,他們能看到人了。對面一座樓上,也看不到他們是多少人,只見電弧光很密集,人們也很專心,是正在建設(shè)的二期工程。他們都在那個頂部的平臺上。

    平臺上有一個人不拿電焊槍,支著腰,目光這邊檢查檢查,那邊檢查檢查,大袁看不出那是誰,但是那人看他們很驚訝。

    哪兒的?風(fēng)飄來他響亮亮的聲音。

    王家場!大袁把手握在嘴邊喊,給你們拜年啦!過年好呀!

    人們都看到那人笑著,轉(zhuǎn)過去了身,一會兒他從底下的大門出來了。

    是個很精干的年輕人,個子細(xì)高細(xì)高,臉白皙皙的。大袁問他周廠長在不在,給他來拜個年。大袁的口氣,周廠長和他是一種神秘的熟。年輕人就有些不滿他這副腔態(tài),不滿但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年前就去北京參加訂貨會了。年輕人也不望他,說。

    大袁不知這年輕人是廠辦主任,是這二期工程的副總指揮。廠長不在,他還是全廠的臨時總負(fù)責(zé)。

    這時正好那邊有人喊他:朱主任……大袁才有所醒悟,急忙也喊朱主任,笑嘻嘻地遞煙,但朱主任沒接,依然仰著身子左看右看,目光很明亮。你們已經(jīng)是第三班了,今天拜年的。他說。

    大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得給他們拜年,硬著頭皮也得拜下去。看到那個平臺沒有?朱主任指著對面樓上對大袁說,他的眼睛驟然又是一亮,簡直就是爆放著光芒,咱們得變變格局,你們到那上面去扭!

    你們上那上面給建設(shè)者們表演,現(xiàn)場向他們致敬!他說你們要上去,咱們什么都好說。大袁明白他說的“好說”是什么,但他還是心里沒底,他不知他會好說到什么程度?

    但是人們都聽到了大袁說的行!能行!我們就給建設(shè)者們上那兒去扭一扭!

    既然領(lǐng)頭人都不怕,他們也沒什么好怕的。王二背起鼓跟大袁往前走,女人們也跟著走了上去。人們甚至都覺得,朱主任的這個主意真是有意思,在樓頂上扭秧歌,這真是有點意思!

    上了平臺就能看出它的寬大,到處都是鋼筋鐵骨,他們小心地繞過一根又一根,站到了中間,那些工人們都停了手,支在那兒望他們。他們好像不明白拜年怎么會拜到這上邊來,這是多危險的地方?但他們看到后邊是朱主任就沒什么話要說了,把工具都撂了,坐下來,正好趁這個機(jī)會休息休息喘口氣。

    大袁逐個兒給他們拱手,笑嘻嘻說過年好過年好。

    我們就在這兒給你們扭一場,給化肥廠全體職工扭一場。大袁說。

    農(nóng)民老大哥向工人師傅們致敬!朱主任也在后邊說,并且每人都散了一支煙,然后他往后退退,這就是一個信號,大袁們可以開始了。

    銅器一起,整個廠區(qū)都被震得嗡嗡顫。下邊車間里的人都從窗戶探出頭,能走出來的走出來看,那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人跑到那上面去敲鑼打鼓?他們也不怕一不小心摔下來,從那兒摔下來那還了得!他們才想起,是又一班人拜年來了。那銅器真是宏亮,女人們扭得真是好看,簡直就像一團(tuán)紅浪在那兒翻滾。就不禁有人叫,好啊,好!那邊也有人叫了,好,好?。∷麄冞@么都看,才發(fā)現(xiàn)機(jī)器已經(jīng)自己跑出去了很遠(yuǎn),立即又跑回去,做兩下,又跑了過來,趴在窗戶上,或站在門外,不時地又互相叫一聲:好啊好啊。這是他們看到的最形式特殊熱熱鬧鬧的一次拜年了。

    但大袁不知道他們,大袁掄起胳膊,身子張揚(yáng),鼓聲猛浪。大袁一敲鼓就好像什么都忘了,敲起鼓來,他就會格外舒服一些。他敲鼓,旁邊工人們中會敲的一個不免有些技癢難忍,起來了一下又坐下,起來一下又坐下,直到一個輪回過去,大袁把鼓槌交給了他。

    大袁走到后邊坐著的朱主任身邊,又給他一支煙。這次他接住了。

    大袁給他點著。

    我想知道能給多少?我要現(xiàn)錢。大袁覺得自己怎么會一下變得這么不要臉,但他一定要這么問一問,再不問,他就又要吃一個啞巴虧了。

    100!朱主任躲著轟隆隆的聲音,把嘴放在大袁耳邊,他們都是50,你們能勇敢上來給你們100。

    100?

    100。

    只能100?

    就100。

    多不了?

    多不了。

    真不能多了?

    就這么多了,他們才50。

    一個死人多少錢?朱主任忽然聽到大袁問。

    什么死人?

    我問你死人多少錢,一個!大袁的眼就在朱主任的跟前,他的眼很大。牛眼一樣。大過年的你說什么死人?朱主任笑著,覺得這個農(nóng)民真是掃興。

    朱主任看到大袁走開了,還看到大袁把煙扔了,把衣服也脫了,看到大袁把一個女人的扇子奪過來。

    人們都沒見過大袁扭秧歌,都看到他的左腳往右邊一丟,又是,右腳往左邊一丟,然后整個人就像被風(fēng)鼓蕩起的衣服,飄飄著,飄飄著。飄飄著,飄飄著。

    鼓聲停了一下,然后猛地又轟轟烈烈其樂無窮地敲打起來。人們就在這鼓噪出來的混混沌沌朦朦朧朧中,看到大袁真像一片衣服,忽然輕飄飄、輕飄飄向平臺下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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