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疑既是魯迅思維方式的獨特之處,也是其活生生的個性的表現(xiàn),而更多的時候這二者是合一的,這一點在他和許廣平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魯迅的多疑與游移同許廣平的一往無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從某種角度讓我們窺見了一個真實的魯迅。
〔關(guān)鍵詞〕多疑;魯迅;許廣平;《奔月》
〔中圖分類號〕J210〔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8-2689(2007)04-0112-05
一
1925年章衣萍在談到魯迅先生的《野草》時說,“我也不敢真說懂得,對于魯迅先生的《野草》。魯迅先生自己卻明白的告訴過我,他的哲學(xué)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盵1](89)誠如其說,《野草》確實包括了魯迅先生的全部哲學(xué),開啟了《野草》就能開啟魯迅的全部。而寫作于1925年6月17日的“野草之十六”的《墓碣文》更是難懂中的難懂之篇?!啊诤聘杩駸嶂H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保ň矶?02)這段話表達(dá)了兩個意思:“中寒”和“得救”。前三句表達(dá)的是“中寒”,即在充盈中看見空無;最后一句則是魯迅開啟之“門”:于“無”中“得救”。據(jù)筆者的理解,魯迅先生是在講他的“信”與“不信”?!爸泻敝v的是“不信”,是“疑”;“得救”講的是“信”與“門”的開啟,而這“門”是為魯迅先生終其一生所探尋的“路”開啟的,即是“得救”。為什么說“中寒”講的是“不信”呢?讓我們回到文本,“……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這三句都是一個否定式,“中寒”、“深淵”和“無所有”分別是對“浩歌狂熱”、“天上”和“一切眼中”的否定。而“浩歌狂熱”、“天上”和“一切眼中”是“信”,是眾人之“信”,魯迅對此“信”進(jìn)行否定,即是“不信”,即《吶喊·自序》中所謂的“我之必?zé)o”,盡管“不能以我之必?zé)o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有了希望,但魯迅最終還是“敷衍”了這希望,其實還是相信“希望之必?zé)o”,即“無所希望”,然而,魯迅之門卻恰恰就在這一循環(huán)當(dāng)中。
對眾人之“信” 的這么一種逆向性否定,是魯迅多疑思維的一種典型表達(dá),這在魯迅的文章與生活中是很常見的,試舉一例證之。魯迅先生去世后,他的好友許壽裳后來在《亡友魯迅印象記·雜談著作》中詳細(xì)談到魯迅先生未完成的著作,其一是長篇小說《楊貴妃》。許壽裳這樣寫到,“他的寫法,曾經(jīng)對我說過,系起于明皇被刺的一剎那間,從此倒回上去,把他的生平一幕一幕似的映出來。他看穿明皇和貴妃兩人間的愛情早就衰歇了,不然何以會有‘七月七日長生殿’,兩人密誓愿世世為夫婦的情形呢?在愛情濃烈的時候,哪里會想到來世呢?他的知人論世,總比別人深刻一層?!雹佟捌咴缕呷臻L生殿”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愛情誓言在一般人眼里是濃烈愛情的表達(dá),可是魯迅卻從中看到了他們愛情的枯竭,這是何樣一種獨特的眼光??!王曉明的《魯迅傳》行文至此,用了一個字“毒”以示欽佩。[2](80)這“毒”是魯迅與眾不同的“多疑”思維造就的,它首先表現(xiàn)為一個“疑”字,于無疑處有“疑”,這就是他所謂的“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而魯迅的這種奇特思維在其與許廣平熱戀時寫的《奔月》一文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奔月》寫于1926年12月30日,[3](77)關(guān)于其創(chuàng)作初衷,魯迅在《兩地書》(一一二)中交代得很清楚:
那流言,是直到去年是十一月,從韋漱園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說,由沉鐘社里聽來,長虹的拼命攻擊我是為了一個女性,《狂飆》上有一首詩,太陽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疫@才明白長虹原來在害“單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這里來的原因,他并不是為《莽原》,卻在等月亮。但對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敵對的態(tài)度,直待我到了廈門,才從背后罵得我一個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則當(dāng)然要有月亮的,還要做什么詩,也低能得很。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開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卷十一,頁275)
“一篇小說”指的就是《奔月》。小說里的三個角色后羿、常娥和逢蒙對應(yīng)的就是高長虹詩《給——》里面的夜、月和太陽,“索引”起來,就是魯迅、許廣平和高長虹。這些都是大家所熟知的內(nèi)容,但這并不是本文研究的興趣所在,本文的興趣是,我們?nèi)绾瓮ㄟ^閱讀文本推測出當(dāng)時處于熱戀當(dāng)中的魯迅與許廣平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處于此關(guān)系當(dāng)中的魯迅的曲折心態(tài)。要解決這兩個問題,我們首先得厘清文本中后羿與常娥之間的關(guān)系。
小說并不長,分為三節(jié),寫到后羿與常娥之關(guān)系的只有兩處,即第一節(jié)的直接描寫和第三節(jié)的間接描寫。第一節(jié)的直接描寫反映出二人的關(guān)系是:常娥對后羿的冷淡、厭倦與責(zé)備和后羿對常娥的熱情與愧疚,具體如下:
1、常娥對后羿:
A、 冷淡:言語少,常答之以“哼”;
B、 厭倦:對常年吃炸醬面的厭煩;
C、 責(zé)備:“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么?”“你不能走得更遠(yuǎn)一點么?!”
2、后羿對常娥:
A、 熱情:言語極多,大都出于討好;
B、 愧疚:“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面……?!焙篝嘞胫?,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第三節(jié)的間接描寫分為幾個情節(jié),表現(xiàn)了后羿的被遺棄,焦急、憤怒,自省與不放棄的“韌”,具體如下:
●被遺棄:焦慮感,“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p>
●射月:射月失敗,無奈,然,常娥既已奔月,他射月難道不怕把常娥射死嗎?或者說射月就是射常娥的隱喻呢?“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jìn)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shù)前進(jìn)了?!边@里竟然出現(xiàn)了《阿Q正傳》中的龍虎斗的場面,后羿與月亮斗其實便是與常娥斗?!吧洹迸c“斗”者,復(fù)仇也。然而失敗。
●自慚:“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
●打算追:先吃了飯,睡一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毕裙芎米约旱难矍埃荒芊艞?,表現(xiàn)其“韌”。
綜合論之,后羿與常娥彼此的感情是不對等的,常娥是冷淡的,厭倦的甚至是決絕的,而后羿是渴求的、焦慮的、愧疚的、自慚形愧的甚至對“被遺棄”深懷恐懼。那么,這些反映了魯迅怎樣一些隱微的情感呢?從《兩地書》及相關(guān)資料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文本中后羿對常娥的態(tài)度與實際生活中魯迅對許廣平的態(tài)度驚人的相似。在談及魯迅與許廣平的愛情時,孫郁先生說,“他平生很少鄭重地寫那么長的信,內(nèi)容又如此豐富?!盵4](146-147)信長,也就是言語之多,《兩地書》中確實以長信居多。這在文本中表現(xiàn)為后羿的熱情?!爱?dāng)許廣平真摯地向老師表達(dá)了愛情的時候,魯迅的驚喜和憂慮,是可以想見的?!盵4](147)這是極恰當(dāng)而中肯的話。在他們的戀愛過程中,魯迅確實是驚喜的,然而是懷著“怕失去/被遺棄”的焦慮的驚喜,是帶著疑慮的驚喜,甚至驚喜中帶有寒蟬若驚的顫栗。這驚喜首先表現(xiàn)為極少有的某種生命激情的煥發(fā)和某種程度的對未來的期許,這里面既有對個人生活的期待,也包含著對社會與革命的關(guān)注。在《兩地書》通信中,魯迅懷著多年未見的熱情和許廣平討論正在進(jìn)行的革命。
今天本地報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確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陳儀(孫之師長)等通電主張和平;四,樊鍾秀已入開封,吳佩孚逃保定(一云鄭州)??偠灾词挂蛘劭?,情形很好總是真的。(卷十一,頁153)
此間報在北伐軍于雙十節(jié)攻下武昌,九江,南昌,則湖北江西全定了,再聯(lián)合豫樊,與北之國民軍成一直線,天下事即大有可為,此情想甚確。(卷十一,頁160)
北伐軍得武昌,得南昌都是確的。浙江確也獨立了,……(卷十一,頁164)
今天看報,知九江已克,周鳳歧(浙江師長)降,也已經(jīng)見于路透社,定是確的,……我想浙江或當(dāng)還有點變化。(卷十一,頁192)
今天本地報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陳儀又獨立,商震反戈攻張家口,國民一軍將至潼關(guān)。(卷十一,頁216)
二
魯迅這一時期撰寫的文章也毫不掩飾他對革命的熱情,《中山大學(xué)開學(xué)致辭》、《黃花節(jié)的雜感》、《革命時代的文學(xué)》都是實在的證明。在喜悅與期許中,他甚至調(diào)整了自己對文學(xué)的一貫看法,“自然也有人以為文學(xué)于革命是有偉力的,但我個人總覺得懷疑,文學(xué)總是一種余裕的產(chǎn)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鄙踔了€說,“我呢,自然倒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xué)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保ň砣?,頁423)這實際上是對文藝的功用作了否定的判斷,將自己自日本時代建立起來的文學(xué)觀擊打得粉碎。而僅僅還是在兩年前的北京,他關(guān)于文學(xué)與革命的看法卻完全相反,“……查老例,做事的總不如做文的有名。所以,即使上海和漢口的犧牲者的姓名早已忘得干干凈凈,詩文卻往往更久地存在,或者還要感動別人,啟發(fā)后人?!薄斑@倒是文學(xué)家的用處。血的犧牲者倘要講用處,或者還不如做文學(xué)家?!保ň砣?,頁94)這種鮮明得讓人刺眼的對照,自然是魯迅自我否定的一種老例,但他還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對自己終身從事且熱愛的文學(xué)事業(yè)否定得如此之干脆與決絕,幾乎要讓人懷疑起他的立身原則的有無來。而這一切的發(fā)生同他與許廣平的戀愛不無關(guān)系,其實憑魯迅的經(jīng)驗和閱歷,他是不至于覺察不到這革命高潮景象背后的空虛的。然而即使是有這樣的覺察,他也還是壓住自己的疑慮,用一句“總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總是真的” (卷十一,頁153)搪塞自己,一反常態(tài)地“寧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
愛情所致的喜悅對魯迅的身體狀況的影響也是極其明顯的?!叭绻皇窃S廣平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先生大概不會活到五十六歲,許廣平延續(xù)了他的生命?!盵4](147)孫郁先生這句看似夸張的話,其實是中肯之言。從《魯迅日記》來看,魯迅與許廣平熱戀的1926、27兩年①是魯迅先生有記載以來病痛最少的兩年,而在廈門期間則絕無疾病的記載②。這段時間完全可以說是魯迅生命中的第二次青春,良好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使得他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驚人,“他們同居之后,魯迅寫下的文字,超過了他過去二十年的總和?!盵4](147)
然而,這種歡樂中,并非沒有陰影在。1927年春節(jié),他和許廣平、廖立峨等暢游毓秀山,高興得像一個孩子,為了顯示自己還年輕,他竟然從一個小土丘上跳下來,扭傷了腳,很長時間才好③。其實早在廈門,他為了跳過一個帶刺的鐵絲欄桿,就著實被刺了一下。④這兩件小傷痛在他生命中似乎是某種隱喻,他畢竟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了,年齡的衰老同時也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在這一時期以及后來的1928年上海的論戰(zhàn)中,年齡始終是對手嘲笑他的一個借口,《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jì)》便是他還擊對手關(guān)于這方面攻擊的一篇重要文章,而他在廣州時期的長篇講演《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又是那么如癡如醉地論及服藥與長生之術(shù),這其間是不是有某種隱密的關(guān)聯(lián)呢?《奔月》中后羿在常娥離他而去后進(jìn)行自我反省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年齡,“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保ň矶?,頁367)因此看來,后羿在常娥面前的愧疚并不僅僅是來源于生活的窘迫,其實還有年齡的原因。這應(yīng)該也是魯迅真實心理的流露。年齡是他面對年輕女性時自慚形愧的一個主要原因,也是他較為敏感的話題,因此誰要攻擊到他的年紀(jì),他反應(yīng)的強(qiáng)烈是出乎尋常的。
其實,這也是他潛意識里所始終擔(dān)心的事情,而《奔月》中的年齡問題也就是這潛意識的一種自然的流露。常娥對后羿的異常冷漠更是魯迅潛意識中“被遺棄”恐懼癥的一種文學(xué)表達(dá)??墒聦嵣?,《奔月》的寫作正是在他們感情最濃烈的時候,并且他們幾乎是在同時作了感情上的最后確證。然而他的疑慮就像不可抑制的先天恐懼癥那樣綿延不絕,這其實就是他的多疑個性的自然流露。在《兩地書》中,他一方面企圖向?qū)Ψ阶鞒霰WC,可另一方面又不可扼制的流露出懷疑。
聽課的學(xué)生倒多起來了,……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邪視,而且將來永遠(yuǎn)如此,直到離開了廈門。(卷十一,頁135)
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卷十一,163)
因此又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積幾文錢,將來什么事都不做,顧自己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做些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再做一些事,倘連所謂“同人”也都從背后槍擊我了,為了生存和報復(fù)起見,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了,終于覺得太傻。前一條當(dāng)先托庇于資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條則頗險,也無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實在難于下一決心,我也就想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卷十一,200)
“末一條路”顯然是指他和許廣平要走的路,但“頗險”與“無把握”表達(dá)了他的疑慮與不確信。而“給我一條光”則是他向許廣平尋求某種確信。許廣平隨后的回信,對他的懷疑頗表不滿:
你信末有三條路,叫我“一條光”,我自己還是瞎馬亂碰,何從有光,而且我又未脫開環(huán)境,做局外旁觀。我還是世人,難免于不顧慮自己,難于措辭,但也沒有法了,到這時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你疏遠(yuǎn)的人,發(fā)一套批評,我將要說:“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為舊社會犧牲,換句話,即為一個人犧牲了你自己。而這犧牲雖似自愿,實不啻舊社會留給你的遺產(chǎn)?!阕陨硎欠磳z產(chǎn)制的,不過覺得這份遺產(chǎn)如果拋棄了,就沒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農(nóng)奴,死守遺產(chǎn)?!覀兪侨?,天沒有叫我們專吃苦的權(quán)利,我們沒有必吃苦的義務(wù),得一日盡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們是人,天沒有硬派我們履險的權(quán)力,我們有坦途有正道為什么不走,我們何苦因了舊社會而為一人犧牲幾個,或牽連至多數(shù)人,我們打破兩面委曲忍苦的態(tài)度,如果對于那一個人的生活能維持,對于自己的生活比較站得穩(wěn),不受別人借口攻擊,對于另一方,我的局面,兩方都不因此牽及生活,累及永久立足點,則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難題而失了生活,對于遺產(chǎn)拋棄,在舊人或批評不對,但在新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任何無理批評,即批評也比較易立足?!蛞稽c遺產(chǎn)而牽動到了管理人行動不得自由,這是在新的狀況下所不許,這是就正當(dāng)解決講,如果覺得這批評也過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談話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沒有不能吃苦的?!盵5](241-242)
在這封信中,許廣平實際上和盤托出了久已壓在自己心頭的想法,在不滿與激動中表達(dá)了她對魯迅的真摯情感。但即使是這樣確信的回答,魯迅也還沒有改變先前的疑慮心態(tài),在隨后的回信中他這樣說,“離開此地之后,我必須改變我的農(nóng)奴生活;……我覺得現(xiàn)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虛,不再有什么意見,……自己也明知道這是應(yīng)該改變的,但現(xiàn)在無法,明年從新來過罷。”(卷十一,頁222)而他一個月后在《奔月》中表達(dá)的絕望似乎讓人覺得他們在此之前絲毫沒有作過任何承諾似的。天知道,實際生活中的許廣平是多么的熱情和主動,她哪里是《奔月》中的那冷漠的常娥呢!
在這場戀愛中,除了對許廣平有不能把握處,不時投以疑慮的眼光外,魯迅的多疑與顧慮幾乎達(dá)到無遠(yuǎn)弗屆的地步。就在同一封回信中,魯迅詳細(xì)講到了他的這種顧慮:
我的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豫料是活不久的。后來豫料并不確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無聊。再后來,思想改變了,但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為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卷十一,頁221)
正是這些顧慮才使得他更加敏感和多疑,
北京似乎也有流言,和在上海所聞?wù)呦嗨?,且云長虹之拼命攻擊我,乃為此。(卷十一,頁258)
那時我又寫信去打聽孤靈(原信作川島——筆者注,下同),才知道這種流言,早已有之,傳播的是品青,伏園,亥倩(原信作衣萍),微風(fēng)(原信作小峰),宴太(原信作二太太)?!?/p>
……
我現(xiàn)在真自笑我說話往往刻薄,而對人則太厚道,我竟從不疑及亥倩之流到我這里來是在偵探我,雖然他的目光如鼠,各處亂翻,我有時也有些覺得討厭。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時候請他們在客廳里坐,他們不高興,說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們進(jìn)去了。你看這是多么難以伺候的大人先生呵。我托令弟(原信作羨蘇)買了幾株柳,種在后園,拔去了幾株玉蜀黍,母親很可惜,有些不高興,而宴太即大放謠諑,說我在縱容著學(xué)生虐待她。力求清寧,偏多滓穢,我早先說,嗚呼老家,能否復(fù)返,是一問題,實非神經(jīng)過敏之談也。(卷十一,頁275~276)
上一段話還只是針對高長虹一個人,而下面一段則從學(xué)生,到朋友,到家里人,甚至包括母親都懷疑了個遍,足見他的敏感和多疑,末了還說“實非神經(jīng)過敏之談”,實際上已經(jīng)是過敏之至了。就在這同一封信中,魯迅向許廣平表達(dá)了要拋棄一切顧慮的決心,“這即使是對頭,是敵手,是梟蛇鬼怪,我都不要問;要推我下來,我即甘心跌下來,我何嘗高興站在臺上?我對于名聲,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對于這樣的,我就叫作‘朋友’?!辈坏绱耍谛胖羞€說了一句非常堅決的話,“我可以愛!”(卷十一,頁274~275)但即使如此,魯迅也仍是顧慮,仍是多疑與敏感。1928年夏天到杭州,“實際上是度蜜月,他也要遮遮掩掩?!盵5]
……當(dāng)時我還沒有結(jié)婚,當(dāng)然沒有小孩子等著,只是以為,一道告辭,可以讓魯迅先生早點休息。不料突然,在我和矛塵之間,橫下來了一條手臂,是魯迅先生的。同時聽到他的聲音:“欽文,你,日里有事情,盡管跑開去做;可是夜里,一定要回到這里來睡,每天夜里一定都要到這里來,一直到我們回到上海去!”并且指定,我睡在那并排設(shè)著的三張床鋪中間的一個床鋪。我這才悟著,要預(yù)訂有三張床的房間,并非偶然,而是有計劃的。[6](1391)
王曉明先生行文至此時用了一個難以抑制的驚嘆(悲嘆?),“這是怎樣奇怪的安排!”[2](127)表達(dá)了他對魯迅先生的同情。這遮掩甚至一直要到海嬰出生的1929年,在這一年3月22日致韋素園的信中,遮掩的痕跡是那么的刺眼:
至于“新生活”的事,我自己是川島到廈門以后,才聽見的。他見我一個人住在高樓上,很駭異,聽他的口氣,似乎是京滬都在傳說,說我攜了密斯許同住于廈門了,……后來到了廣東,將這事對密斯許說了,便請她住在一所屋子里——但自然也還有別的人。前年來滬,我也勸她同來了,現(xiàn)在就住在上海,幫我做點校對之類的事……(卷十一,頁660)
仍然“還是多所顧忌”,這自然是他的多疑個性使然,但同時也摻雜著他對自己身-位感的考慮,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倍@“顧忌”甚至一直要持續(xù)到1929年海嬰的出生以前,僅此而言,在這場為后人所樂道的戀愛中,許廣平的犧牲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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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馬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