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選擇過程哲學

李斌玉／譯

摘 要：哲學的任務在于幫助人們選擇一種“審慎的生活”，過程哲學強調自然世界的時間性和人類社會的共同體，其優(yōu)越性在于能夠促進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溝通?，F(xiàn)代社會的暴力、沖突、衰退、貧困等都是缺少真正溝通的結果，過程哲學恰恰可以用來建設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

關鍵詞：過程哲學；創(chuàng)造性和諧；可持續(xù)性共同體

作者簡介：杰伊·麥克丹尼爾（Jay McDaniel），美國漢德瑞克斯學院（Hendrix College）哲學與宗教系教授，國際著名過程哲學家，著有《根與翼》等。

譯者簡介：李斌玉（1973-），女，山西太原人，哲學博士，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教師，從事文化傳播研究。

中圖分類號：B712.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7）04-0014-07收稿日期：2007- 05-10

這篇論文的目的是介紹一種名為“過程哲學”的當代哲學運動的主要觀點，并在介紹過程中說明21世紀哲學家能擔當的三種關鍵職能。首先，哲學家能促進“審慎的生活”；其次，哲學家能在科學與心靈、生態(tài)與經濟、教育與創(chuàng)造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搭建溝通的橋梁；第三，哲學家能與商業(yè)、政府、教育以及其他行業(yè)人士協(xié)作，為他們提供理論上和實踐上的指導，從而有利于產生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富于同情心的、公正的、參與的、通曉科學的、令人心靈愉悅的、兼顧所有人的共同體，為了表述方便，我們將其稱為“可持續(xù)性共同體”。在地球能容納的人口和可提供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可持續(xù)性共同體為人類生活提供支持。

當哲學家承擔起前文提到的三種職能時，他們可以促進共同體中的創(chuàng)造性和諧精神的發(fā)展，他們生活于其中，幫助人們超越如上所述的謬誤。建立溝通、促進可持續(xù)性共同體的發(fā)展和鼓勵審慎生活都是創(chuàng)造性和諧這個較大觀念的組成部分。

當然，哲學家承擔起這三種職能的同時，他們還會從事傳統(tǒng)上與哲學相關的活動：追問宇宙結構、人生目的這樣的大問題，揭示邏輯謬誤，披露錯誤的二元對立。如果他們是專業(yè)哲學家，他們還會花時間研究哲學史并傳授給他人。前文提到的三種職能不是窮盡性的，實際上，大部分過程哲學家花費大量時間考慮這些大問題，他們所寫的很多文章是關于這些問題的，但是從過程哲學的觀點看，如果哲學家們真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那么這三種職能是格外重要的?？紤]到這個世界的需要，看來這個世界現(xiàn)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哲學家來協(xié)助可持續(xù)性共同體的產生，促進審慎生活，建立科學與心靈的溝通，提升和諧與創(chuàng)造性的雙重價值。

一、過程哲學與審慎的生活

什么是審慎生活？如它在日常生活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生活方式是：（1）所持的信念以證據為基礎，而不是以個人的心血來潮或社會壓力為基礎；（2）自由行動是出于有意識的意愿而非沖動；（3）不斷地探求什么是真、什么是善，而不假裝已有定論；（4）樂于學習，因為一個人處于自由開放的探求之網中。以上定義的審慎生活不單是保持信念的問題，它還是一種行為方式，追求某種結果的產生，而這種追求出自于對何為真、孰為善的有限認識。這些結果可以包括為：減少世界中的痛苦，促進他人的福祉，保護環(huán)境，成為好父母。如果一個人以審慎的方式生活，我們會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發(fā)現(xiàn)智慧，這種智慧不僅表現(xiàn)在他（或她）擁護的觀念中，而且顯示于他同別人相互影響的方式中，我們從一個人的行動中了解他的哲學。

審慎生活意味著謙遜而敏銳地認識到生活是一個過程。它不宣稱對真理和至善的占有，相反，它宣稱找尋真理和至善。因此，在審慎生活中，真理和至善是不斷調整的目標，就好比當我們向地平線前進時，地平線不斷變化。我們可以走向地平線或遠離它，隨著時間推移我們可以離地平線更近，但我們永遠不能站在地平線之上，審慎生活亦是如此，審慎生活的人們知道，真、 善、 美——理解、同情與和諧——永遠要比他們所理解和經歷到的真、善、美更豐富。審慎生活的目的不是終結而是成熟，這讓我們想起孔子在《論語》中的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也許有些人會認為，孔子在七十歲上到達了完全的真理。但是從孔子在《論語》中閃耀的個性光輝來考慮，看來更有道理的理解是：孔子在那個歲數上感覺自己更加接近真理了?？鬃硬皇侵褂诮K點，而是臻于成熟。

審慎生活是個人義務的生活。丘吉爾說過審慎生活是選擇的生活，是社會和歷史條件造就的，他（或她）也是由過去所作出的個人選擇造就的。即使這些過去的選擇部分地決定了一個人當前所面臨的情境，他總是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以選擇如何應對當前的情境，因此，審慎生活預設了未來是開放的。它不是一條我們將要行經的道路，相反，它是一條正在展開的路線，我們的腳步參與了這條路線的創(chuàng)造。

接下來，讓我們回到這個問題：哲學家能做什么？哲學家所能做的事情之一是通過在他自己生活中踐行審慎生活來促進社會中的審慎生活。通過道德榜樣的力量，哲學家向世人昭示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能夠在多種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得以表達，并給世界帶來希望。

教育的目的之一是幫助各種年紀的人獲得審慎生活的技巧。審慎生活的技巧可以通過各類教育——科學、人文、道德和美學教育——來培養(yǎng)。每個課堂為學生提供機會去了解由老師示范的審慎生活，通過各種各樣的互動活動去踐行審慎生活的藝術。這就是為什么在美國文理學院中小班教學如此重要的原因，它也是一些學校強調所謂的互動教育的原因，在這種教育下學生從事本科階段的研究，自己動手探尋真理。存在許多促進審慎生活的方式，這意味著有很多方式可以將“哲學”納入課程，無論它是否被叫做哲學。

以上對審慎生活的描述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對哲學觀的介紹，這個哲學觀體現(xiàn)于本論文的其余部分，它被稱為過程哲學。這種哲學深受懷特海哲學的影響。對懷特海主義者來說，前文論述的德性非常重要：謙遜，開放，理智，傾聽他人，追求真理和至善，承擔個人義務，以行動而不僅僅以言語表達真理。懷特海提供給世界的是一種引導審慎生活以及更廣義的創(chuàng)造性和諧生活的世界觀。這并不意味著所有踐行審慎生活的人都會贊同（或應該贊同）過程哲學，相反，這意味著過程哲學家支持審慎生活，即使審慎生活呈現(xiàn)為對過程哲學進行批判的形式。由此出現(xiàn)一個問題：什么是過程哲學？

從廣義上說，過程哲學是任何一種主張存在或實體的存在（它內在的本質）是一個成為的過程，這一過程表現(xiàn)在與其他實體的交互作用中的人生觀。根據這種理解，我們最好把過程哲學與那些我們稱之為靜態(tài)哲學的理論進行比較。靜態(tài)哲學把原子、分子、活細胞和人描繪成本身完整獨立的事實；而過程哲學將它們描繪成一個同他者關聯(lián)的創(chuàng)造性綜合體。靜態(tài)哲學將宇宙描繪成一個有著既定未來的封閉系統(tǒng)；而過程哲學把宇宙描繪成一個有著并未完全被過去決定的開放未來的創(chuàng)造性過程。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些要點，我們來看一個例證。

假設有一個生活在中國或美國某地的六歲小女孩。靜態(tài)的視角會把她描述成一個存在的自我，然后再加上她同父母的關系。她同父母的關系類似于在一個句子中謂詞被加到主詞上。我們可以拿掉謂詞，但那個主詞還在。相反，過程的視角認為，女兒正是在同父母的互動行為中成為自我的。謂詞——即她同父母互動的方式——是她之所以為人的組成部分，如果這些謂詞被拿掉并被其他謂詞替換，那么她就不是我們所說的那個小女孩了。這并不等于說小女孩被簡化為父母如何看她或是她缺少自我價值。她是自己生活的主體，而不只是他人的客體。但這說明她自身擁有的價值是在與包括她父母在內的他人發(fā)生關聯(lián)的語境下產生的。她不是孤立的自我，而是共同體中的人。

在包括中國和東亞其他地區(qū)在內的世界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過程哲學家。有些學者認為，為世界所知的最早和最原初的過程哲學思想是中國呈獻給世界的?！兑捉洝方o我們的宇宙定義為：宇宙充滿事件，而事件以自發(fā)的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相互作用，產生各種關聯(lián)模式；在變化的必然性下這些關聯(lián)模式含義無窮。儒家進一步強調，人作為集體中的人，其職責在于對社會關系網絡作出回應。道家談到宇宙，把宇宙看作是一個流動的過程，其中人是構成整體的一部分，并且鼓勵人們致力于更大整體的和諧。中國佛教的華嚴宗給我們的宇宙定義為：在一個互即互入或互為存有的網絡中，宇宙間每個實體存在于其他的實體中。中國佛教的禪宗強調作為覺悟產生之處的體驗的每一次當下時刻。這些哲學流派都體現(xiàn)了過程哲學的這一或那一方面。

現(xiàn)在“過程哲學”這個詞已經專門用來標示一個特定的哲學類別，這得感謝懷特海。過程主義的懷特海版本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由自然科學——尤其是進化生物學、量子論和相對論——支撐的。一些人說（只有一半是玩笑），懷特海哲學是用西方方式把握中國傳統(tǒng)思想，并把科學摻入其中。如果這說法是正確的，那么懷特海版的過程哲學構成了東西方的橋梁。例如，有人提出，懷特海哲學使那些受儒家和道家思維方式影響的人們可以清晰地、符合科學地向那些包括西方聽眾在內的受科學影響的廣泛聽眾闡明他們的觀點；同時它還能使那些受科學影響的人們去認識并學習道家和儒家的智慧。

為了同當代慣例保持一致，在論文的剩余部分我使用“過程哲學”一詞來標示受懷特海哲學影響的人生觀，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也指社會和哲學方面的文化運動。這一文化運動的眾多參與者將過程哲學理解為指向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風格，它們能在許多不同的文化背景中被表達出來，它們能在世界中產生創(chuàng)造性、治療性的效果。過程方式的生活強調，以尊重和關心生命共同體的方式生活，致力于同他人和自然界的創(chuàng)造性和諧，扎根于文化遺產的精華，對新觀念保持開放。它著重指出，尊重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而且將人類看作基于生物進化和人類身體結構的共同經驗的分享。過程哲學把科學、精神、美學和倫理看作人類生活視野內的價值源泉，號召人們從這些源泉出發(fā)敞開自己的視野。它將宇宙描繪為一個事件的有機進化過程，在其中事件與其他事件相聯(lián)系，一個事件與每個其他事件、與其自身都創(chuàng)造性地、自發(fā)性地相聯(lián)系。這些事件正是建構現(xiàn)實的材料，既體現(xiàn)于人類經驗的單個時刻，也體現(xiàn)于原子深處的能量量子?；趯κ录膹娬{，許多人把過程哲學的觀點看作“事件宇宙學”而非“物質宇宙學”。過程哲學把現(xiàn)實整體看作動詞而非名詞，這說明即使我們星球上最持久的物質——例如石頭和山川——也可以作為事件的過程被很好地理解。

至少有四種過程哲學吸收了懷特海哲學，過去的80年里它們一直在發(fā)展。它們以不同程度和不同方式受到懷特海哲學的影響。

1. 懷特海主義的形而上學提出一個系統(tǒng)的世界觀，將科學、美學、精神和倫理學的視野整合為一個單一的、整合性的觀照世界的方式。懷特海主義的世界觀幫助人們揭示世界的多個維度如何成為單一動態(tài)整體的各部分。懷特海主義以這種方式克服了眾多的二元論，這些二元論——尤其是事實和價值、身體和心靈、人類和自然、思考和感覺之間的二元對立——一直是西方哲學的組成部分。利用這種以科學方式建構的形而上學框架，很多學者發(fā)展了懷特海主義的科學哲學，其中懷特海思想的多個方面同量子力學、進化生物學和相對論相關聯(lián)。

2． 懷特海主義的社會哲學提出建設共同體的方針，這些共同體是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富有同情心的、公正的、參與性的、承擔生態(tài)責任的、令人心靈愉悅的、兼顧所有人的。這些社會哲學中的某些方面聚焦于生命的經濟維度，我們可稱之為經濟學的過程方法。另外一些方面關注個人道德、法律和政治領域的問題。全部過程學說都強調，在對共同體福祉的考慮中增加生態(tài)學的維度，并以懷特海的價值理論為基礎。懷特海主義的價值理論強調，對他者、對更大的整體來說，所有生命都有其自身價值。過程主義的社會哲學已提出商業(yè)倫理、城市發(fā)展、鄉(xiāng)村發(fā)展和管理理論的過程主義的解決之路。

3． 懷特海主義的教育哲學提出關于教學和課程學習的理念，提出教育的目標應該有利于上述的共同體的出現(xiàn)，應該為教育改革的可能性提供機會。這些教育哲學不僅著眼于實踐技術的獲得，而且關注促進各年齡段學生的創(chuàng)造力、原創(chuàng)性和服務意識的發(fā)展。

4． 懷特海主義的文化和心靈哲學指出了在世界中的生存方式——處于和諧的、創(chuàng)造性的、心靈愉悅的各種生命旅程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擁抱這種生存方式。這些文化哲學尤其強調，和諧與創(chuàng)造性是在世界中有意義地生活的指導性原則，和諧與創(chuàng)造性被看作美的形式。

這四種傳統(tǒng)中的過程主義哲學家都認識到過程哲學的傳統(tǒng)本身就處于過程中。他們認識到文化和理智傳統(tǒng)是動態(tài)的而非靜態(tài)的，因此能夠與時俱進?？茖W、宗教、哲學和藝術的傳統(tǒng)亦是如此。一個健康的宗教傳統(tǒng)，如同一個健康的科學傳統(tǒng)，應該對任何新思想保持開放，能夠隨時間流逝自我修正。受過程精神的鼓舞，過程主義哲學家們很自然地將自身看作對懷特海主義傳統(tǒng)的增加和擴充，以新方式應用它，在必要之處修補它。哲學家們希望，通過應用和修正，過程哲學的傳統(tǒng)將在21世紀保持活力，為人類生活提供意義，并且在實業(yè)家、教育家和政府中構建起公共原則。

二、從破除成見到建立溝通

懷特海主義傳統(tǒng)下的過程哲學的目標是建設性的。對于一部分哲學家來說，基本的和至為重要的職責之一是破除錯誤的二元論和揭示錯誤的預設，它帶有較強的解構色彩。古印度哲學家龍樹（Nagarjuna）被刻畫成這樣一位哲學家：他寫文章展現(xiàn)他人觀點中的內在矛盾，但不提供建設性的可替代的選擇，他的目標是幫助人們進入某種澄明境界——即對所處之“位”不執(zhí)著。古希臘的蘇格拉底也是這種類型的哲學家?！渡贽q篇》所描繪的蘇格拉底是這種人：他把人們思維中的矛盾之處暴露出來，于是人們就會意識到他們立足于其上的概念基礎壓根兒就不牢靠。蘇格拉底告訴我們，他的智慧在于他知道自己無知，因此他樂于求知。龍樹和蘇格拉底呈現(xiàn)了哲學的一種職能——破除成見。

從過程哲學的視角看，在21世紀的生活中破除成見仍然有重要意義。不但有必要幫助人們意識到他們的預設可能是錯的，而且有必要揭露那些損害他人和自己的預設，破除錯誤的二元對立。我指的是，在錯誤的二元對立下，人們頭腦中對立的、似乎不可調和的觀念和價值使得他們相信，如果某一方獲得肯定，另一方就必然被否定。然而，正是“二元對立是錯誤的”這個觀念說明二元對立可以轉換為互補性。哲學家可以從破除成見轉向建立溝通。

過程哲學非常強調建立溝通。多年來過程主義哲學家一直在以下元素之間搭建各種溝通的橋梁：東方與西方、科學與心靈、佛教與基督教、美的智慧與科學的智慧、教育與創(chuàng)造性、生態(tài)學與經濟學、物理學與生物學、心理學與生理學、天體物理學與神學、商業(yè)與倫理、事實與價值、思考與感覺、認知與情感、人類與自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

對于眾多的過程主義哲學家來說，最后兩座橋梁格外重要，它們將其他橋梁包括在內。哲學家們相信，健康的21世紀需要建設他們所說的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共同體。這些后現(xiàn)代主義共同體建立在現(xiàn)代性的精華之上——包括對理性、人人參與的民主、批判性思維、科學的重視；它摒除了現(xiàn)代性的糟粕——包括忽視生態(tài)要素、過分強調個人主義、拒斥傳統(tǒng)、忽視藝術智慧對科學視野的補充、過分強調發(fā)展的西方模式。另外他們認為，這些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共同體也能吸收源自傳統(tǒng)的精華——包括傳統(tǒng)宗教和藝術的智慧。例如在中國，一個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中國應該建立在現(xiàn)代工業(yè)生活的精華之上，并且從儒家、道家和佛教思想的豐厚資源中汲取精華。

如果不同共同體都從自身的視角理解包容的可持續(xù)性所蘊含的意義，世界各地的人們所面臨的文化困境必然會出現(xiàn)。問題在于，處于不同世界觀中的人們在各自的世界觀中都陷入同一種困境：他們被困在兩種令人不滿的生活選擇之間，其中的任何一種生活選擇都將導致暴力、貧窮、衰退、環(huán)境退化和社會生活崩潰的問題。我將這兩種生活選擇稱為“無根的消費主義”和“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

我使用的“無根的消費主義”和“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兩詞是從一條古代諺語中化用過來的。諺語說，父母所能給予孩子的最大禮物就是根和翼。根指的是扎根于傳統(tǒng)和社會價值的智慧；翼指的是探險、開拓和對未來的開放心態(tài)。諺語將智者之識帶給父母，但它尚未表達的含義是父母也需要根和翼。父母能給予孩子根和翼的最佳辦法就是在生活中給自己根和翼，成為孩子的表率。

過程哲學家們立刻要補充的是，教育家也應帶給人們根和翼。一個社會的文化氛圍部分取決于家庭教育，部分取決于學校教育。從過程哲學的觀點看，學校教育的目的不單純是為發(fā)展中的經濟提供工作技術，它還為健康的生活提供智慧。當一個孩子在學校和家庭有機會獲得“根”和“翼”，他（她）就非常有可能成為一個健康的社會成員、成為（包括工作同事在內的）他人的榜樣。

包括中國和美國在內，世界各地的教育中存在一個典型問題：重 “根”而輕“翼”，重重復而輕創(chuàng)造，重記憶而輕好奇。對“翼”的忽視阻礙了孩子的活力，孩子變成了只會死記硬背的考試機器而不是享受“思想探險”（懷特海主義的說法）之快樂的學習者。當今世界哲學的功能之一（如果它被介紹給成人甚至孩子的話）是幫助人們恢復理智探險的感覺。真正的可持續(xù)性共同體有“根”又有“翼”，理智探險的感覺會成為共同體“翼”的維度上的一部分。

“根”隱喻安全、穩(wěn)定和平衡。當人們歸屬于健康的共同體、生活于令人愉快的環(huán)境中時，人們能體會到安全、穩(wěn)定和平衡。當一個人處于一個促進“根”發(fā)展的共同體中時，他或她會以互助的精神給予和接納他人。共同體可以是家庭、村莊、工廠、地區(qū)、民族團體、宗教和國家或其他聯(lián)合體，也可以是地點。地點可以是舒適的自然或人為景觀：鄉(xiāng)村的山川河流，城市的公園商店。當這些共同體和地點合為一體，它們就構成人們所說的“家”。家是人生活的地方，家是人歸屬的社區(qū)，家是人的心靈之地。

“翼”隱喻探險、創(chuàng)造、開拓和希望。即使人們從與他人的穩(wěn)定關系中受益，他們依然需要享受新奇、希望，未來不同于往昔的感覺。探險的需要不能替代對穩(wěn)定性的要求。尤其是在經受考驗時，人們渴望回歸自己熟悉的、可預見的環(huán)境。但是對新奇、多樣、差異的需求同樣存在。如果不與時俱進，即使良好的關系也可能變得乏味。文化、文明和宗教也須與時俱進。最終，對創(chuàng)新的需求會同對秩序的要求一樣強大有力。人們需要熟悉，但也需要驚奇；人們需要秩序，但也需要一些“混亂”。

21世紀對“根”和“翼”的需求格外重要，因為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困在現(xiàn)代工業(yè)生活導致的兩種令人不滿的選擇中。第一種選擇是無根的消費主義——生活的目的被簡化為掙錢和占有更多的財產；第二種選擇是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生活的目的被簡化為緊緊抓住熟悉的、經過過去時間檢驗的東西，而對新機遇沒有開放的態(tài)度。無根的消費主義體現(xiàn)在一些人身上，這些人始終在追求幸福的途中而從未到達終點，因為他們認為如果不占有更多的財產，自己就不可能真正快樂。這些人愿意用外貌、財富和市場成就來衡量人生，因此忘掉了“根”的美德：同情與尊重。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體現(xiàn)在另一些人身上，這些人害怕新事物、意外和任何看上去不熟悉的事物，因為他們緊抓著那些他們熟悉的事物不放。他們把“好的東西”和“傳統(tǒng)的東西”相等價，把自己封閉起來，拒斥那些意外產生的新視野、新經驗。無根的消費主義有翼無根；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有根無翼。

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有多種形式。有時它采取政治保守的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們緊緊抓住某種政治哲學的教條，拒絕接受新思想。這些人在心中做出圈內和圈外的劃分，把自己看作是圈內的。通常他們無法同那些圈外人進行有意義的討論，因此他們無法進入審慎生活。作為一個美國公民，有時我通過這個視角觀察民主黨和共和黨。在國會里兩黨既不能說服對方也不能同對方和解，因為他們被堅定追求團隊團結和思想體系的不可動搖所蒙蔽。

在其他場合，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采取宗教原教旨主義的形式。這種原教旨主義是當代世界的一個顯著問題，它是宗教內部和宗教之間的嚴重沖突的根源之一。宗教原教旨主義吸收傳承下來的宗教教義和活動，并將其奉為神明，這樣，這些教義和活動就成為新思維的障礙，當出現(xiàn)這些障礙時，宗教本身成為健康生活的障礙。

過程哲學提出，正如科學必須通過自我校正才能發(fā)展，宗教也必須以同樣的自我批判精神進行自我校正，宗教原教旨主義正面臨這個問題。健康的科學的明確特征是，愿意讓自己的思想接受檢驗，如果它們被證明是錯誤的，允許進行修正。宗教人士在進行類似的自我校正時處于比科學家更有利的位置——在傳統(tǒng)表現(xiàn)健康時，他們也有對傳統(tǒng)的某些方面進行糾正的自由。他們需要了解發(fā)展中的傳統(tǒng)是能夠與時俱進的，這樣他們能在傳統(tǒng)的歷史中加入新的篇章。

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的停滯存在問題，但也可理解。許多宗教的原教旨主義者本身反對那些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強加給他們的、成問題的世俗文化傾向。他們反對另一種令人不滿的生活選擇：無根的消費主義。

無根的消費主義完全不同于創(chuàng)造性的消費。創(chuàng)造性的消費是享受商品和服務，這些商品和服務是以對環(huán)境友好的方式生產和消費的，它們把人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使人能生活得更安適，充實人的身心。創(chuàng)造性消費的對象是有益的食品、舒適的住房、迷人的服裝、良好的保健和有趣的娛樂形式，令人滿意的勞動和高品質的教育使得創(chuàng)造性消費成為可能。某些消費品對生存和正義是必需的，這里正義指分享他人的命運，也就是一個人的善使另一個人的善成為可能。世界上太多的人忍受著貧窮、疾病、失業(yè)、重役和無望，太多的人生活在不公平的環(huán)境中，這些都是悲劇。

無根的消費主義不同于創(chuàng)造性的消費，前者阻礙商品和服務的公平分享。無根的消費主義是一種文化氛圍，當文化被諸如競爭、社會地位之類的市場驅動的價值所充斥時，當更加社會性的價值（例如分享他人的命運）被排斥時，無根的消費主義就產生了。無根的消費主義將炫耀的消費生活理想化或英雄化，在這種消費生活中一個人作為成功生活的典范被他人嫉妒。在這種觀念下，如果一個人比他人占有更多的財產、在向上攀爬的階梯上超過他人，他（或她）就“成功了”或“實現(xiàn)了”。因此，當消費主義盛行時，公平的觀念被阻礙，某些人不得不居于底層，這樣在塔尖上的人才能感到他們凌駕于他人之上。

究其根本，無根的消費主義遠不止是炫耀性消費，它是一種使人獲得自我認同的人生哲學：它告訴人們，年復一年地、無休無止地購買更多的消費品標志著這人已經功成名就；它教育人們，要根據消費驅動下的指標、金錢的擁有量、社會地位的高低、財產的多寡來判定人的魅力程度，并以此衡量自己的價值；它告訴人們，他們首先是消費者其次才是公民，其結果是他們的私有財產比公共利益更重要。無根的消費主義認為，掙錢比家庭更重要，掙錢的工作是唯一值得做的工作；生活是一場奔向物質成功的比賽，有人贏就必定有人輸。在剛才的分析中，被消費主義消費掉的不只是物質性的商品和服務，消費掉的還有作為自我身份標記的地位符號。無須贅言，當此類價值主宰了社會，社會必將分崩離析。雄心勃勃比做個好人更重要；充滿魅力比慈愛親切更重要；物質上成功比做個好父母、好鄰居、好朋友更重要。消費主義的社會代價是排他的個人主義、對家庭和社會的忽視、對金錢過分看重、身不由己的忙碌的生活方式以及把生活等同于消費而導致的“失衡感”。這就是為什么產生在中國的問題——沒有消費主義是否可能——在美國也同樣嚴峻。消費主義導致嚴重的社會問題。

三、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

無根的消費主義和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文化面貌呈現(xiàn)在不同人的身上，世界各地都需要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選擇以替代無根的消費主義和無翼的傳統(tǒng)主義。我將這種選擇稱為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之路。我用“和諧”這個詞來說明同他人和自然愉快相處而產生的穩(wěn)定感和安全感；用“創(chuàng)造性”這個詞來說明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既滿足同他人和自然愉快相處，又對尚未出現(xiàn)的新事物保持開放。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既是社會性的，又是個人性的和主動的。說它是社會性的，意思是普遍的仁愛和分享他人命運的能力將人們凝聚成團隊，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可以在團隊中得以體現(xiàn)。說它是個人性的，意思是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可以在個人（無論是年長的還是年輕的，城市的還是鄉(xiāng)村的，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得以體現(xiàn)。說它是主動的，意思是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是通過自主選擇而不是通過外部強制出現(xiàn)于個人或共同體的生活中。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是自由的生活方式，它必然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如果它是外部強加的，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性的。

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有多種不同的表達方式。鄉(xiāng)村以鄉(xiāng)村的方式來表達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城市用城市的方式來表達，小孩用小孩的方式來體會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奶奶用奶奶的方式來體會。從這個意義上說，創(chuàng)造性和諧是更宏大的生活過程的一部分。從生物進化論那里我們了解到生命以簡單的形態(tài)開始，然后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復雜和分化。從天體物理學那里我們了解到宇宙開始于有限的能量的無量綱點，有限的能量由此膨脹產生原子和分子、恒星和行星。看來宇宙更傾向于多樣性而非單一性，創(chuàng)造性和諧的觀念亦是如此。創(chuàng)造性和諧致力于與他者協(xié)調一致，但同時也為多樣性和差異性歡欣鼓舞。相反地，創(chuàng)造性和諧會被同質性或整齊劃一所扼殺，因此，創(chuàng)造性和諧可以理解為一種源于自然進化過程本身的人類生活方式，在人類歷史的舞臺上，這種生活方式對生存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是必需的，它參與到更強大的宇宙創(chuàng)造力本身中。

創(chuàng)造性和諧不同于停滯的和諧。停滯的和諧會存在于這樣的社會或集團中：社會或集團緊抓本土習俗不放，以致于這些習俗變成對需要探險精神的年輕人的扼殺。這種停滯的和諧令人窒息，為了了解世界必須將其根除。另一方面，創(chuàng)造性和諧不以犧牲對未來的開放性為代價獲得平衡。創(chuàng)造性和諧知道，即使是繼承下來的傳統(tǒng)（文化、政治或宗教）也要與時俱進，人們能為自己的歷史加入新的篇章。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是動態(tài)的和諧，它將探險意識、均衡意識、團體感和對新機遇的開放感相結合。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有根有翼，因此，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有助于抵消當今人類面臨的兩類謬誤：錯誤定位的創(chuàng)造性的謬誤；錯誤定位的安全感的謬誤。

錯誤定位的創(chuàng)造性的謬誤承認人類求新的需要，并把這種需要導入對絕對的物質主義和自我中心的關注中，如此一來忽略了真相——人類并不需要占有太多，有時可能會為其所累。這是一個在許多富裕國家存在的問題。這些國家的人民成為他們財產的奴隸，他們失去了創(chuàng)造性節(jié)儉的能力——學會享受更簡單、更自然的樂趣。錯誤定位的安全感的謬誤承認人類對共同體和傳統(tǒng)的需求，并將這種需求引導進對繼承下來的思想方式（無論是政治方面的還是宗教方面的）的盲目迷戀，如此一來把新思想排除在外。這是一個在宗教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主導的社會里存在的問題。這些國家的人民成為安全感的奴隸，總擔心如果他們不尊重權威有可能出事。這兩個謬誤都存在問題，因為它們沒有給人類生活帶來幸福。人類生活需要尋找一條道路，即實現(xiàn)人類對共同體的需要和對傳統(tǒng)的尊重又保障人類對探險和求新精神的需要，這就是對創(chuàng)造性和諧的需要。

創(chuàng)造性和諧是一種充滿愛心的、生態(tài)上敏感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把對地球的尊重和對他人的尊重結為一體。創(chuàng)造性和諧是友好的、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有同情心的和生態(tài)上明智的生活方式的自然表達。例如，騎自行車和走路可以成為這種生活方式的顯現(xiàn)，在工作中尊重他人、孝順父母和長輩也可以成為這種生活方式的顯現(xiàn)。一個人可以以創(chuàng)造性和諧的精神來種莊稼，也可以用這種精神來做生意。創(chuàng)造性和諧與其說是一條特定的、人必須踐行其上的道路，不如說是一種行走方式，這種行走方式能容納許多不同的道路，創(chuàng)造性和諧能夠被個人、共同體、文化和國家所表達。

創(chuàng)造性和諧不是任何一種文化或宗教的財產。道教徒、佛教徒和基督徒可以從各自的傳統(tǒng)出發(fā)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和諧；非宗教人士也能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和諧。非洲人會有非洲人的表達方式，北美人會有北美人的表達方式。每種文化有其特有的傳統(tǒng)，每種傳統(tǒng)都能幫助人們進入這種表達方式中。創(chuàng)造性和諧就像道家的道，有多種表達，而且永不會枯竭。盡管事實上創(chuàng)造性和諧是多文化的，但是在讓世界接納創(chuàng)造性和諧的使命中，中國扮演著尤為重要的角色，因為和諧在中國儒道釋的文化傳統(tǒng)中一直是中心主題。實事求是地說，中國人在和諧生活上更勝他人一籌。任何文化都無法實現(xiàn)其最高理想，中國在過去的一百多年歷史中飽受戰(zhàn)爭和暴力之苦，但事實上中國所秉持的觀念值得與世界分享，值得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揚光大?，F(xiàn)在中國人將這些思想奉為國寶，以此方式來理解這些傳統(tǒng)是正確的。這些文化傳統(tǒng)是中國的財富，也是世界的財富，這些觀念也體現(xiàn)于當下的生活方式中。在中國語境下發(fā)展過程哲學可能是展現(xiàn)歷史的文化財富如何成為未來機遇的一種方法。

［責任編輯 李小娟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