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藝術(shù)欣賞口味,偏于浪漫與豪放。1958年,南寧會議和成都會議期間,毛一再表示不喜歡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太現(xiàn)實了就不好寫詩;欣賞屈原、李白,提倡“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毛在這個年頭提倡浪漫主義,自然與發(fā)動旨在短時期“超英趕美”的“大躍進”直接相關(guān),但也確與其素有的欣賞口味相關(guān)。
說到浪漫主義,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開先河的是莊子。魯迅的經(jīng)典性評價是:“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惫粼凇肚f子與魯迅》一文中說得更具體:“莊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確是一個特異的存在,他不僅是一位出類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拔萃的文學(xué)家?!薄扒貪h以來的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響之下發(fā)展?!薄啊肚f子》這部書差不多是一部優(yōu)美的寓言和故事集。他的寓言多是由他那蔥蘢的想象力所構(gòu)造出來的,立意每異想天開,行文多鏗鏘有韻,漢代的辭賦分明是源于這兒,一般的散記文學(xué)也應(yīng)該推他為鼻祖。足以和他分庭抗禮,在韻文方面當(dāng)數(shù)屈原,在散文方面或當(dāng)推司馬遷吧。”
作為革命家和政治家的毛澤東,對莊子的思想體系自然無法認同,但對其浪漫主義的文采則與魯迅、郭沫若一樣,“驚其奧博”,“喜歡他的文辭”。要說明這種影響,毛澤東詩詞便是絕好的例證。
胡喬木主編的《毛澤東詩詞選》所收錄的最早的作品,是作于1918年4月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此詩有多處典出《莊子》,試看全篇:
云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
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
君行吾為發(fā)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
洞庭湘水漲連天,艟艨巨艦直東指。
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fēng)吹萬里。
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秭米。
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馀子。
平浪宮前友誼多,崇明對馬衣帶水。
東瀛濯劍有書還,我返自崖君去矣。
開首兩句中“天馬鳳凰”,《毛澤東詩詞選》編者解為“指衡山諸峰形狀”。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毛澤東詩詞集》注釋大同小異,解為“指岳麓山東南、湘江之西的兩座毗鄰的小山”。后者更為具體,但缺乏必要的說明,如此坐實,反不如前者通脫。筆者理解有所不同,倘顧及到此句的“春樹里”,那末似乎也可理解為暮春時節(jié)(毛澤東為羅章龍——縱宇一郎系其留學(xué)日本的擬用名——送行,時在當(dāng)年4月下旬)蓬勃迷蒙的景象,也正與上句的“積陰止”相照應(yīng)。以“天馬鳳凰”形容蓬勃迷蒙的春天,典出《莊子·逍遙游》:“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句中的“野馬”一般解為:春天林澤中的霧氣浮動,狀如奔馬。詩人以“天馬鳳凰”來形容,似受胎于此。天馬行空,鳳凰翱翔,想象更為豐富,形態(tài)更為優(yōu)美。
“鯤鵬擊浪”是《逍遙游》的主體形象,最為醒豁,最負盛名。詩人毛澤東后來一再顧及。
“要將宇廟看秭米”,典出《秋水》:“計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似秭米之在大倉乎?”通讀此句的上下文,莊子要說明事物的相對性這一哲理。詩人毛澤東思接千載,神游萬里,以“要將宇廟看秭米”的詩句,抒發(fā)青年革命家“丈夫何事足縈懷”的豪情。正是這種吞吐宇宙的心胸,使詩人毛澤東后來寫出“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的詩句,寫出“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的詩句,寫出“小小寰球”的詩句。
結(jié)句“我返自涯君去矣”出自《山木》:“送君者皆自涯而反,君自此遠矣。”如連讀上句“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涯,愈往而不知其所以窮”,不但切合送別友人赴東瀛的本事,而且可以生發(fā)新意。
此詩雖出于詩人毛澤東身后羅章龍的回憶,但以“風(fēng)格即人”的藝術(shù)規(guī)律來衡量,是可信的。如果一定要從得到詩人毛澤東認定的作品中去找出證據(jù),那末1957年1月,詩人毛澤東交付《詩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的《舊體詩詞十八首》,其領(lǐng)銜之作《沁園春·長沙》即是,其結(jié)句為: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發(fā)表之初,注家眾說紛紜,多數(shù)解為典出“擊楫中流”。1958年12月,詩人毛澤東作自注:
擊水:游泳。那時初學(xué),盛夏水漲,幾死者數(shù),一群人終于堅持,直到隆冬,猶在江中。當(dāng)時有一篇詩,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
彌足珍貴的是,詩人毛澤東為世人提供了他的早年詩作,雖是殘篇,亦足見其性情。這副對仗工穩(wěn)的聯(lián)語,其下聯(lián)出自《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 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薄八畵羧Ю铩鼻】捎∽C作于同一時期的“鯤鵬擊浪從茲始”。對于這兩句詩,詩人毛澤東印象深刻,在1964年1月對英譯者做口頭解釋時再次征引。甚至在“文革”之初的非常時期,1966年7月8日,致信江青,再次引用以吐露心曲:“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時曾經(jīng)說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梢娚駳馐懔?。但又不很自信,總覺得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就是這樣的大王了?!?/p>
詩人毛澤東生前無意發(fā)表的《七律·吊羅榮桓同志》,其頸聯(lián)“斥 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飛”亦典出《逍遙游》:“斥 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最能顯示此種影響的,莫過于取材于《逍遙游》所創(chuàng)作的《念奴嬌·鳥兒問答》。其上闋多系化用成句:
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
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逍遙游》中的描述是:“窮法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大山,翼若垂天之云; 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
這首詞的主題在刺責(zé)赫魯曉夫,后人對這段歷史的評價自然會更趨于客觀。但作為藝術(shù)欣賞,毛澤東取材《逍遙游》,確能見其構(gòu)思的獨特。作者愿意在其生前公開發(fā)表,除了政治上的用意,還應(yīng)當(dāng)看到在藝術(shù)上的自信。
郭沫若認為在韻文方面可與莊子分庭抗禮的,是晚出近30年的屈原。這位楚國的三閭大夫,不但是浪漫主義的詩人,不但是楚辭的首席作家,而且胸懷經(jīng)邦濟世之宏愿,是縱橫捭闔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如果說毛澤東不可能認同莊子的出世之想,那末對屈原的愛國情懷、政治抱負和浪漫才調(diào)一定是“與我心有戚戚焉”了。
羅章龍在與毛澤東結(jié)識之初,寫過一首五律以記初晤時的情景和感受,中間兩聯(lián)為:
風(fēng)塵交北海,空谷見莊生,
策喜長沙傅,騷懷楚屈平。
“北?!敝浮敖ò财咦印敝坏目兹冢鋈芜^北海太守。莊生當(dāng)為莊周,“長沙傅”即西漢初年長沙王太傅賈誼,其所作《治安策》為毛所激賞,稱之為“兩漢一代最好的政論”。“騷懷楚屈平”顯然記錄了兩位志趣投合的青年縱論屈原及《離騷》的情景。
毛澤東1913年在湖南第四師范讀書時,將自己的聽課和讀書筆記裝訂成冊,題為《講堂錄》,共42頁,前面十幾頁抄錄《離騷》和屈原另一代表作《九歌》(與《九章》相比較,更具浪漫色彩)的全文。《離騷》是中國古代篇幅最長的政治抒情詩,全詩370多句,前半部分回顧歷史,敘述身世、抱負與從事政治活動的經(jīng)歷和遭遇,表明“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信念。后半部分是對未來的憧憬,神馳天地,上下求索,去國遠游,終難離故土,抒發(fā)了以身殉志的情懷。前半部分的寫實與后半部分的想象,真算得上是“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的杰作了。
毛澤東詩詞中雖然還難以舉出具體的篇章來印證兩者的淵源關(guān)系,但屈原的精神境界及浪漫主義情懷確是深深地影響著于《離騷》情有獨鐘的毛澤東。
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毛澤東對李賀詩歌的激賞。
李賀,中唐著名詩人,僅存活27年,世稱鬼才,與李白仙才并稱。同時代另一著名詩人杜牧在其去世15年后,為其詩集作序,評價至高:
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賀復(fù)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古今未嘗經(jīng)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梁庾肩吾宮體謠,求取情狀,離絕遠去,筆墨畦經(jīng)間,亦殊不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
這評價是夸張了一點,誠如郭沫若所說,“稱贊得未免有點過分”,“要視《離騷》為‘奴仆’,就是李白和杜甫都還不能這樣夸口”。但杜牧的序文指出了李詩和《離騷》的淵源關(guān)系,這是為后人所首肯的?!稘O隱叢話》有李賀詩“出于《離騷》”一說,清王琦《李長吉歌詩編》序有“長吉下筆務(wù)為勁拔,不屑作經(jīng)人道過語,然其源實乃出自楚騷”之論。毛澤東激賞李賀,正與此一脈相承。
1958年,正是毛澤東大力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以推進“大躍進”的年頭,正是大力提倡“革命的浪漫主義與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以歌頌“大躍進”的年頭。這位政治家兼詩人不止一次提及李賀。
3月下旬,在成都會議上,毛澤東強調(diào)“要尊重馬恩列斯,但不可迷信,當(dāng)作神明,不敢觸動”。接著舉了中國的兩個例子:“中國的儒家對孔子就是迷信,不敢稱孔丘。唐朝李賀就不是這樣,對漢武帝直稱其名,曰劉徹、劉郎,稱魏夫人為魏娘,哪一個人都不在話下?!痹?月下旬召開的八大二次會議上,毛發(fā)表“破除迷信,不要怕教授,也不要怕馬克思”的長篇講話,在列舉幾十位古今中外的有作為的年輕人的事跡中,再次提到“唐朝詩人李賀,死時才27歲”。
李賀對漢武帝直稱其名,見之于《金銅仙人辭漢歌》。史載三國時代魏明帝拆取漢武帝于長安以銅所鑄捧露盤之仙人,欲立置于許都前殿,“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李賀遂作此詩,首句即為“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漢武名列秦皇唐宗之行,史稱雄才大略,李賀徑稱劉郎。毛澤東于此印象深刻,對此詩亦爛熟于胸。1949年4月下旬,聞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之捷報,毛欣然命筆,立地揮就七律一首,其尾聯(lián)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這“天若有情”句正出自《金銅仙人辭漢歌》,意謂金銅仙人忽作遠客而悲傷落淚,漠漠無知的上蒼若有情感,見此慘淡景象一定也會衰老。毛以成句入篇,賦予新意。也是在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在第二次講話中說蔣介石不高明,幾十年只搞了4萬噸鋼,“國民黨不亡,是無天理?!彼坪鯙椤疤烊粲星椤弊髯?。1964年1月,毛澤東對這句詩還作了發(fā)揮:
與人間比,天是不老的。其實天也有發(fā)生、發(fā)展、衰亡。天是自然界,包括有機界,如細菌、動物。自然界、人類社會,一樣有發(fā)生和滅亡的過程。社會上的階級,有興起,有滅亡。
稍后,這年8月,毛澤東在與哲學(xué)工作者談話時進一步闡發(fā)了這一思想。
“天若有情天亦老”還可以上溯到20年代末,毛澤東在《采桑子·重陽》中的詩句“人生易老天難老”。前者是藝術(shù)的想象,后者則是哲理的詩論,抒發(fā)不同的感慨,也可以看出后者與前者的淵源關(guān)系。
毛澤東在其詩詞中引用成句,目前所能見到的,共有四處,其中二處為引用李賀,除“天若有情”一處外,另一處在1950年10月所作《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其下闕為:
一唱雄雞天下白,
萬方樂奏有于闐,
詩人興會更無前。
為平仄的需要,毛澤東將出自《致酒行》的“雄雞一聲天下白”稍作改動。李賀原句表達懷才不遇的苦悶和強作曠達的幽憤,試讀詩篇最末四句: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dāng)拏云,誰念幽寒坐鳴呃。
一如引用“天若有情天亦老”,意境發(fā)生了質(zhì)變。誠如郭沫若所說:“詩句雖然雄奇,有氣魂,但只是在個人名利里打圈子。然而,一落到主席的詞里,那就完全不同了。”與上闋“長夜難明赤縣天”對照,這“一唱雄雞天下白”“也就象征著黨所領(lǐng)導(dǎo)的人民革命的凱歌”。
“詩人興會更無前。”毛澤東在“大躍進”年頭寫出 《七律二首·送瘟神》雖也自稱為“宣傳詩”,卻是可以超越“大躍進”的具體背景,不乏詩味的藝術(shù)品。不無巧合的是,這兩首七律中的詩句,亦與李賀有關(guān)。
第一首頷聯(lián)“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典出李賀《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值得一提的是,《四庫全書總目綱要》為說明李賀詩歌詞藻豐富而創(chuàng)造性極強,不屑拘守常格,不屑蹈常習(xí)故,用典,用字,往往變化原意,改換詞匯,曾舉出兩例,其一即為此句:“因鮑照有《蒿里吟》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墳’非真有唱詩事也?!辈┯[群書的毛澤東想亦知曉由來,當(dāng)頷首稱賞罷。
第二首亦為頷聯(lián)“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上句典出李賀《將進酒》:“桃花亂落如紅雨?!?/p>
無論是“大躍進”年代,還是此后不久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階級斗爭,轉(zhuǎn)向“反修”斗爭的時期,毛澤東對李賀詩歌的推崇與借鑒,一以貫之。
1965年5月,毛澤東重上井岡山,在《念奴嬌·井岡山》一詞中,以“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結(jié)穴,表達醞釀發(fā)動“文革”的決心和憧憬。兩個月后,毛澤東在致陳毅談詩的信中,對中國新詩的發(fā)展作了預(yù)測之后,提到他所特別欣賞的李白和李賀,強調(diào)二李很少寫律詩(此為“古典”之最),并特別強調(diào)“李賀除有很少幾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寫。李賀詩很值得一讀”。
這大概是毛澤東對中國古代詩人最為看重的評價了。
( 責(zé)編任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