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逸登臺,坐看云起。亂云一時亢奮,思緒也如蒼狗白衣,幻化倏然。不驅(qū)而動的文思一直云游在漢字的“大方世界”之中,玄想迭出。此時忽而又闖入一個更加虛無縹緲的問題——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方塊字”熏陶,這種“方正規(guī)整”格式,對我們的思維方式,處世風范,行為準則,生活習俗,乃至我們的民族性方面,難道不會產(chǎn)生某種潛移默化的微妙影響嗎?這可是一團繁雜無序,變化莫測,隱顯無定,最難以捉摸的云。我深感它又是一團寬泛無垠,危情暗伏,深淺難猜,最難于把握的云。此時,它透射出一股頑傲逼人的雄勁挑戰(zhàn),絕對不容回避。我一下子就被它強烈地吸引住了。
想我中華,漢字方正,城郭方正,街區(qū)方正,皇城方正,宮殿方正,廟宇方正,院子方正,房屋方正,人也普遍地喜“方”惡“圓”,倘若某人處世靈活,善于敷衍塞責,討好各方,就說他“為人圓滑”。文房有件不起眼的文具叫“界尺”,長數(shù)寸,鐵木材質(zhì),不過派個隔行距、畫直線、鎮(zhèn)書紙之類的區(qū)區(qū)小用,可居然有個睚眥捍衛(wèi)“方正”的老辣雅號——“惡圓老叟”——方正之國對圓之恨可見一斑。雖說我們歷來講究“為人方正”,但若是一味強調(diào)“方正”,與世不諧,難以立足,就又要求人們變通為“外圓內(nèi)方”,反正不離一個“方”字。(不過“孔方兄”這阿堵物也是外圓內(nèi)方。)中國人到死也離不開這個“外圓內(nèi)方”——墳丘為圓,棺槨為方。(人家古埃及倒是連陵墓都是方的。)杭州黃龍洞有個“方竹園”,只因竹莖略現(xiàn)方形就備受人們青睞。不過我細觀其筍也還是圓的。這恰如育人,成人你盡可將其匡正為方,不過兒時可個個都是圓得可愛的。
也許我們嗜“方”成習,凡敬重之物皆譽之以“方”。不論“精神”還是“物質(zhì)”,簡直達到觸目皆“方”的程度。制訂一套全局性的計劃策略,稱為“方略”;確定個帶指導性的辦事方向,稱為“方針”;編個準備實施的法式、計劃,稱為“方案”;說話做事的樣式,稱為“方式”;精通某種學問的專家,稱為“方家”;醫(yī)生看病留下張藥單,稱為“方子”;孔子“肉無方正不食”;就連讀書人斯文而慢悠悠地邁步,都稱之為踱“方步”。恭維領導,頌其為“領導有方”。不會辦事,貶之為“辦事無方”。心緒慌亂之人,稱其“方寸”已亂。長得福相便是“方頭大耳”。甚至以“方”為旗,此類之詞大都帶有方字偏旁,如“旗”、“旌”……就連古代中國人的宇宙觀都是“天圓地方”。
物質(zhì)方面的方形之器更是不勝枚舉,床榻、櫥柜、桌椅、幾案、臺凳、書架無一不方,這些都早已讓人習以為常。只有一事令人費解,誰都知道幾何學中“三點成一面”,這桌、床、幾、凳何以非要做成四腳方形?若是三條腿,屋里屋外,放哪都穩(wěn),何必多此一足?近日剛好在讀一本關于古希臘的書(HOW WOULD YOU SURVIVE AS AN ANCIENT GREEK?),書中描寫古希臘人家居布置時說:“餐廳里人們總是在靠近長椅處放些三條腿的圓桌,它們比四條腿的更容易放平。”(該書還附了幾幅插圖,一張雕成三只獸腳的圓桌,極具古希臘藝術風格。其實像這種三足桌椅在描寫古希臘的書中隨處可見?!断ED的誕生》一書中在談及雅典人的宗教生活時,也附了一幅插圖,它對圖中一把三足座椅的解說是:“這集中了宇宙神奇力量的三腳座椅,自是阿波羅及其女祭司常坐的地方?!保┡c三足相比,這四足桌凳雖然承重更穩(wěn),卻又帶來一個必不可少的附加條件——那就是“平”。它們對地面的要求可比三足苛刻多了,稍有不平,必有一足蹺之,可見方正之器欲享其穩(wěn),必予其平?!胺秸迸c“平穩(wěn)”如孿生雙出,自是源本相通。我們民族為人處世一向崇尚“四平八穩(wěn)”,顯然也來自于對“方正”的特殊尊崇。中國古代鑄造青銅鼎器初為三足,故稱“三足鼎立”。后因鼎乃國之重器,表征君王權力,為表示王權穩(wěn)定,特意鑄了很多四足大鼎。
大自然到處是“圓”,難覓“方正”。除了食鹽等少數(shù)天然晶體為正立方體外,幾乎沒有任何天然的方形之物。所以,從某種意義來說,“方正”乃是一種反自然形態(tài)。(可見不必事事求“方”,受制于“方”,乃至硬撐為“方”,假充作“方”。)漢字最早也多為圓筆。從早期文字遺存(甲骨、鐘鼎、石鼓)中可以得知,這些篆書還都是以圓曲筆畫為主的。當然,更早的象形文字簡直就是描繪自然物的簡筆畫,自當更多圓筆。漢字的由圓而方,走向高度抽象,也正是人類文明逐漸疏離自然的象征。有理由相信,原始人類是完全生活在“無方”世界中的。
漢字之方,足以“方化”一切。幾千年來它早已融入我們民族的靈魂,鑄就了我們民族的“血型”,其深刻影響幾乎涉及方方面面——盡可意會這面面“方”“方”,不能領略一個“方”字,不解我中華文化真髓!
漢字領域里的一番率性云游,雖說有點不著邊際,卻也使我略有微得,十分愜意。平生最愛精神云游。無掛無礙,無宗無派,無依無附,竹杖麻鞋,隨心而走,由興而牽。自有書香引路,休問地界,不擇山門,漫覽駐留,依境隨緣。逸入云山幽谷,造訪茅蓬,掛單叢林,與高人談經(jīng)論道,或有遺篇。
有時“讓頭腦飄浮如云,讓思維失重如懸”也挺好。輕煙裊裊,靈動易擾,極易顯示周緣細微流變。同樣,一個完全松弛的大腦有時也會變得異常靈敏。在這種完全沒有壓力的“零重力”狀態(tài)下,有時一些平日里壓在最底層的“潛意識”反倒能浮現(xiàn)上來,一些奇思妙想也會不期而至。此種大閑之妙境絕非腦神經(jīng)原緊繃之人所能知也。抽點時間看看云吧,以云為師,法云之道,其樂無窮。
吾愛云的性格。它無骨而立,有形無狀,無定、無常、無意、無由、無拘、無從,沒誰能阻擋它,沒誰能約束它,也沒誰能按照自己意圖去“引導”它,更沒誰能夠占有它。它超凡脫俗,立境高遠。愿此身與云同歸,且隱且渺,且消且散,化入無我自在藍天!
(選自2007年1月16日《文匯報》)
原報責編 周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