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燕霞,60年代生人,現(xiàn)為江西電臺健康頻率總監(jiān)。高級編輯、享受國務(wù)院津貼、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江西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全國廣電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江西文學(xué)藝術(shù)界拔尖人才。
業(yè)余時間從事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夜如年》、《黑色浪漫》、《寂寞紅》、《斜陽外》等七部著作。根據(jù)《夜如年》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圍屋里的女人》在全國熱映?,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
雨 天
對于雨的喜愛,是近年的事情,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在某一天的清晨,被斜斜打在玻璃上的細雨浸潤成了飽滿的一顆松籽,茸茸的,就像要生出嫩綠的芽了。當(dāng)我審視自己的這一內(nèi)心變化時,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叮咚叮咚的雨聲。它們在梅雨時節(jié),終日回蕩于那所陰暗的房子。房子一共四小間,局促地圍著毫無逸致的天井。幾節(jié)快要長青苔的竹筧,倦意地伏在略顯破敗的瓦檐下。碎水銀般的雨珠快速地由瓦溝滑入竹筧,然后從缺口嘩嘩地瀉下?;貞浤菚r的雨天,似乎只有雨聲才使我超乎于陰霾潮濕。所以,隔著十多年的歲月回望,童年的許多往事都已經(jīng)從記憶的壁畫上脫落、掉色,但那不同季節(jié)不同韻律的叮叮聲、咚咚聲、沙沙聲,卻穿透時光厚實的帷幕,一直響徹我生命中的全部旅程。也許,正是緣于這份神秘的聲音,我才會漸漸地愛上雨,愛上了雨天。
不過準(zhǔn)確而言,我覺得自己對于雨的喜愛其實是渴慕大自然而不得的一種補償心理,古人曾有這樣奇怪的觀點,認為有菁苔的石頭才算得上名副其實的石頭,而要做一個有趣味的人,則要有癖好?,F(xiàn)在人們的癖好很多,吸煙癖賭博癖都很常見,我呢,則患了煙霞痼疾,對于大自然的山水始終非常迷戀??上ё詮碾x開山清水秀的故鄉(xiāng)小城以后,大都市灰色的天空就籠罩了我的生活,人便時常感到悲哀,悲哀的眼睛因為缺乏自然的營養(yǎng)而逐漸沉溺于單調(diào)灰黯;悲哀我的心靈在擁擠嘈雜中變得冷漠遲鈍。
后來,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或許是春天吧,窗外的雨絲突然飄進來,打濕了我淡綠色的紙箋還有我寫在紙上的童年碎片。我倚窗默立,看玻璃上有無數(shù)條小河毫無條理地縱橫分合。街道上,大紅、明黃、淡紫的雨衣在風(fēng)中鼓著翅膀,似乎彩色的鳥兒在急急歸巢。窗下,幾年前栽下的泡桐樹張開肥厚的葉片,安然地承受著雨點輕柔的洗禮。沙沙沙,沙沙沙,雨絲的足音猶如一個蹣跚小兒穿著漿過的新衣走在緞被上,使人聽了心中陡然升起股溫暖,鼻前似有書香陣陣,抑或并非書香,只是泡桐淡紫色的花在揮霍她沐浴用的胰脂罷了。而我眼前,遂疊印出潭影山光、飛鳥林泉。當(dāng)屋外偶爾才能成串往下掉的雨鏈,鳴唱出古塔上風(fēng)鈴的溫柔小曲時,世界便逐漸在雨中軟化成年宴上剛出鍋的煎餅,汽車瘋狂的笛音也失卻了晴天的尖銳,在蕭蕭的雨幕里,就像教堂的管風(fēng)琴被孩子踩了一腳時發(fā)出的高音,并沒有咄咄逼人的凄厲。這樣的日子,我總想坐在家里,讓淡藍色的窗簾半垂半掩,一如美女浴后的披發(fā),而我獨坐窗前,看桌上的古瓷瓶里插著的幾枝瘦花,或者讀一本有趣的書,最好在隔壁的屋子放一盤古琴或二胡的獨奏帶,把音量壓低到隱約不甚真切的當(dāng)兒,伴著時大時小、時而急管繁弦、時而慢敲檀板的雨聲,享一刻難得的安閑。相信這時的人生,就如一桶本來很渾濁但停放了許久的水,所有的雜質(zhì)全因了那份靜止而在桶里做夢,最上面的,便是那既可以烹茶待客又可以臨流自照的清水了。我不算忙碌,但也沒有悠閑到可以隨意安排自己行止的地步,故而,這偶爾的雨天沉思,于我的生活而言,便起到了明礬入水的作用。
當(dāng)然,更多的雨天,我是一只穿梭于雨簾中的黑鳥。呆滯粗笨的雨衣套在身上,逢了大雨天,又大又密的水珠敲在身上,“蓬蓬蓬”的如同雨夜臥在烏篷船上聽雨,只是少了那份旁觀的閑情。因為雨衣雖然由以前的塑料質(zhì)地改為膠布制作,但致命的弱點一樣不缺。風(fēng)大雨大時,水順著下擺全跑到了腿上、鞋襪上。而雨天更大的不便,是汽車全都毫無道理地比晴天開得更快,偏偏我們這些騎車的人又披戴得如同林中劫財?shù)膹姳I,危險系數(shù)在柔媚的雨天里突然加大。我就曾看見幾米開外的一個老人,在雨簾中被一輛疾駛而來的乳白色的汽車撞得在車前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方才落地。從此以后,雨天騎車再不敢心有旁騖了。即使空氣的確比晴天要清新、街旁的樹木清脆欲滴、積水反光的街道上行人彩衣飄飄,我也收心斂神,只在心的一角,細細地品味著雨中的種種滋味。
比較而言,我更喜歡初夏時干脆利落的雷雨。有一次上班路上,忽然電閃雷鳴,竟下起瓢潑大雨來了。行人紛紛躲進屋檐下,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杳無人跡。波光瀲滟中,幾輛熄火的汽車猶如汪洋中的礁石。我體味到一種奇異的空曠和由此而生的快意,于是毅然前往。我飛快地蹬著車,銅錢大的雨點打在臉上微微生痛,嘴里呵呵大叫出梁山好漢的威風(fēng),輪下的水花像仙宮的水晶扇,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也許換個稍具慧眼的人,說不定還能在凝眸的剎那從那片瑩白里讀出前世后世的故事呢!但我的目光顯然缺乏歷史的穿透力,當(dāng)時我只覺得自己成了驍勇的騎手,正揚鞭策馬向廣袤的雪原疾駛而去。雨天的神韻在那樣的時刻里達到了昂揚的極致,我不后悔那一身精濕,雨水畢竟洗去了我身我心的不少灰塵,我為什么就不能低低地為雨天吟一首自己的歌呢?
榴 蔭
丈夫出差深夜歸來,除了小小的行囊外,懷中還抱一大把映山紅。睡眼惺忪間,沒有細看殷紅的花朵上有無晶亮的水珠,但那淡淡的甘甜芬芳,卻清新得讓我做了一夜好夢。翌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廳堂,望著青花瓷瓶中那束爛漫的山花出神。
映山紅在我的老家安遠其實并不叫映山紅,人們叫它石榴花。這似乎不通,卻有淵源泉可查。唐代白居易、杜牧詩中,都稱此花為“山石榴”,可見故鄉(xiāng)人不謬,而且兩花確有相似之處,其色彩的艷麗濃烈,都當(dāng)數(shù)花中魁首。難怪白居易在做江州司馬時,會用“剪刀裁破紅綃衣”、“風(fēng)翻火焰欲燒人”來形容山石榴,但總覺沒有詩中描繪的那般繽紛絢爛。倒是記憶中漫山遍野、紅透半邊天的杜鵑林,似一幅磅礴壯麗的畫,仿佛唐詩絕妙的注釋,使我久久難以忘懷。
我對山石榴的熱愛,始于童年。那時住在一個小鎮(zhèn)里,雖說家中一直在單位食堂搭膳,但每逢星期天,有女同學(xué)上山割燒草時,我總愛跟去,不過“醉翁”之意不在草,在于山花也?;ɡ镱^,又?jǐn)?shù)山石榴最得我心,因為只要到了花季,任何一座山都是一片花海,即便被“劫掠”過了,也于疏落中透出不屈的活力。特別是深山里,灌木叢中的花并不僅僅一味的大紅,時常還有幾樹粉紅、黃艷間雜其中,將本來燦爛的景色點綴得更如錦繡一般。然論起來,我還是偏愛單純一色大紅因而更顯壯烈的山石榴。有幾次,我和伙伴們割完了草,在山溪邊光滑的石板上憩息之后,又紛紛鉆入隨風(fēng)波動的紅浪里,偶爾也瞥見花間一張臉,竟也印著一暈釅顏,再走出來時,這紅艷便移到了鬢邊耳旁,碎步下山時,宛若古代宮女的金步搖,款擺出迷人的風(fēng)韻。我們甚至做過一些現(xiàn)今想來頗為荒唐的事。一年春暖來得早,山上割草被日頭曬得熱,又見空山無人,麗日晴天,幾個女孩便脫得只穿短褲在花叢中瘋,結(jié)果嬌嫩的肌膚被小蟲子咬得斑斑點點,從此,再也不敢太過放肆。實在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激動得難以自持,也只是文雅地臥于花叢,看藍天上游移的白云,白云下自由的飛鳥。有時風(fēng)吹花枝,幾朵落英便如猩紅的唇印粘于頰上,小毛丫頭剎那間似有幾許成熟風(fēng)韻。稀記得自己還在花間睡過一次,雖說沒有史湘云醉臥芍藥叢的萬種風(fēng)情,想來卻也似一幅不錯的畫面,只是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是花,而且同伴們都把草裝好了,準(zhǔn)備下山。我嚇得不再計較她們的捉弄,趕快把草填進畚箕,一路追了下去。走著走著,竟忘了要把花拔下,結(jié)果到了大路上,立刻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我那些同伴見狀,不再笑我了,而是紛紛將原來插在花堆上的花轉(zhuǎn)移到自己頭上,青山綠水間于是有了幾朵飄浮的花球。
后來離開了山區(qū),春日便經(jīng)常變得黯淡,非著意尋春,姹紫嫣紅難入眼簾。山石榴也由原先不經(jīng)意的山花變得珍貴稀罕起來。我也曾去踏青,希冀重溫舊時那個絢爛的夢。然而,我總是失望。市郊的山荒瘠得連花都不夠紅,更別說怎樣美如花毯了,而且折花的人太多,山石榴總顯出凋敝的模樣。該怎樣才能目睹山石榴“繁中能薄艷中閑”的芳容呢?我時常遠眺南方,在心里做一次醉花蔭的美夢。不料,渴念間卻被丈夫抱回了一片春天。此刻,山石榴靜靜地佇于桌上,似乎于枝葉間感受到了我的欣慰。我凝視著那叢如火焰躍動的山石榴,不由自主地想起朱淑真的一句詩:“人與花心自自香?!蔽液蜕绞?,不正是如此嗎?
春 夜
白日的天那么晴朗,路邊的茶花開得美極。陡然換上春裝的姑娘們走路有種蝴蝶穿花的韻味。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我不應(yīng)感到煩惱的。
然而,一切都隨著夜幕的降臨紛沓而至。說不清是苦是累是愁的情緒水樣漫上來。靈魂窒息了,腦中空洞得發(fā)出模糊的混響。提起筆,心內(nèi)茫茫然。四顧之后,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燈光下,沒有拔劍的古人,于是輕嘆一聲,笑自己庸人自擾。
其實這一切并非沒有原因。前兩天,偶爾聽說有個熟人患了病,可能活不過五月份,心中駭然。那女孩還不滿二十八歲,新婚燕爾的笑靨尚在明媚,一如那叢叢簇簇的迎春花,飛著難言的情愫。在三月里,迎春花的花期不長也不短,到五月也許不見了嬌嫩的明黃,然而生機蓄在蓬勃的綠葉中,同樣流光溢彩??墒?,那患病的女孩呢?在這個散發(fā)著仲春芬芳的夜晚里,四周喧囂而溫暖,而我卻連打幾個寒噤。
生命太無情了!也許,無情的不是生命而是冥冥之中的上帝。在云霧繚繞的某處,上帝以認真的心情戲弄著人類。他賜給我們生命、青春、健康,而后靜坐一邊,讓所謂的流年逐樣把這些偷回去。及至最后,人們來自塵土仍歸于塵土,留下傳說中的靈魂安慰著后人,如同幕落之后的一縷余音,縹緲中蘊含幾許暖意,烘焙著新的輪回……
思緒亂糟糟地涌上來,臺燈灑下的光變得昏黃。以前曾經(jīng)目睹的某個場景在這漸漸幽暗的光線中浮上來。那是一個春天的黃昏,我路過一座山岡。草木蔥蘢的斜坡上,有幾處墓地。水泥砌就的椅背式墳?zāi)乖谙﹃栂虏⒉粦K淡,因為這些墓前爬著大片大片的野薔薇。當(dāng)時薔薇已經(jīng)開了,粉白、淺紅的花朵在枝葉間閃爍,空氣中飄散著甜甜的清香,再襯著半天晚霞,竟有些絢爛了。后來聽說那些野薔薇是幾個年輕人特地移栽過去的。
那是些勇敢、可愛的年輕人。他們尊重死亡。或許這是人類對待死亡這個共同歸宿最自然、最健康的態(tài)度。我這樣寬慰著自己。
盡管如此,我還是在為那個女孩悲哀。二十八歲的生命,無論對誰來說,都太短暫了,何況新婚的她——做母親的愿望正在她的心間筑巢呢,我可憐的姐妹!還有,她生命之后的悲哀,將在她至親至愛的人心中投下怎樣濃重的陰影呵!甚至,會黑暗掉幾個人生命的天空。多么可怕!多么無奈!
無法言喻的悲傷就這樣緩慢而堅決地湮沒了我,仿佛無情的洪水吞噬一座孤城。臺燈的光芒越發(fā)黯淡了,屋里彌散著一股怪異的氣氛。窗外的喧嘩已被漸深的夜濾去幾分,呈現(xiàn)出修飾之后才有的安謐。忽然間,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側(cè)耳諦聽,原來是蛙鳴。
“媽媽,這些小蝌蚪大了以后就是會叫的青蛙吧?”
兒子抱著一罐蝌蚪跑到我跟前,圓圓的臉上綻著可愛的笑容。凝視著聰明乖巧的兒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和人類最后的歸宿聯(lián)系起來。然而……
我沒有再想下去,因為兒子不讓。他扯住我的衣角,睜著雙黑眼睛向我闡述他的“發(fā)現(xiàn)”:“媽媽,青蛙只能活一年,可是它們活得好開心哦!生了這么多小孩。”
兒子怪怪的腔調(diào)終于拂去了我心頭的陰云??粗杏蝸碛稳サ男◎蝌?,那個黃昏所盛開的薔薇花倏忽間逼到了眼前,猶如風(fēng)中獵動的旗幟,發(fā)出諍諍的宣言:生生不息,你又愁什么呢?為寶貴的生命而歌吧!
輕 愁
對于人生,我真的不曾抱過什么永恒地擁有某種東西的幻想,因為流水的歲月和雪爪鴻泥的世間,早教我明白了短暫的人生其實只是稍縱即逝的體驗。即便如此,我仍會不由自主地沉溺于某種情境而無法自拔,諸如歡樂憂傷,諸如相聚和分離。它們就像一道清極的溪水,從我心田潺潺淌過,叫我在悒郁的同時,體味一種縱觀風(fēng)流橫覽云散時無常的心境與變幻的快意。
當(dāng)然,相聚的快樂我是不必說的了,分離的痛苦也早被善感睿智的古人吟盡。作為一介微塵,我只有躲在昏暗的斗室內(nèi),在若有若無的芝蘭芬芳里,獨啜那杯淺淺的輕愁。
我的輕愁是什么呢?是夕陽晚照中瑟瑟的蘆荻還是如水清輝下遽然而逝的背影,是車水馬龍中偶爾的一個回眸,還是雕花格窗里不經(jīng)意撣落的一聲笑語?也許在以往的歲月中,這些都曾經(jīng)像初春的小草,茸茸地綠遍我心的原野。只是那片憂郁的草色,被我年少的心靈淡隱、幻化為一只自由的小鳥,等到再次翱翔時,嘹唳于天的,唯有青春的哨音了。
少年的確不識愁滋味。即便登高賦新詩,洋溢心中的也只是單純的快樂。當(dāng)我還年少時,離情從來就不曾讓我真正黯然神傷過。那時我是精靈射出的飛箭,離情的輕愁是緩緩飄過的柳絮,它們趕不上我快疾的腳步。等離情翩躚于我輕蹙的眉尖時,兩潭秋水早已汪出了另一種新奇的期盼。
少年,是沒有離情沒有憶戀的年代,故而也缺乏詩意的輕愁。
而今,在一個斜風(fēng)細雨愁煞人的日子,我卻像一只蠶蛹,藏在輕松快樂的面具下,綿綿地抽著一縷一縷的愁緒。這繞指柔的絲絲線線,只裹著一個模糊的背影,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的感覺,那么漫長又那短暫的相遇,仿佛鳥啼聲中倏然驚醒的春夢,又似乎前世的邀約,不可避也不能避。驚鴻一瞥之后擦肩而過,山重水阻間只留得一抹依稀的微笑、一絲掌心相抵時淡淡的溫存。我不明了這微妙的感受能在似水年華中留香多久,但它畢竟像逢春的鮮花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釋放過了她的美麗,她的芳華!
有了這迷夢一般的感覺,輕愁也就有了它不可替代的曼妙。當(dāng)我再回首時,模糊的背影早已化作游云,而我的心,還在回憶中陶醉。孤寂不知何時飄走了,淡淡的憂愁里沒有誰在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