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寓居的這座小城史書上稱為曹州府,隋唐以降,這里予人的印記是:隨處都是高一頭、闊一臂、橫眉豎目的響馬。清人寫有一本書《地理辨惑》,在世間聲色頗著。書以答問的形式解釋這片硬氣的土地:大凡名都巨邑風水之區(qū),一要城池得地,二要宮署合宜,三要文廟合武,四要書院培養(yǎng)英才,五要土著人士立志向?qū)W,再有醇儒指教,自然人文蔚起矣。這些曹州都不具備,于是“曹州人,多響馬”一說就風行矣。
我總以為,在朝廷不義的時候,響馬也許是悲壯的正道,他們代表著另一種公正,即使最后魚死網(wǎng)破,斧鉞臨頸,也絕不尿灑襠里,為了諾言可以捐棄生命,為了名譽可以飲刀求快,但現(xiàn)在這種品性和血性越來越稀薄了。
在暮色蒼茫中領(lǐng)略曹州的參差老屋,柿樹虬龍,于古巷逡巡駐足,就想觸摸一下響馬的血脈,但也總感到多的是蟊賊,少的是那種國家危亡之際挺身而斗,視國恥為不可容忍,把對民族和家國的挑釁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與恥辱,然后以一腔沸血澆灌相抵的大豪邁。
是真的沒有,還是歷史遮蔽不彰?直到我翻開抗戰(zhàn)史,他的名字便一次次地撞擊我,撕扯我,轟擊我,癱瘓我,那是一個雄武的形象,一米九的身量,曾如武松一般用手擊殺老虎的曹州人,他是使“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歌曲唱響天穹的人,他的身上煥漫著古之名將忠勇義誠之氣,而內(nèi)有不忍之心的根基,這個每次母親臉色不好,跪在母親面前俯首帖耳的漢子,這個在戰(zhàn)場上操著一口濃重的曹州方言的曹州人。
這是趙登禹。
在秋日的午后,我終于走到小城郊區(qū)西北十里的地方,探訪將軍的遺跡。在目前爭奪名人的時代,將軍的舊居也一定熱熱鬧鬧吧。然而看到的是連廢墟也談不上的一片空地,無言地在四周屋脊圍攏下,顯得空曠。有個耳朵不好的老人告訴我,沒有了,一切沒有了,連一個柴火棒一個瓦片也沒留下。將軍的舊居先是附近幾個村莊的孩子如麻雀般嘰喳讀書之所,后來“文革”,千里之外的北京忙著把將軍的墳墓掘開,骨殖拋撒,將軍家鄉(xiāng)卻忙著把將軍舊居的磚瓦梁木拆下,哄搶一空。
這是一片空地,只有一圈土墻圍著,土墻邊上有菊花強茂地開,我跳進墻里,用自己的體溫親自感受一下曾回響過將軍腳步和吶喊的土地。當年趙登禹將軍在這里的曙色中,透著四周的雞叫起舞。今天我站在這里,似乎仍能聽到那大刀旋舞的回聲。
“沒有了,都拆光了?!倍@的老人連連搖頭,唏噓不已。
還好,在這空地里,還有著菊花叢顯露著生命,面對漸漸下墜的夕陽,我好一陣發(fā)呆。曹州這苦寒的黃壤上有兩種花在世間非常知名,春天的時候,渾厚的平原多被猩紅或瑩白的顏色大肆侵沒,層層疊疊,氣韻非凡,如一片莽莽蒼蒼的錦緞鼓蕩著阡陌,那是從明代就名甲宇內(nèi)的牡丹;到得秋日,菊花就會燃燒起來,在柴草垛、河畔溝渠、晴天碧空,黃的粉的升騰如煙霧。曹州菊花的名聲在唐代就開始壯闊了,一個私鹽販子,一個秀才,一把劍嘯,那是出生在曹州的響馬黃巢,如今你讀那“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蹦愣紵o法置信,是這土地養(yǎng)育的菊花濡染了黃巢,還是黃巢成就了菊花?
曹州人喜歡花,也喜歡刀,我以為喜歡菊花,是一種鄉(xiāng)野的高潔拔俗,菊花的本身是高傲的,有點冷,但骨子里卻是熱烈,是柔軟。
日本人也是把菊花和刀放在一起尊崇的。這是矛盾中的平衡,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里說:“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愛美,既蠻橫又文雅,既刻板又富有適應性,既順從又不甘任人擺布,既忠誠不貳又會背信棄義,既勇敢又膽怯,既保守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而且這一切相互矛盾的氣質(zhì)都是在最高的程度上表現(xiàn)出來的?!本栈ㄗ鳛槿毡净适业幕沼?,代表了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當菊花和代表武士道精神的軍刀媾和,開始在中國的大地肆虐的時候,迎頭撞見的是出生在菊花濡染處的趙登禹,趙登禹對菊花是不陌生的,但趙登禹更喜愛刀。
人們說趙登禹將軍常是枕著大刀睡眠,從馮玉祥的衛(wèi)兵到排長、連長一至旅長、師長,枕戈待旦,夜夜輒鳴。要寫抗戰(zhàn)兵器史,注定是繞不過這在爐火和風箱夾擊中鍛打、在水缸里淬火,沒有雜質(zhì),還是冷兵器的大刀的,那把寒刃舞的生風,切倭人頭顱,如夜雨剪春韭的大刀。
大刀是趙登禹將軍在喜峰口一役喊響的,人們評價趙登禹的大刀:砍銅剁鐵,削鋼如泥。把銅錢十個一疊放在八仙桌上,趙登禹一刀寒刃劈下,那十個銅板火花迸濺,如鳥羽磔然而失,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云:“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曤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痹诠?987年的秋冬季節(jié),我曾在趙登禹將軍的村莊見到一個西北軍老兵,他說趙登禹大個子,一進堂屋的門就碰頭。他說起趙登禹的刀法,劈、砍、撩、扎,鬼神莫測,刀、手、步法,纏繞協(xié)調(diào),長穗飛旋如楊葉鼓舞,看起來眼花繚亂,腳踏如磊石落地,身輕如鳶飛唳天。老兵說當趙登禹將軍舞刀到興致處時,衛(wèi)兵曾用容器桶盛滿黃豆向?qū)④姖娙?,只見黃豆如蟲四外飛濺,等趙登禹停下刀來,身周方圓七尺,不會容有一粒豆子生根。
當?shù)秳Φ搅艘欢ǖ臅r候,如庖丁解牛,身邊萬物皆可為刀。身邊柳絲,河邊蒲草,可以手為刀,手斷合抱巨木。說有隱士,可以山澗朝露為刀,去砍落風中的飄塵。玄虛也許是玄虛,但我想所謂的刀劍氣傷人,那庶幾近于趙登禹將軍的境界,他以浩然之氣,以曹州的那種忠烈血勇,虎口一吐,就是半部凜冽的民國抗戰(zhàn)史、民族吶喊史。
二
“一個輕騎兵30歲時還未死去,那必定是個裝病的開小差者。”死于瓦格拉姆會戰(zhàn)的拉薩爾如是說,這小個子拿破侖手下的驍將,以頸血濺殺伐,時當34歲。
趙登禹白刃蹈海喋血,幾死于喜峰口,時亦34歲;“七七”事變后20日,趙登禹死去,正是38歲的韶華盛年。趙登禹是道義貫骨的職業(yè)軍人,他是為戰(zhàn)爭而生為戰(zhàn)爭而死的,如若不是喜峰口一役,趙登禹的血性和天性,乃至滲透他骨髓的那種曹州人的吶喊,也不會恣肆汪洋地發(fā)揮到極致;但他盧溝橋畔的鮮血與慷慨悲歌呢,則是白白灑在了漢奸小人之手,趙登禹是被那些在大義面前有虧的民族敗類和倭寇聯(lián)合絞殺的。
寧做飛灰,不做浮塵,將軍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如不為這個民族流血五步,他亦只是一部中國近代軍閥征伐時的一個逗號或省略號而已。如果你熟悉中國現(xiàn)代史,一個叫做“西北軍”的軍事集團就會觸碰你的神經(jīng),他們的多面和多變像狐貍,他們的勇猛像獅子,他們的坍塌又像暴雨中的土墻,這里面有英雄,也有群小,有的壯烈殉國,如趙登禹張自忠輩,有的作漢奸像石友三輩。民族處刀鋸鼎鑊之中,趙登禹將軍之所以血花濺作紅心草,不甘為某一集團做鷹犬,并非為一己的甘肥、輕暖、妻妾計也,實則是不忍見民族河決魚爛,而使敵寇淫威謀成。
菊花與刀,一柔美,一陽剛,當日人的菊花和大刀下的血花在昂然顧盼生姿的時候,大和民族尊尚的美卻是以無數(shù)中國人的血做養(yǎng)料而塑就的。
美國人本尼迪克特在菊花和刀的意象里看出了大和民族的走向,月暈風,礎(chǔ)潤雨,在一些關(guān)節(jié)處是可以窺見一個民族的品性的。在寫趙登禹將軍的時候,我知曉了這樣的細節(jié)。1931年冬天,日軍占領(lǐng)中國東北,此時,侵華日軍步兵第37聯(lián)隊的井上清一中尉新婚燕爾,正在雪中的大阪家中休假度蜜月,可歸期已至;臨行的中尉井上清一最后兩日落落寡歡,兩眼望著戶外的雪,遲遲疑疑,這一切,新娘子千代子都默默地盡收眼簾。
逆轉(zhuǎn)發(fā)生在井上清一行將出征中國的前夜,沒有美酒,沒有和歌以壯行色,21歲的千代子躺在丈夫身邊,悄然用小刀剮開自己的喉管,由于她下手不夠利落,這個殘酷的舉動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而她始終一聲不吭,直到黎明到來時才默然死去,鮮血溢滿了榻榻米,像菊花驟然地開又驟然地凋謝,我不知如何評價日本人的這種無美不殤的民族品性,夜靜啼月的杜鵑,陣雨散落的秋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晚雪,這種哀感意識,使他們對死有了一種別樣情懷,我知道日本人認為精彩的詩句是:枯梅……有如死者仰臥。實在令人震撼的不是詩本身,而是日本人以死為美,無美不殤的沒有畏懼的那種執(zhí)著。
次日清晨,井上清一才發(fā)現(xiàn)妻子余溫的尸體以及千代子留下的以血做墨之遺書:“我的夫君,現(xiàn)在的我正滿懷高興之情,我都不知如何表達我的高興之情了,我將在您明天出征之前快樂的離去,不管如何,請您不必擔心往后的事情……”閱畢遺書,中尉井上清一未掉一滴眼淚,默默地收拾起行囊,挎上家傳之佩刀,頭也不回地步出家門,揮手自茲去,從大阪軍港踏上軍艦。
身后的血與白雪,是那樣的冷與熱地媾和在一起。而遺書上的血如菊花,如繡在和服上掙扎的幾朵菊花,像是直指一場生命的浩劫。
千代子事件后,日本輿論媒介開始發(fā)酵,如蠅見血,似蟻爭膻,把井上千代子尊崇為“昭和之烈女”;兩家電影會社以驚人的制作在極迅疾的時間里,拍出《啊,井上中尉夫人》和《死亡的餞別》,從北海道到高麗,從高麗到臺灣一路的蒙太奇去,并將影片空運到侵華戰(zhàn)爭的前線;皇后陛下則駕臨“昭和烈女”遺德顯彰會。而后,千代子的媒人安田夫人發(fā)起組織了“國防婦人會”,短短10年,其成員由40人猛增至1000萬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比例,那是上千萬的家庭啊,上千萬的日本女人加入了他們侵略的后援。
我知道喜峰口一役,趙登禹將軍和那些熱血的軍人也遇到一個女人的難題,一個進不得退不得的兩難的境地。
趙登禹的大刀隊集合起來,剛喝完臨行酒,“當”的把碗摔碎,一筐一筐銀圓放在隊列面前,任人隨意抓取。趙將軍一條腿綁著繃帶站在隊列前,手臂上纏著白毛巾;他看著大家的手臂,也一例地纏繞著白色的毛巾。每人一把匣槍,5顆手榴彈,背后一把鑌鐵大刀,紅的穗子在雪地里發(fā)出暗紫色。
這是一群20歲上下的農(nóng)民子弟,如不是戰(zhàn)爭,他們可能都在老家娶妻生子??墒沁@片土地在落雪,寒冷從長城的那邊過來,這片土地即將被強奸蹂躪。一場震驚世界的大戰(zhàn)就要在今晚拉開帷幕,而傲慢的日本軍人開始準備休息。熄燈號隱隱傳來。雪下著,白的銀圓在雪里,銀圓上有厚厚的雪,酒壇的口冒著寒氣。
全軍肅立。等待著趙將軍的口令。就在此時,有人策馬奔到將軍面前,耳語一下,趙登禹將軍的臉色陡然生變。他凝視著將要出發(fā)的大刀隊,然后讓人帶來一位山村老太和她女兒。
大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趙登禹將軍嗓音沉痛,他聲帶譴責說:“我對不起這里的父老,也對不起馮先生(馮玉祥)的教誨,今天我們還沒接敵,竟然在我的隊列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敗類,我不殺鬼子,我要先殺敗壞武德的東西!”
敢死隊員疑惑了,不知將軍在說什么?
雪夜里趙登禹將軍的眼睛,像燃燒著炭火,如訴如怒。他說,“就在剛才吹集合號的時候,我軍的一個弟兄竟摸到民房里去禍害人家姑娘。才17歲的一個黃花閨女呀,以后怎么找婆家?剛才一吹號,那東西就兔子一樣跑了,那姑娘哭泣不敢說,姑娘的娘肯定地說,他就是我們手下的人!現(xiàn)在,他就站在隊列中!”
此時雪如結(jié)冰,空氣凝滯,沒有了呼吸。
趙將軍犀利的目光像刀,要剔除人的皮膚直到骨髓。“褲襠里長蛋子不是提溜著玩的。誰做的,敢站出來?那才叫有種!褲襠里的蛋子要丁當響,不是被人劁的!有種的站出來!”一切都靜止了。
姑娘拉著老太的衣襟,小聲地哆嗦著,“娘,他沒動俺,只是說看看,你一喊他就跑了!”
“站出來吧。你如果有母親,就想想你母親;你如果有女兒,就想想你女兒。要對得起她們。站出來,我趙登禹尊你為好漢?!壁w登禹雙手抱拳,左手壓著右手,在胸前如石雕一般。
霰雪敲在軍衣上,沙沙作響。
“那好吧?!壁w登禹冷笑一聲,“那就把上衣揭開,露出脖子。大娘說她姑娘把那兔崽子的脖子抓傷了。”
刷的一聲,趙登禹撕開了自己的領(lǐng)子。接著是刷刷撕領(lǐng)子的聲音。
其時,一個敢死隊員撲通跪在趙登禹的腳下,大家驚呆了,去摸人家姑娘的是趙登禹的警衛(wèi)隨從。趙登禹愣在那里,嘴開始顫:“我竟瞎眼了,養(yǎng)了一個畜生。綁起來!砍了!”
警衛(wèi)才18歲,是趙登禹帶出來的曹州子弟,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
警衛(wèi)跪在雪地里,單手揮淚,“旅長,我沒有害姑娘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
“晚上,就要接敵了,不知是死是活,我還沒有見過女人的媽媽(曹州方言:乳房)。”
“媽媽?”大家躁動一片。警衛(wèi)員的“媽媽”這兩個字無疑驚雷,在敢死隊員耳輪旁炸響,趙登禹頭顱一扭,吼出曹州方言,“日你奶奶的,丟人!”
那母女倆也愣了。也就在那剎那間,雪地里齊刷刷跪倒一片人,如出殯時的孝子齊刷刷跪著,蒼茫的天地間,只有趙登禹和那母女挺立若石?;ò最^發(fā)的母親拉了一下閨女,腿哆嗦著準備跪地為警衛(wèi)隨從求情。誰知那女孩,在人們齊刷刷跪下的時候,把棉襖揭開了,盤著的扣子一個一個在手下展開,一層層的衣服開始解開,在雪地里,跪著的人們驚愕的眼睛里,一對還未發(fā)育成熟的乳房羞怯地綻露出來。雪地白得發(fā)黑,敢死隊員眼前一片眩暈。
在雪的余光照射下,女孩子的乳房是如此的嬌弱圣潔。也許因了營養(yǎng)不良,胸前一對墳起的乳房,并不豐滿堅挺。那些赴死的敢死隊員幾百雙眼睛,沒有退避,沒有猥褻,是那種熱血,有一種易水送別的慷慨,擊筑和歌,聲入行云。
將軍被深深撼動了!“敬禮!”將軍馬靴一扣,兩眼含淚,敢死隊員齊刷刷敬禮,淚如雨注。
將軍心里清楚,若不是戰(zhàn)爭,這些戰(zhàn)士,在家鄉(xiāng)的嗩吶里,不說個個能走進洞房,絕不會在臨戰(zhàn)前夜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將軍一言不發(fā),從跪在雪地上的警衛(wèi)員身邊走過。那母女倆扶起警衛(wèi)員,眼睛望著將軍。將軍好像不敢看母女,胳膊往前一揮,前面,喜峰口在雪下蒼灰色的輪廓隱隱在望。
將軍的大刀隊開始在雪夜移動。當晚,冰冷的大刀開始嗜血。日本人的頭顱如曹州老家漫長冬季里菜窖儲滿的白菜、土豆、蘿卜,多數(shù)日寇在睡夢中未及還擊,便紛紛被大刀片砍殺。那血呢,則如鳥扇動翅膀,成為大刀的徽章,如菊花艷麗的花瓣在秋風紛紛飄落,日本一家報紙評論說:“明治大帝造兵以來,皇軍名譽盡喪于喜峰口外,而遭受六十年來未有之侮辱。”
第二天,大刀隊返回,將軍騎馬檢查部下,警衛(wèi)員的尸體被抬著經(jīng)過隊列前,趙登禹敬禮,全體弟兄肅立。一陣哀悼的軍號聲響起來。將軍吩咐部下將警衛(wèi)員的尸體好生掩埋。然后將軍沉痛地說:“此役成敗,不在弟兄拼殺,功在大娘和姑娘?!?/p>
將軍著人為大娘送銀圓200塊,可大娘與女兒已在門板上自盡。
三
在民族危亡關(guān)頭,很多人選擇了躲避或是投降。同是西北軍的袍澤,多少人無廉恥,無節(jié)操,迎合敵寇而取其祿位,石友三、孫殿英、龐炳勛、孫良誠等都落水做了漢奸。那種望風而降的場面,讓人想起歷史上一個女人寫過的詩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
這是咒罵沒有一點爺們氣質(zhì)的男人,趙登禹將軍是在勢不可為的情勢下,慷慨任之,決意舍一己之身,做一番萬夫莫擋的事業(yè)。當右臂和腿部相繼中彈,傳令兵要背他走,他說:“不要管我。北平城里還有我的老母,告訴她老人家,忠孝不能兩全,她的兒子為國死了,也對得起祖宗!”求仁得仁,將軍一死,大樹飄零,古之名將的風范也就成了絕響。
有一件事很能見將軍的風神。
“七七事變”前趙登禹將軍曾參加過一次特殊的宴席。宴席上中方人員有宋哲元、趙登禹、吳佩孚一干人,日方則是駐北平邊村旅團長等三十余人。筵席間每桌上有三四個日本人。宋哲元、邊村、松島、趙登禹等與那些社會名流共坐兩席,其余中日雙方的軍官,共坐八席。在兩張主座席的兩邊,設(shè)了兩張空桌子,備上下菜之用。酒至半酣,一日本軍官跳到空桌子上,唱《君之代》,進行挑釁。接著又有兩個日本軍官上桌子唱歌。此時,何基灃旅長臨機應變,立即上桌唱了一首《黃族歌》:
黃族應享黃海權(quán),亞人應種亞洲田:
青年青年切莫同種自相殘,莫教歐美著先鞭。
不怕死,不愛錢,丈夫絕不受人凌……
這時又有兩個日本人上場,時而起舞,時而弄刀,效項莊舞劍直逼宋哲元。參謀長秦德純怒不可遏,走到趙登禹跟前,輕聲地說:“事急矣!趙師長?!?/p>
趙將軍騰地躍起,說“看來今天倒有識貨者!”隨手從衛(wèi)士手里要過一把鑌鐵大刀,這刀一亮,就見精光四射,森氣壓人,手腕一彈,龍吟不絕。但見空曠處,趙登禹刀隨手走,刀光閃動間,刀柄的紅綢也旋舞不停,將軍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一片燦爛輝煌的紅霞,也如在曹州的牡丹田里,紅的花瓣四濺,照得人連眼睛都張不開,哪里還能分辨將軍人在何處?劍在何處?
日本人這時才知道了將軍大刀功法真正的威力,這刀法就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只要對手露出一點破綻,或者對手的眼與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斃于刀下。中國軍官看著鼓起掌;松村等人看著,則兩股顫顫,汗不敢出。
雙方混在一起,刀劍碰觸,火星濺綻。如秋風蕭颯,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縱縱錚錚,金鐵皆鳴。
倏爾,幾個日本軍官一擁而上,把宋哲元高高舉起,趙登禹則和中國軍官與之針鋒以對,舉起邊村,雙方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腦袋對著腦袋,情勢一觸即發(fā)。這時,坐在一旁的吳佩孚出場了,當眾揮筆,握管在宣紙上縱橫,就如“秋高馬肥,正好作戰(zhàn)消遣”,打磨一下腕下功夫。一筆獨成一行,轉(zhuǎn)眼丈二條幅赫然在目。吳佩孚是前清秀才,書法是當行,一行醉筆氣勢磅礴:不移不屈!
將軍于“七七”事變后20日殉國,當時日軍占領(lǐng)北平,趙登禹將軍率部馳援,可是,將軍沒有料到,他率部北上的軍情,已被漢奸潘毓桂出賣給日軍。
在抵御日寇大規(guī)模進攻前,趙將軍舉酒為壯行色:“今天,我和馮先生(玉祥)通話,我向馮先生告別,馮先生問我何時回來?我說,快則兩天,晚則三天,或許……或許再也不來了!”
下面有人啜泣,將軍頓了頓,“哭什么?先留著眼淚吧,等勝利了一起哭!”將軍走到哭泣的戰(zhàn)士面前,一把扯開戰(zhàn)士的衣服。這胸膛驚心動魄,從中原大戰(zhàn)到喜峰口,每一枚傷疤,都會述說一個流血不流淚的故事。
將軍:“你是二十九軍爺們嗎?”
戰(zhàn)士:“報告師長——是爺們。”戰(zhàn)士立正、挺胸,動也不動,像尊雕塑。只是眼角流淚。
將軍:“爺們流血不流淚,更何況抗日軍人!”
戰(zhàn)士:“師長——”
將軍:“有什么話要留下來?這樣吞吞吐吐的?”
戰(zhàn)士:“我從中原大戰(zhàn)就跟著將軍,只是家有待產(chǎn)之妻,不知是男是女,如果我死了,望將軍撫恤,待如子侄?!?/p>
將軍的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緩緩舉到帽檐邊,人們都靜無聲息,只聽將軍炸雷般吼叫:“書記員!把他的話記下來!”
第二天將軍死了,他身邊倒著一個壯士,就是昨晚啜泣的戰(zhàn)士,他的鑌鐵大刀砍翻七個鬼子!朦朧的火光里,日本人的人頭被劈開,刀刃已卷。
其實趙將軍上前線時,他的妻子倪玉書身懷七個月的身孕,將軍殉國三月后,他的孩子出世——
28日拂曉,敵寇向宛平縣城南苑一帶發(fā)動大規(guī)模進攻。當日人在飛機大炮等現(xiàn)代兵器掩護下沖至陣地前沿時,趙登禹揮起大刀,躍出塹壕,赤膊率將士殺入敵群。刀光閃閃,號哭一片。正是暑天,光著上身的將士看到將軍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個個如狼入羊群,撕咬騰挪,砍殺聲驚天動地。
南苑地區(qū)地勢平坦,無險可守。在槍林彈雨中反復拉鋸沖殺,從拂曉戰(zhàn)至中午,日軍派兵繞到側(cè)翼,企圖包圍趙登禹部。
趙登禹將軍率領(lǐng)部屬向大紅門方向集結(jié),準備反擊。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為突破敵陣,借著夜幕,趙登禹揮動大刀,率部沖殺。在接近敵陣時,日軍發(fā)射了照明彈,埋伏在大紅門的機槍以密集的火舌吼叫,趙登禹將軍身中數(shù)彈,倒在血泊中。
當將軍從昏迷中醒來,借著火光,他對身邊滿面淚水的傳令兵說:“軍人戰(zhàn)死沙場原是本分,沒有什么值得悲傷?!比缓髧诟栏嬷赣H不能盡孝,言畢而逝。這不是私人之間的話。趙將軍臨死的話,有一種悲壯,還沒有看到敵寇潰敗,自己卻舍命疆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軍人是應該戰(zhàn)死沙場的,趙登禹將軍就是提著腦袋去拼去殺的,在中國,從來孝優(yōu)于忠,忠孝不能兩全時,兩權(quán)相較,大部分國人選擇孝,少數(shù)人才像岳飛、趙登禹將軍那樣,對母親沒有盡孝,先去盡忠。趙登禹殉國時,其母年逾七旬,備嘗老年喪子之痛;其妻倪玉書時年僅27歲,身懷七月身孕,華年喪夫;存世的兒女,其子4歲,其女2歲,尚不解生離死別,即與父親陰陽暌隔。
趙登禹將軍殉國了。繼趙登禹之后,同是二十九軍袍澤的張自忠在三年后也以自己的熱血戰(zhàn)履了殉國,當最后張自忠死在日本人手中的時候,殺死他的人仍然整整齊齊地列隊向他的遺體敬禮,并像護送自己將軍的尸體一樣護送他離開戰(zhàn)場。昔日司馬遷借田光贊荊軻曰: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古人真是把人看透了,一個勇字分析得入骨三分,一直追溯到肌理和生理。趙登禹、張自忠將軍輩當屬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
今天想象復原將軍的行跡,我熱血沸漾,但又悵然若失,日人寇我之時,先是精英賣國,從汪精衛(wèi)到周作人這樣的“五四”聞人。
趙登禹將軍和他們比起來,是粗人,在民族危如累卵,山河飄搖,一些人物能夠自持,已屬不易,但也是底線,而趙登禹將軍是用一腔子血灌溉腳下熱土的。其實,平常歲月,天下是大人物的天下,到了國家不可收拾的時候,才想起興亡關(guān)乎匹夫。如果說趙登禹將軍受多少民國的恩澤,那恐怕不會太大,從小顛沛流離,輾轉(zhuǎn)溝壑。但是,他內(nèi)在的一種心理品性和地域性格規(guī)定著他制約著他,這根深蒂固的文化一脈在趙登禹將軍的大刀上,也在他的菊花情懷里,熠熠閃爍。
趙登禹將軍殉國后,在夜間由北平紅十字會草草掩埋,幾天后,陶然亭內(nèi)龍泉寺的僧人們將趙登禹將軍的遺體取出,用烈酒和毛巾擦拭將軍身上的血痂。那張臉血肉模糊,但趙登禹將軍圓目怒睜,那是一張不屈而莊嚴的臉,在燭光下,凜凜正氣呈現(xiàn)在出家人面前。方丈用手為將軍合上眼,用一潔白的粗布,覆了上去,棺材上了蓋,打下了木釘。和尚們點上了一炷香,插在上頭,開始誦經(jīng)。趙登禹將軍被龍泉寺的和尚用柏木棺材在夜間盛殮了,就暫厝于寺內(nèi)。和尚們崇敬將軍偉岸的人格,在以后的日子就一遍又一遍地給棺材上漆,怕棺木朽腐,那棺木后來就變得锃亮逼人。趙登禹將軍的棺木在龍泉寺被僧人秘密守護八年,有時和尚說棺木里有大刀的錚錚聲、馬蹄銜枚疾走的風雨聲……
佛教沒有國界,但和尚有國籍,這些能托死生的大德高僧們,受曹州后生一拜,為將軍,也為我們歷史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