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寄來封信,告訴我:家門口那棵老槐樹又冒芽芽了。
啊,老槐樹!當(dāng)我姍姍學(xué)步時,它就亭亭如蓋,像一柄綠色的巨傘撐在我家門前了。它古根,古干,古枝,就連那濃綠的葉片都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古色。它太古老了,連村里最高齡的白胡子老爺爺也說不清楚它的歲數(shù)。而我,是在它身邊一寸寸地長大的……
記得兒時初夏的一天,藍幽幽的夜,亮晶晶的星。晚風(fēng)送來陣陣清爽,遲謝的槐花散發(fā)著醉人的幽香。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都聚在樹下乘涼。小媳婦們把麻繩子擱嘴捋一捋,潤一潤,然后納著鞋底,還不時飛出脆生生的嬉笑;男人們吧嗒吧嗒地扇著芭蕉扇,喝茶水,談天說地。我坐在奶奶腿上搖著她的手,磨纏她給我講故事。
“就講這棵老槐樹吧——”奶奶說,“從前有一天,我奶奶的奶奶見到天空中有一朵云彩,一朵綠色的云彩飄過來了。飄呀,飄呀,落在了這棵槐樹上。她仔細一瞅,喲,哪是什么云彩呀,原來是個穿綠裙子的仙女。她坐在樹丫上,從枝葉縫里瞅著咱們的小村,村邊的小河,河邊的青草。仙女越看越喜歡,她都想在這兒安家了!正要落下地,天上一道閃電,一聲霹靂,仙女化成一股青煙飛走了。留下了那條綠色的裙子,后來就變成了槐樹葉;脖子上那串項鏈被樹枝刮了一下,離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就變成了串串的槐花……”
奶奶的故事迷住了我。自此,古槐對我的魅力更大了。我和小伙伴們夏天“藏貓貓”、“過家家”,冬天堆雪人、打雪仗,都不離它左右?;被ㄊ㈤_季節(jié),暗香浮動,十里可聞,我還要采一束放在屋中,癡盼那綠衣仙女會再回來收拾她散落的珍珠項鏈。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由于當(dāng)時我不可能知道的原因,莊稼人的日子過得緊巴起來,連我們這個有人在城里拿固定工資的小康之家也顯得拮據(jù)了。有一天,我和鄰家四胖吵了嘴,因為我用奶奶給我烙的兩個“槐花餅”換了他兩只蜻蜓,可他耍賴,吃了人家的餅還“翻小腸”。奶奶對我說:“你這孩子真是的,四胖要餅就給他一個唄,何必要人家的蜻蜓?”我覺得委屈,哭了。奶奶就來哄我。她搬來一個凳子,讓我扶著凳腳,她站上去,用一根蚊帳桿綁個鐵絲鉤去鉤槐花。
撲簌簌,槐花飄落,紛紛揚揚,像小白蝴蝶曼舞著,一會兒,地上就落了一層。奶奶拿笤帚掃起一小堆,用簸箕收回去,擱水一焯,撈出來晾干,然后攤開,抖抖盛玉米面的口袋底,用水和成粥狀,再在手心拍成個扁,放進鍋里干烙。片刻,誘人的味兒絲絲往鼻子里鉆。一共烙了五個,奶奶都撿給了我,說:“這三個給你,那倆送給四胖,他家也沒糧了?!薄澳棠陶婧茫 蔽矣靡陆蠖抵鵁岷婧娴摹盎被灐保鐾染团?。“三兒——”又被奶奶叫了回來。她囑咐我:“乖,可別再要人家的蜻蜓了,槐花剛打苞,叫人家去哪兒逮那些?去吧,乖?!?/p>
我和小伙伴和好了。在古槐下,我倆一只手用絨線拽著撲棱膀兒的蜻蜓,一只手往嘴里塞“槐花餅”,覺得比媽媽從城里捎來的綠豆糕還甜,還香,還耐餓。
日子漸好。我像一下子邁出了童年的界碑,頓悟了好多事。我不再攀樹撅枝,也不扔石頭打槐花了。
記不清是一九六五年春,還是一九六六年夏了,反正是我當(dāng)兵的頭幾年。那天,大清早起來就悶熱得慌,魚缸的金魚把嘴探到水面,使勁地嘎巴著。老槐樹紋絲不動,似乎憋著力氣,在等待著什么東西的來臨?;颐擅傻脑撇蕢撼赊?,堵得滿天不漏一絲縫隙。螞蟻們擁擠不堪地忙著搬家。平素好顯示自己的蝴蝶,也躲在了花瓣、草葉的后邊。只有成千上萬的蜻蜓,一群群飛動著,尋覓它們所需要的獵物。忽然,天空一道閃電,隨后“咔嚓”一聲,巨雷貫耳,幾乎把我震聾。不等人們稍作準(zhǔn)備,瓢潑大雨就突如其來地降臨了。
暴雨一過,我挽起褲腿出去蹚水玩。嗬!槐樹下的大地沖出條條溝痕,光凸凸露出了多年埋藏的斷磚碎瓦,各家各戶的玻璃上都濺著泥點子。再抬頭一看,哎呀,那棵古槐被雷劈了一大半,粗大的軀干從頂上一直裂到根部。一種我從未體會過的悲哀、凄楚相混合的復(fù)雜感情,過電一般襲遍我全身的每個細胞。我呆呆地仰望著遭劫的古槐,任殘葉滴下的雨水,涼冰冰地撣在我的臉上……
第二年春天來了,古槐沒有發(fā)芽。第三年春天來了,古槐依然沉默。我由盼望而失望,由失望而絕望。穿上軍裝,離開故鄉(xiāng)那天,我在枯萎的古槐下佇立良久,從心底發(fā)出那一聲聲只有我才能聽到的呼喚:“老槐樹啊,在你綠蔭下長大的伙伴,和你道別來了!難道你就這樣死沉沉地為我送行嗎?”
闊別多年,我終于又撲進了故鄉(xiāng)的懷抱!
黎明落過一陣細雨。早晨清新的空氣,彌漫著我熟悉的土腥味。離家老遠,我就看見好大一團綠影,隱現(xiàn)在淡淡的霧氣中。我的心怦怦急跳,不禁加快了腳步。終于看清楚了——是它!綠葉濃密如云,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點綴其間;枝干粗壯、強勁,雄姿勝似當(dāng)年!
正在驚嘆不已,俄見一個手持鐵鍬、頭戴斗笠的人,從水渠那邊朝我走來。
“三虎!”他摘下斗笠,露出笑吟吟的臉。
“呀,四胖!”我認出童年時的朋友,驚喜地伸出手去。幾句親熱的寒暄過后,話題很快轉(zhuǎn)到了古槐。我問:“它怎么又活過來了?”
四胖沒直接回答,大巴掌往我肩上一拍:“走!”
我莫名其妙,跟著他向前走去。約摸走了一里路,來到一條新開的水渠旁。
“你看看,這槐樹根子!”
只見粗如手腕,細似牛毛,縱橫迭錯,交織成網(wǎng),宛若大地上的山脈,阡陌的小溪,又像人體內(nèi)無處不在的動脈、靜脈和毛細血管。頓時我明白了:古槐,你的活力不光顯示在外,你生命的源泉無窮無盡,因為,你深深地植根于廣袤的大地!
北國春之端
幾個文友,相約甚久,卻終未能了卻一個夙愿。難得浮生半日閑?倒不至于這么嚴重。只是各有其事,人總湊不齊。今日總算騰出暇隙,皆趕往北疆。曰:看開江。
人言:黑龍江一開,春便到了。開江,那是北國春之端!
北國春之端?這倒是一篇散文題目。我文興勃發(fā)。
走南闖北四處奔波的工作,使我熟悉了南方的春天。
南方的春,來得早,來得細膩,來得輕曼,來得溫柔。抵春節(jié)前,三兩場迷蒙細雨,便潤色出春之細眉淡目來。春筍拱破土層,斜尖對上,狀如黃犢小角。筍未老,蕨又出。蕨芽初出,一根嫩莖,頂起幾片鋸齒般模樣的稚葉,攏而又展,舒而又勾,半屈半伸,似動非動,作小兒拳狀。風(fēng)吹“拳”動,平添幾分纖細,幾分婉約。筍尖乍生黃犢角,蕨芽初作小兒拳——噢,這就是南方春之端哩!
比起南方來,北方的春,來得遲,來得粗糙,來得剽悍,來得熱辣。逢四五月,熱風(fēng)隆起,地氣冉動,一場透雨,大地盡綠。尚未及你細細品咂出春之滋味來,早已綠肥紅瘦——令人堪嘆春之短,春之促。民稱“春脖子短”。
北國春之短促,但畢竟是春天,北國春之端在哪兒?它始于何時?起在何處?生活在北方這么多年了,但從未仔細琢磨過這個極簡單卻又一時難答的問題。
小草——崢嶸吐綠的小草,在使勁地顯示他比老朽的土地聰睿、高明中,用以證實自己是春之使者。可小草大概沒想到:朽地與新草的血脈關(guān)系。
小草,能代表北國春之端嗎?
鳥兒——用漂亮的歌喉,取代了蟲兒的噪鳴。他們像躲在樹叢幽處潛心研讀不問外界的學(xué)究,不像蟲兒那樣好顯山露水,咋咋呼呼??渗B兒不一定懂得:鳥聲,蟲聲,二者之間,大同小異,只是多了一點抑揚頓挫的音樂美罷了。
鳥兒,能代表北國春之端嗎?
綠苔——聞春生發(fā),遇暖滋長,依附在石頭上的綠色軟體,其光滑度,圓潤度,細膩度,遠勝它寄生的母體??删G苔似乎忘了:陽光是誰也躲不過的。陽光看不透冷酷的石頭,也未必相中一眼看穿的苔。
綠苔,能代表北國春之端嗎?
閃電——冬日盡頭后的第一次閃電,用那樹杈形光劍,刺破了冬的籠罩。然而閃電只知道用瞬間的熱情作拼命一搏,卻不懂怎樣對付灰慘慘的夜之永恒。
閃電,能代表北國春之端嗎?
我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尋找,找到了延伸、舒展,也收獲到崎嶇、曲折……
我在枯枝欲綠的繁枝下覓求,覓到了疏朗、萌發(fā),也看到交錯、凌亂……
今日,和文友去看開江,在冰厚盈米乍化未化欲開未開的黑龍江上尋覓,終于有了一種醒悟——
江沿上的人說:三月底四月初,草未發(fā),樹未萌,大江對春天便開始有感應(yīng)了,就像鳥兒對春天有感應(yīng)一樣。只要你留神注意聽——這時的冰層深部發(fā)出一種聲音,像喘息,絲絲縷縷,一呼一吸,都伴隨沉重和渾濁,如負重載;又有極小的斷裂聲,雖幽細,極隱,但它是從冰層底部裂罅中傳出來的,所以傳得很遠,很深。這當(dāng)兒,一股水流從冰的裂罅中漫漫溢出,向外浸潤,逐漸擴散,開始時是溫柔的、輕曼的,隨著裂罅被拓開,隆隆然變得一道豁然開朗的豁口——一道迎接新生命的門戶。開江是壯麗的,壯麗是在陣痛中產(chǎn)生的。沒有陣痛就沒有新生。
我來遲一點,沒聽到這聲音,可我感到這聲音的震撼力。因為這聲音,是壓抑的生命在囚禁中沉默地反抗,是春的信息在蓄積力量中低沉地宣誓。
聽說,聽到這大江松動的聲音,萬籟俱動;追高逐遠的蒼鷹于枯枝敗葉中勃然躍起沖向變暖的太陽;擺脫孤寂后歸來的秋鴻在高空中發(fā)出第一聲蒼涼的喚春長鳴;為求生而掙扎的野雉用長著斑馬道的利爪去鉤破殘雪;饑寒交迫在土層深部的樹根向剛剛酥軟的凍土層里作拼命的最初一展;委曲求全盤踞洞穴呈○狀的蛇在冬眠后醒來向無限長目標(biāo)伸展作第一蠕動;隆背凹腹步履滯緩馭著沉重夕陽在崎嶇山道上攀援的人影為之一振……
當(dāng)喘息聲、斷裂聲過去后,凍凝一冬的渾濁的冰塊開始解體。轟轟烈烈大刀闊斧弱肉強食的撞擊運動開始。
我正巧這時趕來看開江——
昨日的堅冰土崩瓦解。那如鏡的堅冰里,攝入了一顆萬人之上的太陽的那虛假炎熱,在發(fā)現(xiàn)被徒勞的狂熱引入歧途時,大江又吸入月的冷峻和星的淡泊,把自己的熱血在嚴寒中陡然降到了冰點。
如今,舊的一切都解體了。
洋洋灑灑白茫茫一片的冰塊一瀉而來。
那散亂四迸分崩離析的冰塊,如被暴風(fēng)攪動的羊群,失魂而不可收,若披麻戴孝的送葬人流,在哭泣與嗚咽中正在為一代死亡送行……
那相互競爭彼此撞擊的冰排,如一場小與大弱與強的廝殺格斗。弱小者昂起頭顱鼓肋挺胸擠垮了靠大江浮力順流自然漂泊的強大者。這些威嚴神圣的強大之物,被弱小者撞擊得千瘡百孔漏洞百出……
那形狀各具高低不等的冰凌,如一臺形態(tài)不一的人物從舞臺走過:高出者,如衣冠楚楚,腹圓肚隆,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低下者,如哼著渾重號子的默默拉纖的纖夫;時沉?xí)r浮者,如光會躲在街頭巷尾對生活發(fā)泄不滿的長舌婦。
……
該流走的都流走了。上億塊冰排幾日內(nèi)都被推進大海。
流走了,冰里的太陽與月亮。
流走了,水中的枯藻與浮塵。
流走了,往日的歡樂與憂愁。
流走了,昨天的囂鬧與孤寂。
流走了,一段凝固了的歷史。
流走了,一個凍死了的長夢。
我看到的是一江碧水。
友人說:那是送去嚴冬與寒冷經(jīng)過沉淀和排除后的新水。這水,撲向遙遠的最早迎接太陽可以飽吮溫暖的大海,撲向各盡其態(tài)各暢其愛誰也不干預(yù)誰、誰也不妨礙誰的浪花。這水,是宣布北國春之端到來的暖水!
我言:福禍同門,善惡同根,炭冰同器,喜怒同生。洪波與泥沙,清澄與渾濁,死朽與新生,奮進與沉淪,兼容并舉,黑龍江用一江似乎無關(guān)宏旨的冰排,道破了生活這個基本的特征。
沉重的現(xiàn)實總是羈絆于歷史的絲絲縷縷的網(wǎng)系中踉踉蹌蹌糾纏不清。鐘情的歷史總是割舍不掉它對現(xiàn)實的初戀而使他的情人變得卿卿我我纏纏綿綿。如果嶄新的現(xiàn)實能像大江那樣和舊的一切一刀兩斷,直奔前方,落得個干干凈凈,那該多好哇!如不能這樣,那也該學(xué)學(xué)大江,少一點羈絆,少一點拘束也好。我明明知道,我這種天真的寄托太天真了,可又偏要寄托。
不管怎么說,大江開了。北國春之端開始了。開始總比靜止好。靜止就是死亡,就是腐朽,就是毀滅。
北國春之端!我是文思勃發(fā)來看你,可我看后不知道對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蛘呤嵌呒娑兄??
我在大江上嘆息。像大江一樣地嘆息。……
(選自作者散文集《大風(fēng)歌與垓下歌》)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