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馬鐘笑
今年的四月四日,是我六十六歲的生日。
兒女和學(xué)生,還有曾經(jīng)的同事們,先后舉行了壽宴為我祝壽。開始,覺得這些舉動有點俗,有悖于我一向主張不搞個人祝壽活動的意愿。但,囿于盛情,只好俯就。可事后一想,這是親朋故友對自己的一種情意,一種關(guān)愛,所以心里反倒獲得了極大的安慰。
記得小時候,每到過生日,母親總是在我起床之前送來兩個煮熟的雞蛋,還告訴我把雞蛋從胸口滾到肚臍,這樣反復(fù)幾次,吃了雞蛋不肚子疼。實際上,我哪一次也沒按母親說法去做,我想吃雞蛋能不能治肚子疼并不重要,反正現(xiàn)在肚子也不疼,重要的是,今天,全家人只有我有資格獨享兩個雞蛋,就感覺到這雞蛋吃得實惠且榮耀,還有一種莊嚴感。
我十五歲那年,離開家到外地讀書,自然離開了母親就離開了愛,離開了親情,也像離開了陽光。但這也使我增加了對生活的支撐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覺得每個人的生日是不值得慶祝的,這一天,倒是應(yīng)該為母親好好地祝福一番。所以從這時開始直到參加工作,我從沒有為我自己慶賀生日,也反對別人過生日搞慶賀。
結(jié)婚后,我們也有了孩子。妻說,你現(xiàn)在也是個老人了,今天給你過過生日,但遭到我堅決的反對。妻不言語了。但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種莫名其妙的笑。這天中午,她從學(xué)校回來便系起了圍裙,在廚房忙活,我在屋里看書。這時女兒從外面跑回來,一進門就吵:“怎么吃這么粗的面條,我愛吃細的面條!”這時好像是妻對著女兒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女兒把門推開,對我露出一個狡猾的笑,便轉(zhuǎn)身跑出去了。吃午飯時,我們?nèi)胰硕汲悦鏃l,女兒用一種譏笑一個傻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的眼光看著我,好像還要說點什么,妻怕女兒多嘴,就對女兒說:“你若吃好了,就出去玩吧?!笔潞笪也胖朗虑榈脑?,覺得也真夠難為妻子,就說:“不就是吃碗長壽面嗎?我再過生日,你盡管做好了,不用耍小把戲了。”于是,我以后的生日,就是妻親手為我做的一碗長壽面。
兒女們長大了,我也老了。老伴便開始注意我的健康,希望我能過個快快樂樂的生日。于是便提出讓兒女回家為我祝壽的想法,我聽了,堅決反對。不料,在一九九二年,我因為患腰間盤脫出病,臥床足有半年多。這時老伴和孩子們都提出舉行一次壽宴,轉(zhuǎn)轉(zhuǎn)運氣。我是不信運氣的,但覺得自己臥病在床,著實拖累了老伴,也給孩子們帶來一份牽掛,認為這次壽宴,已不是我個人的事情,而是全家人一種愿望和寄托,于是便答應(yīng)了。
就這樣,我的生日的慶賀方式,就由母親給煮的兩個雞蛋到妻親手做的一碗長壽面,又發(fā)展到了全家人舉行的壽宴。而我當年那堅決反對過生日搞慶賀的主張也被無奈打得粉碎。
人的一生是暫短的,幾乎像坐在提速的列車上,剛剛起程,就要到了終點。一晃,我已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兒女們、親友們,都說六十六歲是大壽,應(yīng)該好好慶賀一下,但我始終沒答應(yīng)。不料,我的生日被學(xué)生們知道了,于是就提出六十六搞祝壽的事情來,我謝絕了。數(shù)日之后,我接到學(xué)生們的邀請,讓我參加他們的同學(xué)聚會,我欣然接受了。當我高高興興地趕到了同學(xué)們聚會的會場時,只見正面的墻上貼著一個醒目的大“壽”字,我方知中計。可是此刻,我沒有中計時的悔恨,有的倒是被關(guān)愛的幸福。就在這一天,我所享受到的人間真情和得到的真誠祝福,令我終生難忘。
當時,我坐在會場正中,能看到每一位在場的同學(xué)。我用眼掃視一下每張面孔時,有些愕然了,我感到每張臉都是那樣親切而又陌生。班長張喜軍看出我的心思,便宣布:現(xiàn)在每個同學(xué)向老師報到。于是大家開始向我通報姓名??墒?,聽到了這些熟悉的名字,我怎么也沒法和眼前這些人聯(lián)在一起,真像一首古詩里寫的那樣:“見面初相識,稱名憶舊容”。不光是我不識他們新面目,就是同學(xué)之間,聽到了通報姓名后,也都驚訝不已。也難怪,三十年前這些人還是無憂無慮的少男少女,而今天,已是兩鬢飛霜、滿臉皺紋被人稱為爺爺奶奶的老者了。
通報姓名之后,開始為我祝壽。每位同學(xué)都向我深深地鞠躬。說實話,我曾經(jīng)接受過無數(shù)學(xué)生的無數(shù)次敬禮,那時我卻是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受之無愧的坦然,可是這一次不同,當我看到這些堪稱爺爺奶奶的人,今天的敬禮還像當年那樣虔誠,那樣深情,那樣一絲不茍,我的胸口翻滾著熱浪,是師道尊嚴使我控制住差點流出的淚水。特別是一些當農(nóng)民的同學(xué),說他們接到通知后,半宿沒睡覺,思想斗爭很厲害,覺得自己是莊稼人,出大力的,怕老師和同學(xué)笑話??墒怯钟X得是老師的六十六歲大壽,尤其覺得三十多年沒見到老師和同學(xué),非常想念,思來想去,還是來了。在這里向老師道歉,我對不起老師的苦心教導(dǎo),沒給老師爭氣……我聽到這,心像刀絞一樣難受。我想說,應(yīng)該是我對不起你們,沒能在你們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時,為大家指出一條希望之路。當然這只能是一種自責,因為在那個年代,畢業(yè)生一律返鄉(xiāng),我一個教師是無回天之力的。不過,當我看到他們現(xiàn)在清苦的樣子,雖然才剛剛跨過五十歲的人,眼睛就變得渾濁無光,還有那因為承受過重的生活壓力而早早就駝了背的身影,心里卻有一種難言之苦。這種沉重的心情,一直到同學(xué)們?yōu)槲尹c起生日蠟燭,唱起“祝你生日快樂”時,才漸漸淡去。等到壽宴開始,酒杯碰得乒乓亂響時,尤其是我心中總放不下的那些出大力的莊稼漢也舉著酒杯,說著一番豪言壯語時,我的心才像走出了一段冬季的荒野,步入了春天的綠地一樣,泛起了喜悅的浪花,投進了這人間真情的碰撞中。
席間,主持人周圍同學(xué)讓我講幾句話,我說:“今天同學(xué)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給我過生日,這說明,我們師生雖然分別三十多年,大家的心里還牽掛著我,我非常感謝同學(xué)們這份深情厚意,我無以為報,只有給你們鞠躬了?!闭f著,我向同學(xué)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同學(xué)們好像受之有愧一樣,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并為沒能阻止我鞠躬而感到遺憾。
這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少人已經(jīng)舌頭發(fā)板,走路兩腳發(fā)飄。可是我能看出他們還是盡力地控制自己,使自己不在我面前失態(tài)。于是我向大家宣布:“同學(xué)們,盡情地喝,盡情地樂,不要拘泥于師生之禮,今天在酒桌上,沒有長幼尊卑之分,都是哥們!”我的話像是剛剛出臺的新政策,受到大家的掌聲歡迎,場面立刻活躍起來,有的唱起歌,如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喊;有的跳起舞,如其說是跳,不如說是蹦。大家一邊鬧著,一邊說,今天我們都是些五十多歲的老小孩,玩吧!他們真的玩起來了。這里有教師,有的是鄉(xiāng)鎮(zhèn)長,人大主任,他們一反往日領(lǐng)導(dǎo)干部的持重。我想,這是他們精神上一次松綁;有的女同學(xué)在校時,連和男同學(xué)說話都臉紅,今天也能和男同學(xué)相擁而舞,一掃昔日的羞澀,我想,這是她們?nèi)松某墒?。幾個自稱是老農(nóng)的同學(xué),拿起了話筒,對著電視里那些穿著泳裝扭腰擺臀的美女,唱起卡拉OK,盡管唱的荒腔野調(diào),但卻唱的一板正經(jīng),我想,這對他們也是一次對現(xiàn)代文明的享受。
古人云,酒能壯武士英雄膽,善助文人錦繡腸。文人武士都是少數(shù)人,依我看,酒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使人們返璞歸真,大凡喝了酒的人,都會變得直率、天真,思想上也不設(shè)防。我想生活中,人與人之間,若都能像酒后那樣坦白、熱心和寬容;少一些計謀和傷害,那么,生活就會變得十分和諧美好。我真希望這種氣氛能夠保持下去,保持到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當中去。
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家在一陣狂喜之后,結(jié)束了這次壽宴,像一首交響曲,在疾風驟雨的節(jié)奏之后,轉(zhuǎn)入平穩(wěn)的旋律,停止在余音渺渺的休止符上。然而,我的心緒卻找不到休止符,它仍在我自己和學(xué)生們的遭逢、際遇中回蕩……
[責任編輯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