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爹娘死得早,打小跟著她老叔過。老叔家也窮,把她當小狗小貓一樣養(yǎng)著,有得吃就吃一口,沒得吃就餓一頓。
十五歲那年,才懂點人事,叔就把她嫁了出去,嫁給東河上邊山里面一家誰也沒聽說過的人家。那家人給的彩禮多。還有,叔說,那家的男人特別精神,能干活,往后準發(fā)家。
杏子穿了一身象征新媳婦的紅衣褲,被擄上小毛驢,顛噠顛噠就往東河上邊的山里走,曲里拐彎,七高八低,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天都黑了,人都睡過去幾回,還沒到。后來,滿天是星了,她才被人抱下驢背,背著又走了一段長長的山路,到了一間有燈的屋里。被人放上炕,還不知咋回事呢,一個男人就過來把她按倒,扒去衣裳。
杏子動不得,也不敢動,她明白,那準是她的男人。她只想看看她的男人是啥樣,是不是真的有精神,可燈太暗,那個男人又老動,她心又慌又怕,怎么也看不清。
二天夜里,她的男人當然又上炕了,她看了又看,總覺得不大像昨夜那個。
第三夜,到她屋上炕的人又換了。一問,才明白,她嫁給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家的哥三個。難怪會給她叔那么多彩禮錢,難怪她叔臨走時叮囑她好好跟人過,不許回去。在那時的北方偏遠山區(qū),人煙稀少,年輕女人就更顯金貴,深山窩棚里,幾個男人伙著娶一個女人的事不新鮮,不過這家是哥三個。
唉,人窮了就不是人了,啥心眼都能想出來,啥事都能干出來。這是日子逼的,沒過過的人不明白,只有過過的人才知道。
哥三個有了杏子,都不想上山干活了,都要在家守著。
他們的爹,一個壯壯實實的中年漢子,一擺手:都趕緊上山去,不干活一家子人吃啥穿啥?眼瞅著冬天就要到了,冰天雪地的,喝西北風啊?我年齡大了,腿腳不靈便,在家干點院子活,給你們看著媳婦,省得給闖來的張三(狼,北方山里人忌諱,在山里不說狼,尊稱張三)掏了,去吧。
杏子看著哥三個上山的背影,長長地喘了口氣??蛇€沒等她那口氣落地,她的公爹,那個看來依舊渾身是勁的壯年漢子,麻利地插上院門,麻搭著眼皮,直蹶蹶走過來,一把抱起她就往屋里去。
杏子忘了,那也是個男人。這家就她一個女人。
她想過跑,一口氣也不歇地拔腿就跑??伤静恢缆?,哪能走出去?只能喂了夜夜在院子四周長嚎的狼。就是她真能尋摸著走出去,到哪?哪又是她的家?
杏子只覺得屋里院里到處是灰蒙蒙的,樹是灰蒙蒙的,天是灰蒙蒙的,山是灰蒙蒙的,她的心更是灰蒙蒙的。雖說吃穿比在叔家強多了,四個男人嘴里不說,卻都先讓著她。可她怎么也受不了,怎么也覺得不對勁。但受不了又能咋著?不對勁又能咋著?任啥都是命定的,人拗不過命。杏子這樣對自己說。卻又心不甘情不愿,總是在盼著什么。她還能盼啥?還能盼到啥?杏子也不知道。
有一天,天少有地藍,云少有地白,山上活忙,四個男人難得都上山了,剩杏子一個人在家忙永遠也忙不完的家務活。自然,院子大門是從外面鎖上了,男人們說是怕有野牲口闖進來傷人。門外沒有什么動靜,只有山風在草尖樹枝上不緊不慢地刮,扯拽出一片不大不小的“刷啦刷啦”聲。杏子心里很悶,直想聽點別的。突然,他聽到一聲似乎熟悉的“賣鋼針五色線”的吆喝聲,一震,眼淚刷一下流下來了。這時,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指望啥。她撲向大門,沖著門縫“唉”了一聲,便抽抽嗒嗒地大聲哭起來。門外的小貨郎趕緊撲到門口,連聲問:“杏子,是你嗎?我到處尋你,總算找到你了,你過得還好嗎?”杏子只是哭,半晌才回一句話:“你怎么才來!”又忍住哭聲說,“過得不是人,你快把門弄開,領我走?!?/p>
小貨郎一下什么都明白了,找塊大石頭三拳兩腳砸開門,拉著杏子就走。
杏子只覺得自己在騰云駕霧似做夢一樣。她總共也沒見過小貨郎幾次,連小貨郎姓什么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有一回,她挖了一大筐野菜回村,正巧碰上小貨郎,四處又沒旁人。小貨郎笑笑說:“杏子,你真能干,長得又好看?!毙幼幽樇t了,回了聲“瞎說”?!罢娴?,說瞎話要遭雷打。等我賺了錢就來娶你,杏子,你愿意嗎?愿意就等著……”小貨郎正說著,有人來了,忙住嘴,又眼看別處,吆喝起“賣鋼針五色線”來。沒想到,他竟真是個說話算數的有情有義人。
人是能一眼看出實在來的。杏子早就看著小貨郎順眼,不是個滑滑溜溜的人。
杏子心甘情愿地任小貨郎拽著手走。
走過的山道上傳來人的嚷嚷聲,幾個粗嗓子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杏子”。小貨郎一震,看看杏子,杏子也在無限信任地看著他。小貨郎咬咬牙,一使勁,把杏子拉到沒有任何通道的密樹林子里。
從此,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有人說,那樹林子,外人進去就出不來;有人說,他倆準給狼吃了;有人說,他們逃到天邊過日子去了;還有人說,他們成仙了,在人上不去的老爺嶺頂上云來霧去呢,不信你就細瞅,有時能恍恍惚惚地看到他們的身影。
杏子到底哪去了呢?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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