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很快就要到了。夜,死寂死寂。雪,紛紛揚揚地下著。
子夜,突然起了風(fēng)。已經(jīng)下了一白天零半夜的大雪,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狂風(fēng)裹挾著,攪起一條條雪龍,在低矮破敗的房屋間、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怒吼著,沖突著,穿行著,好像非要把這個罪惡的世界掀個底兒朝天不可。周天寒徹。
大都,在瘋狂的暴風(fēng)雪中戰(zhàn)栗。大街上,別說人了,連狗都不見一只。只有懸掛在悅來客棧門首的那盞“氣死風(fēng)”燈,劇烈地翻騰著,時而上下,時而左右,卻無論如何掙不脫緊緊拉扯著它的鐵鉤的羈絆。盡管這燈上下左右胡亂翻騰,卻始終亮著,真是一盞地地道道的“氣死風(fēng)”!閃爍不定的燈光下,映出一張布告,那是一張“通緝令”,是傍晚時分有人把它貼在客棧門口的。眼睛好使的人,可以在閃爍的燈光中看到,被通緝的人叫關(guān)漢卿,懸賞緝拿他的賞金是白銀三千兩。布告上有一幅男子畫像:緊蹙的眉峰,睿智的眼睛,沉穩(wěn)的面容。
子時三刻,一個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子,由街角轉(zhuǎn)出來。他警惕地向街道兩頭仔細望了一陣,見大街上空無一人,將厚實的駝毛圍巾向眉眼上拉了拉,快步走向悅來客棧。
就在這時,一隊士兵從街道的另一頭走了過來。這些人一個個肩上扛著長槍,腰間挎著佩刀,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他們緊裹著大衣,頂風(fēng)冒雪,趔趔趄趄地往前走著,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他娘的!這個姓關(guān)的老小子真是缺了德了,連個年都不讓哥們消消停停地過!”男子很快就要與巡夜的士兵面對面了,再躲避顯然已經(jīng)不可能,他便干脆在“通緝令”下站住,似乎是認真地看起布告來。
這隊士兵與男子就要擦肩而過時,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從士兵行列中跨了出來。他走到男子背后,拍拍男子的肩膀,有口無心地問道:“干什么的?”男子并不慌張,邊轉(zhuǎn)身邊習(xí)慣性地隨口答道:“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統(tǒng)領(lǐng)全軍?!?/p>
頭目聞聽此言,心想:這家伙說的正是戲臺上的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將男子推到那盞明亮的氣死風(fēng)燈下,一把揪下男子緊緊圍在臉上的駝毛圍巾,上前一步,對照著“通緝令”上的畫像仔細觀瞧一番。太像了!他想。想到這兒,他試探地問:“唱戲的?”
男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而是仍然用戲臺上的道白腔調(diào)念誦道:“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登臺便見;有時歡天喜地,有時驚天動地,轉(zhuǎn)眼皆空。”頭目細細品味了一番這幾句話,更加認真地將眼前男子的面容與“通緝令”上的畫像比對了一番,心中已然明白眼前此人是誰了,遂湊到男子面前,低低的聲音說道:“你姓關(guān)……”男子哈哈一笑,打斷頭目道:“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
頭目原本是個戲迷,極愛看關(guān)漢卿編演的戲曲,尤其那出《竇娥冤》,他已經(jīng)看過多少遍了,再看還是要被感動得涕泗滂沱。他對元朝的殘酷統(tǒng)治十分不滿,恨不得造反;他之所以當兵,完全是為了混口飯吃。如今,他已確認男子定是關(guān)漢卿無疑了,卻又猶豫起來:將其拿獲送交官府吧,于心不忍;放他走吧,三千兩賞銀就算吹了。他猶豫著,噤了聲。
男子此時似乎已經(jīng)看穿了頭目的心事,便一語雙關(guān)地接著吟道:“臺上莫逞強,縱得到高官厚祿,得意無非俄頃事;眼下何足算,到頭來拋盔卸甲,下場還是普通人?!?/p>
頭目聽罷男子的吟誦,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對眾士兵說:“這人不過一個戲呆子罷了,絕對不會是關(guān)漢卿!算了,放他走吧。走,我請大家喝酒去。”
眾士兵先還以為今天運氣不錯,雖然在暴風(fēng)雪里受了半宿罪,可到底逮著一條大魚,說不定自己真還能撈點銀子花花呢。現(xiàn)在聽頭目如此說,未免覺得遺憾。但是,頭目既然已經(jīng)這么說了,他們也只好認同下來。大家同時長嘆一聲,隨著頭目走去。
男子沖著頭目和眾士兵的背影一躬到地,然后,很快隱沒在暴風(fēng)雪中。
大都,只剩下了肆虐的暴風(fēng)雪和無邊的黑暗……
(通聯(lián):山西省大同市白泊洼外貿(mào)舊家屬樓1單元1號037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