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五六月間,我正戴著右派帽子在鄉(xiāng)下勞動,有人告訴我,《文藝報》上發(fā)表一篇文章涉及了我,原來是批判公木的,他有一條罪狀,是吹捧右派分子邵燕祥的詩。我最直截了當?shù)姆磻牵河又?,何患無辭!
指的自然是1956年初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一篇作品論。當時公木在作家協(xié)會的青年工作委員會工作,職責所系,他和沙鷗各寫了一篇文章評我的詩,實際是為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者會議作準備。沙鷗先找我了解過習作情況,公木我一直沒有見過。按當時審干的標準,頂多也就算一般工作關系吧?公木文中有溢美之詞,那也不過是出于鼓勵罷了。他又怎么能預知我在一年多以后被劃右派,提前劃清界限呢?
其實,公木不是對我的詩一味說好話的。1956年3月在全國“青創(chuàng)會”上,公木作關于詩歌的主題報告,我記得重點批評的作者中就有一個是我。他以我在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中寫的《大雪飄飄》為例,指出我圖解概念的傾向,這也正是我當時積極用詩體配合政治宣傳之病。他并沒有為了政治標準而不顧藝術標準。到這年秋天,他又批評了我用準格律體寫的《憶西湖》,當然他的著眼點,與后來姚文元對那首詩的批評是不一樣的。
我不在公木執(zhí)教的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也沒去聽過課,但我覺得公木像對他的學生那樣關心和要求我??煞Q一位嚴師?!段乃噲蟆纺瞧恼吕镞€給公木羅列了別的什么右派罪狀,我全無印象,可能當時就沒看,我是舉一反三,從有關我的一條就窺見其全部的荒誕無稽了。
然而從此就是一別20年,直到1979年初開全國詩歌座談會?;サ榔蹰煟胖浪谧约哼h戍長春,處于困境的時候,一有往來人還打聽我的消息。
公木老師在整個上世紀80年代,究竟寫了多少學術著作、詩文作品,參與了多少教學和學術組織工作,主持過多少研究項目,發(fā)表過多少值得重視的見解,這是要由在他身邊的助手和學生來統(tǒng)計的。我敢說這是一個非常驚人的現(xiàn)象,使我這樣比他小二十多歲,身體更好得多的后輩為之慚愧。其間,他每來北京我都曾趨前聆教,而他從來是虛懷下問。這樣我也就敢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他在匈牙利事件后訪問過那里,對當時局勢有一整套先人之見。我對他直陳了我的看法,當然很難為他所接受,我又推薦給他一個當事人的回憶錄《匈牙利悲劇》,他自然也頂多是將信將疑,然而他并沒有痛斥我。兩代之間,因他的寬容,我能夠無所避諱,他在向我問訊什么的時候,我保證對他能說百分之百的真話。我深深感謝他對我的信任。
大概是1990年,有一天,住在我樓下的老徐剛,告訴我公木從長春來北京了,并且向他問起我。我立刻跑到他下榻的招待所,他很高興。他說聽北京一個人說我“跑到法國去了”,他也是將信將疑,因為不久前他過80大壽,我還跟胡昭、曲有源一起送他一把青龍劍,祝他老當益壯,鋒芒不減。
在上世紀90年代里,公木每次來京,我們都有這樣一次短暫的但是推心置腹的會面。除了聽我說以外,他也跟我說他參與的某些活動,說他的憂慮,也說他的無奈。還說他過去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我勸他自己寫下來,然而他不置可否。
公木晚年總是帶著病工作、寫作以至外出活動的。為了不影響他的休息,我總是談上一個小時就告退。他往往有些依依不舍。我不忍心告訴他太多讓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傷心痛苦的事象,我知道,單是他自己經(jīng)受的已經(jīng)夠嗆了。我不敢詳問,但我聽說他不是沒有家庭負擔的,似乎有的孩子下崗待業(yè),多少需要貼補,日子過得夠緊。他應中央文學講習所同學之邀來京聚會,因為這類活動的旅費自理,八十多歲高齡的公木沒乘軟臥列車,竟在硬席上顛簸了一天一夜。當然不是說著名作家、教授就一定要坐高級車吃高級飯,然而想想公木畢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歌詞作者,對黨和革命有過貢獻,且已是耄耋之年,與某些對人民了無貢獻反有禍害的人在今天所享受的待遇相比未免懸殊太大,但從來沒有聽公木有一語及此,他自奉甚儉而自律甚嚴,我們冷眼旁觀,卻不免為之心寒了。這可能是我輩未能免俗之處吧。
我還是在1948年底在古城北平,從中共地下黨的油印刊物上讀到“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首《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的詞譜,馬上學會了,唱著歌南下,在不短的一段時間內,好像歌詞的最后兩句老是隨著軍隊的行蹤改來改去。幸虧到了1988年,正式公布這首進行曲為軍歌,歌詞也鐵定下來了。
公木生前,他不但所寫歌詞被人隨意改動,連身份不也是被人隨意改動嗎?時而是革命詩人、軍歌歌詞作者、革命教育家、老革命,時而是右派分子、反黨分子、修正主義分子、反動派、牛鬼蛇神……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公木老師后半生精研《老子》,對諸如此類大約是看得比較透徹的了,徹底而不透底,看破而不虛無,有所執(zhí)著又有所超脫,其為文為詩為人俱在,不是什么人隨便可以妄加涂改的了。一個畢生劬勞勤勉,不知休息的靈魂,公木老師,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