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鎮(zhèn)是新中國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1973年至1977年任中國駐美國聯絡處主任,在其任上,曾發(fā)生過一起辭職風波。
周恩來話里有話,原來有人告狀
1974年年底,已經擔任中國駐美聯絡處主任一年多時間的黃鎮(zhèn)攜夫人應召回國,抵達上海。剛下飛機,迎接他的同志就走上前來,轉告黃鎮(zhèn):“周總理電話說,黃華同志回來后在上海賓館廁所滑了一跤,把腰扭傷了,是用擔架抬上飛機才回到北京……你在上海住賓館時,一定要注意廁所地滑,千萬不要摔倒了。”當時,中國的政治空氣仍十分陰冷,周恩來的關照讓黃鎮(zhèn)忽然感到溫暖,連胸口都是熱乎乎的。
回北京后,黃鎮(zhèn)急于向周恩來匯報工作。這時,周恩來已經住進了解放軍三0五醫(yī)院的病房,癌癥正侵蝕著他的肌體。1975年元旦前一天,周恩來派人把回到北京的黃鎮(zhèn)叫到他的病房。
黃鎮(zhèn)靠近周恩來坐著,他發(fā)現周恩來面頰變得瘦削灰暗,眼窩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周恩來談了一些有關美國的問題之后,低聲問黃鎮(zhèn):“駐美聯絡處的房子是怎么買的?”
黃鎮(zhèn)回答說:“臨走前總理批了900萬美金,讓我全權處理買房子問題。我想少花些錢,正好遇到一對夫婦因患心臟病,急于賣房子。地點好,房子好,價錢也便宜,共有400多個房間,辦公、宿舍都解決了,來往代表團也有招待所可住。還買了兩處官邸,供開展對外活動之用。我和韓敘(副主任)同志并沒有住進去,買房子加修理總共用了600多萬美元。雖然現在房子用不了,但我覺得趁友好時買下比較好。按規(guī)定,那一帶住房不能用于辦公,我們拜會華盛頓市長,做了許多工作,由市長出面協(xié)助,市議會才批準我們可在大樓內辦公?!?/p>
在美國買房子是要絞盡腦汁的。商人聽說聯絡處要買大房子,立即抬高房價。為了壓低大房的要價,黃鎮(zhèn)就先花幾十萬元買了兩幢小樓,黃鎮(zhèn)就在商人落價時,用610萬美元買下現在的大樓。后來房價很快漲了兩倍以上。1975年初,外交部、財政部聯合出國巡視小組也認為此房買得好。大樓的右邊有一條汽車通道可通樓后的空地,允許聯絡處使用通道,并可在那里停車。
黃鎮(zhèn)接著說:“官邸旁邊還有3座花園小樓,用不了100萬,就可以買下來作為今后外交官們開展活動的場所。但使館有同志不贊成,還要我賣掉已買的兩處官邸,我當然不干。”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周恩來輕輕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問:“在外交活動方面,你是否與肯尼迪他們接觸多了?”
“共和黨、民主黨我都得交朋友,如果目前我只做在臺上的共和黨人的工作,將來民主黨上臺怎么辦?”
“是這樣。我再問你,你參加對外活動是否多了?”
“我們剛去不久,正在開展工作,人家指名請我,而且是很重要的場合,我不能推給別人。有的不去由韓敘同志去,如果讓身份低的同志去就會得罪朋友?!?/p>
“原來如此,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周恩來垂下眼皮望著地面,眉毛高高地聳起:“前幾天我去毛主席那里,主席告訴我,說你回來時要我與你談談。大約是有人反映情況到主席那里去了。我一定向主席解釋。”
黃鎮(zhèn)心里明白,是有人告了狀。
于是,他向總理述說了工作上的困難,提出調動。
周恩來看著他,目光里滿含著熱忱:“主席和我對你是信任的,你安心工作。”
他們談了很久,經醫(yī)護人員再三催促,周恩來才伸出手和他握別。
黃鎮(zhèn)辭職事出有因,鄧小平先留住了他
1975年,黃鎮(zhèn)任駐美聯絡處主任已兩年多。在這段時間內,“四人幫”到處插手聯絡處的工作。他們在北京圍攻、詆毀周恩來,奪取外交大權,并向聯絡處潑臟水,鼓動大家造反。一些個人主義惡性膨脹的人則在這“臟水”里游泳,把水攪得更渾了。黃鎮(zhèn)氣得罵這種人是“口紅心不紅。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他們拱不動黃鎮(zhèn),就在韓敘、朱霖身上挑刺兒。
高級翻譯冀朝鑄十分同情黃鎮(zhèn)的處境,臨回國時問黃鎮(zhèn):“你跟主席那么熟,為什么不向主席反映呢?”
黃鎮(zhèn)嘆了一口氣:“主席年紀大了,也不像從前那樣好說話了?!?/p>
“跟總理說說也行呀!”
“總理自己的處境也很不好,我怎么好再去打擾他呢?”
黃鎮(zhèn)抬起充滿苦悶的眼睛望著冀朝鑄:“我不喜歡越級申訴?!敝缶筒徽f話了,陷入苦悶的沉思中,然后,他站起來,以肯定的證據說道:“但把我逼急了,我是要反映的!”
如果僅僅是聯絡處幾個人惹事生非,黃鎮(zhèn)完全可以制止。難辦的是壓力還來自上方。有時,他會莫名其妙接到一份批評電,有時身邊工作人員好像也掌握了什么“秘密武器”,動不動來個無聲對抗……
“不行,聯絡處的問題不擱到桌面上解決不行!”黃鎮(zhèn)決心解決聯絡處的問題。 他召開黨委擴大會議。負責政治思想工作的朱霖,剛把事實擺出來,兩個同志就站起來,你一言,我一語:
“聯絡處不讓講路線,現在讓講了,但并不按路線辦事!”
“我有個印象,為什么我們這兒一提路線問題,就好像不大愉快,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老干部至多60歲就應該退休,不要擋道嘛。培養(yǎng)接班人嘛,應該有這個自覺!”
“有的老干部,自己不行,還要硬著頭皮干,應該有自知之明嘛!”聯絡處只有黃鎮(zhèn)60歲以上,對方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韓敘和他們頂起來:“你這種說法不對,不符合毛主席‘三結合’原則!”
另一位同志也氣憤地說:“這不是要搶班奪權嗎?照你這樣說,中央領導都該下臺……”
發(fā)難者退縮了一步:“中央領導同志除外。”
黃鎮(zhèn)無言以對,他不知道應該對這直載了當的含沙射影作如何反應,這些話太讓人吃驚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厲聲說道:
“我馬上向中央發(fā)報,請中央派人來。如責任在我,請示處分;如責任不在我,中央了解了,也就滿意了。你們也不用說什么60歲不60歲,我完全可以辭職!”
會議室內頓時鴉雀無聲,滿屋充滿惶惶不安的氣氛。連發(fā)難者也僵住了,呼吸艱難異樣。會議不歡而散。
對黃鎮(zhèn)的話,韓敘也很吃驚,他勸道:“你這一辭職,不正中某些人下懷嗎?”
朱霖也說:“這不是讓看笑話嗎?我們又沒犯錯誤,干嗎自己甩掉烏紗帽呢?”
黃鎮(zhèn)搖搖頭:“你們沒看出來,我很難干下去了。這個位置很重要,有許多人想控制對美工作,搞獨立王國。所以我只有離開,因為不把我趕走打倒,不取得這頂桂冠,他們是不甘心的!”
韓敘、朱霖都說:“我們應該向上告他們!”
“告不通!惡人先告狀!”黃鎮(zhèn)翻開筆記本,讓他們看。這是江青指使部里一個領導寫的信。信中說:×××在聯絡處表現很壞,伙同黃大使、韓敘對國內、中央的精神唱反調,散布各種不滿。當然,黃、朱兩口子是后臺,×××調國內研究所,×××、×××這一對夫婦是黃、朱的死狗腿,可調國內,如尚未下放過則先下放勞動,如已下放過,可調至別的館去……
黃鎮(zhèn)看了韓敘一眼后說道:“他們還揚言把你調到非洲最臟、最熱的地方去喂蚊子呢!”他“唉”了一聲,像是觸到了深深的隱痛:“回想以前工作那么愉快,不知什么是疲勞,一心一意完成任務,挨批評也很愉快,現在把個聯絡處搞成這樣!正像魯迅說的,最可怕的的確是口是心非的戰(zhàn)友,因為防不勝防,為了防后面,我就得橫著槍,而瞻前顧后格外費力!”
散會后,黃鎮(zhèn)開始寫辭職報告。他感到很厭倦,沉重的苦悶壓迫著他。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寫道:這是我第一次書面向領導提出調動我的工作。我任現職已兩年多了。從各方面來說,我擔任這一重要工作是不稱職的,身體不好,也使工作受到影響。經反復考慮,為我駐美聯絡處今后能很好貫徹執(zhí)行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方針,請盡速選任其他同志接替我的工作。——美駐華聯絡處主任已調換,對我的調動,對方也無可非議。
電報發(fā)出后,由于遲遲沒有得到回音,黃鎮(zhèn)干脆另發(fā)電文轉呈毛澤東、周恩來:根據聯絡處的某些情況,我也很難繼續(xù)工作。因此,經過反復考慮,為了不使聯絡處這一執(zhí)行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方針機構的工作受到任何影響,特請求調動我的工作。
外交部長喬冠華接到這一電報,大吃一驚:“敢向主席直接提辭呈,黃鎮(zhèn)這下……”他只好去報告主持國務院工作的鄧小平副總理。
鄧小平拿著電報看了很長時間。黃鎮(zhèn)是他在一二九師時的政治部副主任,可以說是他的老部下,他對他很了解。放下電報后,鄧小平對喬冠華說:“外交部如容納不了黃鎮(zhèn)這樣一個老干部,我可以讓他回軍隊當副總參謀長?!?/p>
喬冠華急忙擺手:“要是這樣,還不如把我先調走,也免得別人說我心胸狹窄?!?/p>
“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問題?”鄧小平問道。
喬冠華把別人整理的一些材料遞上。鄧小平信手翻了翻,說:“等黃鎮(zhèn)回來再聽聽他的?!?/p>
喬冠華又把準備回復的電文呈上。鄧小平看了看,搖了搖頭:“太厲害了?!边呎f邊就著回電修改。他又看了一遍修改后的電文,大意是說:
黃鎮(zhèn)同志,你的來電收悉。你即將赴美西部會見尼克松,基辛格、福特又已初步確定年底前相繼來訪。諸事繁多,故不宜考慮調動問題。國內考慮,可趁基辛格、福特來訪之機回國再談此事……
黃鎮(zhèn)接到回電,繼續(xù)安心工作。
毛澤東要黃鎮(zhèn)再干一二年
1975年12月,黃鎮(zhèn)夫婦陪同福特夫婦訪華,12月2日下午4點15分,黃鎮(zhèn)陪同福特、基辛格去見毛澤東。
毛澤東步履蹣跚,但他并沒有失去令人敬畏的力量。他和客人一一握手,請他們入座。毛澤東發(fā)出很響的喘息聲,問福特道:“好嗎?”
福特頓首致意:“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毛澤東指指雙腿:“我不好,我有病。國務卿好嗎?”
基辛格笑著回答:“很好。我很高興來到這里。”
毛澤東掃視了書房一圈,雙唇慢吞吞地翕動:“各位美國朋友都好嗎?”
福特介紹著:“我們上午談了國際關系問題。你的國家和我的國家有必要進行平行的努力,來取得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的結果?!?/p>
毛澤東幽默的本性又出現了:“我們沒有本錢,就是放空炮。”
眾人都笑,福特卻搖搖頭說:“我不相信這點?!?/p>
毛澤東繼續(xù)開著玩笑:“就是罵娘,我們有點本錢?!?/p>
“我們也會。”福特附和著。
“也會?”毛澤東眼里閃著光?!澳蔷瓦_成協(xié)議?!?/p>
“我們可以用很有力量的語言來反對某一個搗亂的國家?!?/p>
“不錯,又達成協(xié)議。”毛澤東輕微地抬了抬身子,忽然說:“你們國務卿干涉我的內政?!泵婪饺藛T頓時緊張起來,但聽完毛澤東的下句話,又恢復了常態(tài),“他不要我去見上帝?!?/p>
基辛格扶了扶眼鏡:“我們堅持這一點?!?/p>
“上帝的命令他敢違抗啊!”毛澤東指了指基辛格說:“上帝請我,他說不讓去?!?/p>
基辛格笑了:“如果你和上帝同在一起,你們結合的力量就太大了!”
毛澤東心情格外愉快,笑著說:“他是無神論者,反對上帝,破壞我跟上帝的關系,厲害?。∥乙矝]有辦法,只好聽從他的命令。命令就是Order!”
福特問:“他是給上帝下命令了嗎?”
毛澤東很警覺:“是向我下命令!”他似乎想起什么,把目光轉向黃鎮(zhèn),問道:“怎么樣啊,黃鎮(zhèn)?你還去不去?”
黃鎮(zhèn)心里一格登:主席對這件事還真記掛在心里。便順口說道:“聽主席的指示。”
毛澤東又把臉轉向福特總統(tǒng):“你們要不要?。俊?/p>
福特愉快地點點頭:“我們肯定要他回去。我們的關系是極好的。重要的是你們大使要回去,而布什先生留在北京。”
毛澤東又問布什:“你要留下?”
“就留幾天?!辈际不卮稹?/p>
“你升官了。”
“是的,他升官了?!备L卮鸀榛卮穑暗覀儗⒃谝粋€月之內提出代替他的人選?!?/p>
“我舍不得他。”
“他是個優(yōu)秀的人?!备L亟又珴蓶|的話說:“因此我們要他回美國。但我們會派一個和他一樣好的人來接替他?!?/p>
毛澤東用有些輕微顫動的手按了一椅子扶手說:“那好,我看黃鎮(zhèn)還是到美國好?!?/p>
黃鎮(zhèn)點點頭:“堅決執(zhí)行主席的指示。我是想回來,我在國外太長了。主席要我去,我就去?!?/p>
“再去一年、兩年吧!”
“好,我堅決去?!?/p>
毛澤東又對眾人說:“年輕人對他有些意見。他們兩個對喬老爺(指外交部長喬冠華)也有意見。這些人不好惹啊,受他們的氣啊!”
聽到這句話,黃鎮(zhèn)一直憋著的委屈和傷心,無法解脫的感觸和煩惱,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怎么的,他感覺有些熱淚盈眶了。
這天晚上,黃鎮(zhèn)推開自己的家門,深深呼吸著寒冬冷徹的空氣,像好容易才卸下重擔、恢復了自己的元氣一樣,舒坦地哼起了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
“朱霖哪,今天晚上是不是喝點酒?”
黃鎮(zhèn)興致勃勃地喝著杯里茶。
“什么事兒這么高興?”
朱霖放下手中的書,站起來。
“問題解決了?!秉S鎮(zhèn)詳盡描述了客人走后,毛澤東當著他和幾個年輕人說的話。主席說:“不要輕視老同志,我是最老的,老同志還有點用處,青年人對老同志要高抬貴手……年輕人追問主席:老干部是不是要對年輕人高抬貴手呢?毛澤東沒有搭茬兒,沉吟良久,才說:“要各自多做自我批評嘛!”
黃鎮(zhèn)兩手抱著暖暖的茶杯,回想著說:“主席真是了不起,他要做我的工作,并不直接跟我說,而是讓福特開口……”
在毛澤東發(fā)話后,黃鎮(zhèn)收回了自己的請辭書,和夫人一起重返駐美使館,又工作了幾年,直至粉碎“四人幫”,回國任文化部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