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十月革命后,有7000名俄國難民蜂擁抵滬,大批貴族。1931年,日本占領東北后,又有大批俄僑從哈爾濱轉移到上海。30年代上海俄僑總數(shù)為1.5萬到2萬人。1934年,法租界有俄僑8260人。(公共租界1935年有俄僑3017人)。他們在法租界修建了2座漂亮的東正教堂:圣母大堂和圣尼古拉斯堂。
白俄在上海虹口提籃橋一帶站穩(wěn)腳跟后,都設法移居到法租界居住。1920年,法租界僅有210名俄僑,1934年,增至8260人。他們多數(shù)居住在法租界中部呂班路、環(huán)龍路、金神父路一帶,在霞飛路中段開設服裝店、面包房、咖啡館,使得霞飛路成為上海最浪漫的一條商業(yè)街。筆直的法國梧桐樹,在馬路兩邊伸展而去;面包房早上新出爐的是松脆的牛角面包,還是三十年代的法國配方;而這些面包房當年的店主則可能是一個來自白俄的流亡貴族。一部分人在DDS舞廳當舞女,也賣身,也跳舞。
上海人把這些白俄叫做羅宋癟三,把霞飛路也稱做“羅宋大馬路”。羅宋是RUSSIAN的諧音。后來,上海人愛上了俄國人的鮮奶蛋糕,也愛上了俄式大菜中用牛肉、西紅柿和洋蔥燒出來的羅宋濃湯。他們中的一些女人,與華人聯(lián)姻,定居下來,與中國一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劫難。
紹興路上有一條弄堂,叫愛麥新村,里面住的全是白俄。六十年代初,弄堂口還有一家專賣俄國食品的小鋪子的老板娘是一個中俄混血,十分的嫵媚,亦有俄羅斯人的強悍潑灑在做人的風格里。
窗外。黃浦江的一個彎道,挽進來一角水,一角天,堅實的外白渡橋,霸道地橫亙在那里,顯示出大工業(yè)時代的鋼鐵意志。
臨晨4點,遠的天際里,疏淡的、不徹底的暗灰,俄羅斯領館的形態(tài),比如肥碩女人的石榴裙,沉靜而驕傲。偶爾的幾聲汽笛,越過江面,越過鐵的橋,落定在窗前。
這是一個適合懷舊的場景。歲月和戰(zhàn)爭覆蓋了人們的記憶,而這幢樓復活了往事。
二十多年來,英國格林郵船公司的董事長格林先生,總是用一個同樣的姿勢,右手支撐在玻璃上,前額略微前傾,站在這扇窗前,守候著自己的郵輪遠去或者歸來的。
這是1948年的一個晚冬。
太陽出來了,落地的玻璃窗,被刷上了一層燦爛的光。格林先生掐滅了雪茄,坐了鉸鏈式的電梯,下得樓來。
是的,那天早上,格林先生的腳上是TOD'D牌皮鞋,老式而經(jīng)典。他走上外白渡橋,凜冽的風里已經(jīng)有了一絲春的溫和。
格林先生走進了北蘇州路2號的百老匯大廈。他拉開公寓的窗簾,讓江水緩緩地涌進來。
安娜已經(jīng)在那里吃著蜂蜜麥餅了。
安娜在一家夜總會工作。手指上有一枚沉甸甸的戒指,是她的祖母留下來的。誰也不知道安娜的祖母是誰,只有格林先生知道。多年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安娜的一家。
安娜說:“母親請你晚上過去?!?/p>
安娜的家在紹興路上的愛麥新村。一棟三層樓的房子。底樓是廚房和飯廳,二樓兩個臥房,其中一間做了會客廳。這個會客室很有點萬國鐘表陳列室的感覺。酒柜里,壁爐架和案幾上,還有墻上,各式各樣的鐘表,滴滴答答,到了報時的那一刻,比如巫婆出場,其怪誕和詭異,實在是匪夷所思的。
這天晚上,安娜的母親薇爾坦就在這間客廳舉辦了一個很私人的酒會。
薇爾坦拿出了一套鑲了紫羅蘭色花邊的精制的杯碟,一把閃亮奪目的銀茶壺。這是她和母親逃命時僅能帶出來的東西。
薇爾坦永遠的記得那一天。炎熱的午后,大家都睡去了。她不想睡覺,可是也不能彈鋼琴,所以,她開始讀《安娜卡列林娜》。她已經(jīng)讀過一遍了,但還是喜歡重讀沃倫斯基對安娜說的那些溫柔的話語。在她這個年紀,14歲,當然啦。薇爾坦崇拜軍官,欣賞他們完美無瑕的禮節(jié),潔白的軍服,勇猛高尚的品格。她幻想著,在一個晚會上,她與一身潔白的軍官跳華爾茲,一位接著一位,她會與其中的一位墜入情網(wǎng),他將是沃倫斯基和自己的叔叔姜斯的混合體。
白色的夢戛然而止,蜿蜒的路上,傳來馬蹄聲。薇爾坦認出了他的制服,姜斯叔叔。他們家是沙皇的親戚,叔叔是沙皇宮廷禁衛(wèi)隊的軍官,每天都可以見到沙皇的。
“大概只有你一個人醒著?!笔迨鍝崦拿骖a。
“沙皇被推翻了?!彼f。
這句話幾乎很驚人,但對她而言卻沒有意義。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又說:“沙皇一家被囚禁了,沒有人可以救他們,一切都太晚了。告訴你的父母,叫他們別等我。保住自己的性命是最重要的?!?/p>
叔叔吻了薇爾坦,躍上了馬背。
薇爾坦看著他遠去。
那天的空氣里,她聞到了梔子花香。
他們逃出來,很艱難的過程。
住在上海,還可以有一個仆人,全靠著格林先生的不動聲色的接濟。
客人到了。薇爾坦用高腳玻璃杯和細長的湯勺招待客人們喝俄羅斯茶,銀盤子上堆著藍莓酥餅和杏仁卷。
薇爾坦時不時的感嘆詞是:“哦,祖國俄羅斯!”
客人中有位眼神十分敏感的中國母親,著的是洋裝,她身邊的少女,她的女兒,穿一件銀色織錦緞的短外套。女兒是薇爾坦的學生。薇爾坦平日里教授鋼琴。
格林先生來得晚了一些。他遞給薇爾坦一朵白色的百合。
薇爾坦覺得是叔叔姜斯站在面前。
“我要走了?!备窳窒壬f。
“是的,我知道。”每天都有人來告別,薇爾坦不再驚訝。她和一個中國男人結了婚,她不想走,她要留在上海。
格林先生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乘坐自己公司的輪船回倫敦的。
走的時候,他在怡泰大樓外站了很久。他的大衣口袋里有一只鎦金的小鬧鐘。
薇爾坦送的。他能夠帶走的只有這個了。
很多年以后,格林收到了安娜的照片。她和一個中國男子結婚。男子的家族先在寧波發(fā)跡,到上海后,經(jīng)營碼頭上倉庫,還開了一家銀行。不過,當安娜與這位男子結婚的時候,男子家族的產(chǎn)業(yè)悉數(shù)獻給了政府。他們吃利息,過得也還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