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的精確傳神常讓我這個說了三十幾年中國話的人傾倒。比如“一燈如豆”。但脫離當時的環(huán)境,現(xiàn)代的孩子憑怎樣聰穎,也不會將白熾燈、霓虹燈與那小小的豆子聯(lián)系起來,怎生個“如豆”法,看來只得由時光馬車拉你我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鄉(xiāng)野農(nóng)家看看昏黃茅舍瓦屋中發(fā)生的一些往事。
誰說了這么一個絕妙的比喻:日子是一群羊,經(jīng)過城市時走得飛快,到農(nóng)村,就要停下腳步啃草。?。∧?、我的童年,每個日子都那么漫長、那么明亮,只因天藍水青草綠花香,加上生活沒有名利憂心、沒有競爭逼迫,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生活內(nèi)容,被陽光和風涂染得那么充實。因此從沒注意過暮色因何而起,是沉默老農(nóng)和同樣沉默的暮歸老牛一蹄一蹄踩踏出來的,是辛勞了一天焦躁地喚兒回家的農(nóng)婦一聲一聲嘶啞地喊進村莊的,還是墨黑墨黑的烏鴉歸巢時撲棱撲棱扇起的?暮色十分,總之,你覺得相當暗了,主婦們才用一支纏著棉花的筷子麻利地擦著薄薄的燈罩,再把燈盞加上煤油,家家戶戶次第亮起棗核形的燈光,所謂“如豆”。
空氣中先是氤氳著煤油味,倏地,飄散得無影無蹤。母親將鍋灶涮干凈,大桌上一盞美孚燈,兄妹或姐弟幾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寫作業(yè),母親將燈芯撥長,屋里頓時便明亮了許多。母親退在一旁悄無聲息地做針線活,那時,當家的哪個屁股上、膝蓋上沒有兩個大補丁呢?人們,尤其是成人,從沒有穿新衣的愿望,只有誰的補丁是用同一種布補起來的,針腳的精巧細密才是值得稍稍炫耀的一個資本。
通常是小孩子最早寫完作業(yè),最后留在燈下的是哥哥,還在解著方程式,做著作文。努力一分離跳出農(nóng)門的目標就近一步,母親熬不住了,打著長長的哈欠心疼地關照一聲:娃兒,明早還要趕早上學呢,做完早點睡吧!家境好一點的,母親通常再為兒子煮個“蛋鼻子”,擱上豆油,香噴噴地端到燈下,惹得睡熟了的那幾個娃不約而同地在夢中舔一舔嘴唇。
就這樣,一個個搖曳著如豆燈光與綿綿親情的夜更替著,燈下那個半大的農(nóng)家少年當今已是坐在城里某個機關氣派辦公室里的四十掛零的干部了。他們的兒女在精巧的多功能的尤其帶著護眼功能的柔和臺燈下做作業(yè),再小一些,也在亮得恰到好處的小夜燈的呵護下,在柔軟溫馨的童床上甜甜地睡著呢。
我便是從煤油燈下一路苦讀過來的學子。有一次,夜行的火車載著我駛過一個小村子,可能恰逢停電,稀稀落落星星點點的燈火,喚醒了這一份關于燈如一豆的記憶,陷入了回憶直至鼻子有些酸起來??茨乔榫埃敃r怦然心動,牽牽扯扯記起這一串往事,只想問一句:整個六、七十年代出生的鄉(xiāng)下娃子,我的同齡人:你還記得,從前的時候,咱村子里的燈光嗎?
暮秋的故鄉(xiāng)
江南的冬來得遲一點。往往立冬過去半個多月,我的故鄉(xiāng)還是秋意闌珊,遲遲不肯進入冬天。
這時,故鄉(xiāng)的莊稼收割殆盡,裸露著,每當深秋淺冬時候,大自然總是毫不吝嗇地刪繁就簡,空曠而寂寞的土地啊,讓你站在它面前有種想哭的感覺——因為沒法擁抱它,更沒法回報它,尤其是稻田,留下一茬茬高于地面的稻茬,像極了硬漢的絡腮胡子,我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有這樣大胡子的男人總是剛毅、大氣、粗獷而沉默的。猶如看到我白發(fā)蒼蒼胼手胝足的伯父和姑母們,在土地上收獲一點新稻、蕎麥、甘薯、大豆,總是挑揀出最好的一份,送到城里給他(她)的手足兄弟、侄兒侄女……感恩的心在一瞬間不可抑制地想表白、想傾訴……
經(jīng)過了春的播種、夏的耕作、秋的收獲的辛勞和喜悅后,暮秋時節(jié)是最寧靜閑適的,這也許是上蒼對農(nóng)人最恰當?shù)馁p賜。男人們翻撿出農(nóng)具拾掇拾掇,把鐮刀、鋤頭磨得雪亮雪亮的,閃著青色的寒光,瞇起眼看看,又用手撥弄幾下,滿足地放回原處,像琴師在調(diào)著琴弦、像書者整理著筆墨紙硯那般專注與神圣。事畢,男人穿上外套溜達去了,上茶館?聽說書?還是三五人湊一桌打麻將,那看各人興趣了。
女人們翻箱倒柜找出待補的衣物,看到細伢的那幾條褲子,半是抱怨半是欣喜地數(shù)落著:“這個細赤佬(家鄉(xiāng)對小孩的昵稱)長得這么快,才做的褲子就吊上去了?!币贿吅嫌嬛趺唇由弦欢卧贉惡蟼€一年半載的。而幾個女人湊在哪家堂前(故鄉(xiāng)無“客廳”一說),學著城里女人打毛衣。這是既愉快又有創(chuàng)意的一項勞動,小姑子、大嫂子、妯娌們沒有毛衣書籍,只是口耳相授,一種新花頭不消半天就學會了,其實,新式棒針衫和一管口紅一樣,給予這些村婦們的不光是視覺上的慰安與滿足,更多的是對城市生活隱約的向往,對更高生活質(zhì)量有意識的追求。
暮秋的陽光雖然已經(jīng)稀疏了許多,但曬在身上還是飽滿又溫暖的,村上七八十歲的老人也喜歡扎堆,聚在哪家墻根下,抄著手,有一搭沒一搭的,往往其中一個大著嗓門說著什么,另幾個還“?????????”聽不清地追問,他們過著眼不再明、耳不再聰?shù)娜兆樱瑫r光雖然余下不多,卻如此緩慢,他們在緩慢中享受著單純與快樂,享受著農(nóng)家濃濃的親情,享受著操勞一生后應有的閑適與悠然……坐而忘時,曬著太陽的他們周身洋溢著舒泰的氣息,皺紋里掩飾不住分明的笑意。
此時,孩子們倍感輕松,一是這時期功課不緊,二是田里農(nóng)活不忙,不必幫襯大人在田間打下手,散學后有空“瘋”一會兒。直到在母親焦急的叫喊聲中被“捉”回去吃晚飯,偶有樂而忘返的,第二天臉上一塊紅、一塊紫地上學,在同伴們的嘲笑聲中不服氣地辯解:“就是跌的嘛!你忘記啦?上次你媽也打你了,走起路來像折腳(瘸子的方言)!”瞧,到底是孩子,一不小心,“也”字便泄露了天機。鄉(xiāng)下孩子就是這個好,打歸打,玩還是要玩的,皮實得像野草一樣,潑辣辣地就長起來了。
暮秋的故鄉(xiāng)還有什么?似雪花一般風姿嫣然的蘆花、爛漫卻無人理睬的野菊、覓食越來越困難的寒鴉,還有灶膛里畢畢剝剝稻稈的爆裂聲,在爆裂聲中燃起的明亮又厚實的火焰,火焰兀自釋放著泥土與陽光混合著的新鮮味道。
暮秋時光也是極其短暫的,最多也就七八天吧,冬天一定會降臨在我的故鄉(xiāng)了,那時又該是另一番景象了。冬天年年回去,我卻回不去了。只盼今夜,夢中的我能幸福成一株故鄉(xiāng)土地上健壯的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