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擴大篇幅的情況下,拓大作品的容量,幾乎是所有作家的夢想。博爾赫斯就在小說中多次描述過類似的夢想。一個是一個短篇小說包容了整個世界的故事,一個是詩人用一個詞(同時也是一首詩)包容了整個王國的故事。事實上,博爾赫斯通過把形而上學引入短篇小說,已經(jīng)拓大了短篇小說的領域和容量,實現(xiàn)了他的一部分夢想,為當代小說的美學作出了貢獻。
孫方友的微型小說《馬老四》也是一篇具有類似夢想的作品。按照常規(guī),抒寫人生命運和描繪歷史畫卷是多卷體長篇小說特有的專利,可孫方友卻把這種專利引入了微型小說,使《馬老四》突破了微型小說的框架,使微型小說在保持自身優(yōu)勢的同時,兼具了長篇小說的功能,也兼具了多卷體長篇小說的容量。
《馬老四》的故事看起來似乎非常簡單,承載的事件卻很復雜,所以,要想把《馬老四》的故事完整地傳達給讀者,比傳達一個長篇小說還要費力。把復雜的事物簡單化,賦予了微型小說《馬老四》驚人的容量。要是把故事完整地傳達給讀者,幾乎需要和原作一樣的篇幅。所以,我們只好把原作附在本文后面,供讀者欣賞。
雖說《馬老四》篇幅短小,卻幾乎勾勒出了三個人物一生的命運,從建國初期、文化大革命,一直寫到當下的生活。主要人物,去掉馬老四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馬老四的漂亮女兒,一個是代表人性惡的窮光蛋劉大頭。在小說開始的時候,讀者會以為馬老四的漂亮女兒只是陪襯式的人物,然后,又以為劉大頭也只是個陪襯式的人物,可是看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小說的主要人物,甚至他們?nèi)齻€在爭當小說的中心主人公。毫無疑問,這里又引入了復調(diào)小說的某些寫法,從而使作品產(chǎn)生了復調(diào)小說特有的一股能挾裹人心的激流。
《馬老四》這樣的作品算不算對微型小說進行了革新呢?從外形上看,《馬老四》只具有古典小說的明凈和精純,完全不像現(xiàn)代派作品那樣具有喧囂和華麗的外形。通篇連一點現(xiàn)代派手法都沒用,甚至連敘事的語言也是老老實實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語言。
提起革新,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先鋒作家余華、莫言、格非、孫甘露等。當中國還在懷疑西方現(xiàn)代派作家的成就的時候,他們就率先肯定了現(xiàn)代派作家的偉大,并且率先借鑒他們寫出了一批作品。于是這批作品就成了中國小說家對小說進行革新的典范,他們也成了中國最先鋒、最顯赫的小說家。
可是我們最顯赫的作家沒有自己獨特的東西。比如余華前期的東西,從形式上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派的某些手法,從內(nèi)容方面也在借鑒西方現(xiàn)代派的某些東西,比如《呼喚與細雨》中的恐慌、苦悶和孤獨。后來,他開始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手法寫大眾經(jīng)驗,比如《傻瓜吉姆佩爾》(辛格的短篇小說)式的小說《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和前期相比,這個時期的小說已經(jīng)離真實感受相去甚遠。所以,這仍然不能在國際文壇上給他帶來真正的榮譽。
可是當我們提到某個西方作家的時候,都能想起他們的特點和貢獻。比如提到卡夫卡,會讓我們想起小人物的恐慌、苦悶和孤獨,想起多義性的小說,想起他對小說的戲劇性結(jié)構(gòu)的加強和改進(與其他現(xiàn)代派作家淡化故事的傾向完全相反),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激蕩人心的復調(diào)手法、對巴爾扎克塑造典型人物時常用的夸大人物某方面特征的手法進行的繼承、改造和發(fā)揚,把偵探小說的敘事視角引入作品帶來的令人驚訝的效果。
提到博爾赫斯,我們會想到他把形而上學引入古典式的短篇小說之中,給小說帶來的革命性成果。提到馬爾克斯,我們會想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會想到整個拉丁美洲的孤獨和無知。可是提起我們的作家,能讓人想起什么呢?
被這批先鋒作家遮蔽的孫方友卻顯得更加獨立。比如說孫方友的微型小說《馬老四》具有古典小說的明凈與精純,完全保持著微型小說的篇幅,卻應用了多卷體長篇小說特有的那種跨越幾個歷史時期描述人生命運的寫法,并且在不動聲色地敘述故事時,傳達出了作家對人生和命運的思索,表明這個不太被我們重視的作家,已經(jīng)擁有了屬于他自己的東西。相對于先鋒的余華、格非和莫言對長短篇小說的革新,孫方友對微型小說的革新才算真正的革新。也就是說,孫方友已經(jīng)披著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外衣,于不動聲色之中,在微型小說內(nèi)部進行了一場革命,極大地拓大了微型小說的容量。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通過《馬老四》或他的《小鎮(zhèn)人物》系列,孫方友已經(jīng)為當代微型小說的美學作出了革命性的貢獻。
我們這樣評價這篇小說,并不是說只有《馬老四》才能代表孫方友的最高成就。其實,《馬老四》只是系列小說《小鎮(zhèn)人物》(幾乎篇篇都是精品,比如得到很多人贊賞的《霸王別姬》、《打手》,對善與惡的重新修正,同樣震撼人心)中的一篇。再說,孫方友最杰出的作品,是那部名叫《謊釋》的中篇小說。不過,這些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探討的范圍。
我們可以拿孫方友的微型小說《馬老四》和莫言的短篇小說《月光斬》作一下比較。
從莫言把《月光斬》放在幾本小說集的頭題來看,《月光斬》應該是莫言自認比較得意的一個短篇。小說中那個關(guān)于月光斬的傳說,簡直寫得美倫美奐,充分顯露了莫言的敘事天才。但是,他幾乎是僅僅靠這個寫得美倫美奐的傳說支撐起了整篇小說。但是,通篇看起來,作家想要向讀者傳達的是另外的東西,這個傳說僅僅是為這個另外的東西(即作品的主體)服務的??捎捎谧髡叩牟萋屎蛡}促,原本應該為主體服務的傳說,竟然遮蓋了主體本身,使這篇作品顯得極不成熟。應該說,莫言沒能從整體上把握好這篇作品。
另外,整個故事也建立在虛假的基礎上(作品一虛假就顯得幼稚)。比如大樹上那顆被烏鴉圍攻的人頭,后來證明是塑料模型,就顯得非常虛假,因為烏鴉不會攻擊塑料模型。
據(jù)說雕塑家羅丹有一次塑出一尊人像,人人都驚嘆人像的手臂完美。羅丹當時就把人像的手臂砍掉了。羅丹說,他想讓人注意的是整個作品,而不是一只完美的手臂。
可以說,莫言的《月光斬》中那寫得美倫美奐的傳說,就和羅丹那尊人像上的手臂類似,屬于應該砍掉的東西。由于這篇小說的整體塑像還沒有真正塑成,于是這只已經(jīng)被塑成的美妙的手臂就被推到了作品的中心位置,成了作品的靈魂,整體看來,作品便顯得刺目地幼稚。
孫方友的《馬老四》屬于一尊完整的塑像。它沒有特別完美的手臂,甚至沒有特別完美的細節(jié),它只是在整體上顯得非常和諧。事實上,這也是一切名作的特點。
博爾赫斯說過,短篇小說主要是寫故事,中長篇小說主要是寫人物。這是博爾赫斯的經(jīng)驗之談,也是常規(guī)下不可違背的真理。莫言的短篇小說主要寫的就是故事。孫方友的《陳州筆記》主要寫的也是故事??墒菑摹缎℃?zhèn)人物》開始,他突然破了常規(guī),以《馬老四》為例,主要寫的就是人物,這是中長篇小說的任務,卻由微型小說完成了。
當然,突破常規(guī)在短篇里寫人物的作家也很有幾個,比如福樓拜、契訶夫、卡夫卡、魯迅、辛格等,可是在微型小說里主要寫人物的作家,去掉孫方友之外,還不多見。
也許,寫《陳小手》的汪曾祺算是一個??晌覀兒茈y把《陳小手》作為微型小說的典范,因為通篇寫得非常拉雜。比如開頭那一大堆關(guān)于接產(chǎn)醫(yī)生的介紹,幾乎占了作品的三分之一,并且和主題的關(guān)系并不是太大。在今天還這樣喋喋不休地寫小說的開頭,只能說作者對福樓拜以來的現(xiàn)代文學一無所知。作品寫到后來,撇開主人公陳小手不管,專門寫起了那個團長,寫起了那個團長的委屈,似乎團長代替陳小手,成了小說的主人公。在一篇微型小說里,像這樣不分主次,不講究整體結(jié)構(gòu),簡直是小說的大忌。由于上述原因,這篇小說通篇看起來,頭大,身子小,尾巴游離在身子之外,整體上顯得極不勻稱,所以,不能算成熟之作。
所以,在微型小說中,只有創(chuàng)新型作家孫方友的《馬老四》,才能稱為大作。當然,在孫方友的《小鎮(zhèn)人物》系列小說中,還有多篇能稱得上大作的微型小說。
通過《馬老四》,孫方友向我們傳達出了人生的無奈和滄桑,傳達出了他對歷史和人生的感悟,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人類會戴上不同的面具,扮演不同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說,《馬老四》是一篇和哲學有關(guān)的小說。不過,篇幅有限,我們就不多說了。因為任何一篇杰作的好處,無論怎么說都不過分,無論怎么說都說不完。
不管怎么說,我們能認識到《馬老四》的重要性,知道這是一篇承載著作家對人生和命運獨特思索的微型小說,知道孫方友比遮蔽他的那些聲名顯赫的作家更加獨立,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