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
茅屋是我的家。兄弟姐妹六個,就在這里出生,又在這里長大。
確切地說,茅屋不是茅草屋,而是較為進步的稻草屋了。每隔三年要換一回稻草,或到冬天臨近時加蓋點稻草。往往三年后的那些稻草換下來,經(jīng)風吹雨打已經(jīng)是粉身碎骨的了,那時我只是看著父母把它們一擔一擔地運到田地里去暖莊稼,到現(xiàn)在假如再讓我瞥上一眼父母如前的背影,攢一把如前的稻草,我會淚流得咋樣呢!
上一輩,我的父親也是六兄妹,然而我們得以見面的只有三個長輩,其他三個都被窮死了。我真的很感激我的父母沒有讓我們這一輩缺一個。我排行老三,生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第六年的八月,是金桂飄香的時候,全村只一株桂花樹,但已足夠我們這個小村共享的。八月的鄉(xiāng)村是收獲的鄉(xiāng)村,我的出生是家里的又一份收獲,就拼命地稱我“桂花子”、“得福子”、“還魂子”、“仙子”(因為桂花的別名很多,也叫什么“仙子花”)。再說,那年小山村里只下凡了我這么一顆“星宿”,所以到了上小學時,那年的復式班里,一年級只收了我一個,還有兩個個兒較大的陪著我,據(jù)他們自我介紹已經(jīng)讀了五年一年級了,其他年級也只有五六個,我在一年級里總能考第一,還做了兩個“老留級”的老師,這大概就注定我以后做教師的命:8歲就當小教師,以后的18歲當然是大教師了;9歲那年我就做了中隊長(相當于戰(zhàn)爭年代的兒童團長),晚上去組織晚呼團,我們那清脆的童音響徹整個夜空,并回蕩到人們的睡夢里去。其實當時的山村是很本真很原始很綠色的,我家在村口處(山的出口),又是在山麓的最隱處。夜晚是最鬼愣愣的地方,但我在夜晚進進出出總是感到很熱鬧:那里有很多的大松樹和多種不知名的薪木巨草以及美得無法害怕的大大小小的墳冢,春夏秋都會綴飾得五彩斑斕,很惹眼的。當年吃飯成問題,我們幾個孩子,就分吃一個墳頂?shù)挠成郊t、蟈蟈蚣……“山上有糧倉,野果半年糧”,胡扯的歌往往最嘹亮。冬天了,大多日子是被白雪包裹著的,白天我們打雪仗,夜里的世界更是一個真實的童話世界,或相當于當今的活的“卡通”:松鼠、野免、野貓、夜鶯、山雞,還有蛇唱、蟲吟。在這樣的光景里,點起那跳動的油燈,這時老鼠、蛾、長翅膀的蟻都會來搶我的燈光逗樂,我們都是那么友善,這是我做作業(yè)的最佳環(huán)境,是詩意、是虛幻、是天籟、是凄美都兼有之,然而我的靈性卻被浸泡得像是一個最善良的鬼魂,純真得晝夜都是閃爍的。
1956年秋,來了一場罕見的12級臺風,我只三歲,據(jù)說那時我家只有兩件蓑衣,父親背著一件去護住屋頂,比我大幾歲的就在屋里塞進另一件蓑衣底下,最后茅屋塌了,我們都被壓在了下面:那漆黑的夜,兇狂的雨,山溝溝的大水,都沒嚇了我,因為那一夜我一直懷在母親的身子底下……我怎能不愛我的茅屋呢!
山色
我是山鄉(xiāng)的孩子,靈魂里溢滿了山的色彩,我的詩文中也大都溢滿了山土的氣息;這氣息,這色彩往往會流淌、會燃燒、會凝聚、會回歸、會升華。
一
一間茅屋,我們一群兄妹,還夾著一頭牛,合成頗親近的一個整體:一道快活在松柏、柴草、野花的擁偎之中。曾幾何時我卻如一只山鷹起飛了,我用淚眼和承諾與油油的山招手,悄悄地作別了,連布谷鳥也哽咽了。
“我會永遠愛你的!”
“我會回來的?!倍缃裎覅s做了半個負心人了。
那里默默地站起了兩方墳墓:一方是我的老爹、老娘。一方是我的“新娘”(是非常羅曼蒂克的),同是放牛娃,我們倆很會編故事,坐著或躺著滿山坡地講;她的針線學得挺巧,還給我補過幾次衣服,我們的心里總是喜歡。后來因為有一次她的牛瘋狂了,一甩角把她拋進水庫里去了——我又沒在場,真的,我沒在場哪!真的,怎么我會不在場呢?她溺水而去了,那年她才12歲,我也是;知道這個消息我就帶上自制的木頭手槍,瘋了似的沖向那頭牛,說是要給我的“愛人”報仇,我要斃了它!山上都一陣搖動。沒過多久,那頭年齡并不大的牛也過世了,其實我們都是山的伙伴,永遠,死了也都是友好的。
二
生活往往演繹得如此沸騰,乘上“快速直通車”,我還在飛。情感大概是太耐不住幽寂和野性的。人喜歡群居,城池的喧唱與燈的華影確實魅人。
我打開窗戶,站在陽臺上向東南角眺去,靠得最近的總算還有兩座山,一座是半山,但人為地用石階和假山和亭子,又霸占去了半壁身軀,眼里看著心里就不是一種滋味。一座塔頂聳峙得很高,告示人們這里有山,這樣尚存幾分貴氣,幾分靈動,在我的老家,有塔就有山。我去玩過幾次,只是為半壁的樹木而去的,季節(jié)易逝,去遲了,恐怕會消受不起蕭然、枯寂和傷感。其實也不必太在乎,冬天還是利索有勁的,像個騎士一樣有剛性有愛情,北風碰上山的肌膚就卷刃,這時候在它面前我第一個被折服。山溪的凍水寧靜得最像睡美人,從頭到腳嫩生生的,令人暗生撫摸和舐犢的癢癢心。
一座是稍遠一點的龍山,山域很大,也很蓬勃。早晨望去,蒸騰的嵐氣滾扭在一起,紅中夾白,白中透紫,紫中又泛青;真的像熱戀中的情人的夢一般,此種時候我會自覺地閉上眼睛。龍山時有喃語蜜意,時有慷慨陳詞,這上面一塊峨眉鎮(zhèn)山石,還留有堯舜撫摸過的余溫,它的血液是正宗嫡傳的炎黃的血。因此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正氣逼人,青得比丹青妙筆下的杰作還要逼你的眼,它身上有毛茸茸的錦衣桂裾,更有清清亮亮的泉水,它似乎與我們依得很近,晚間,夜深了,遠遠近近的街的氣息平和多了,這時候山和我都幾乎同時聞到了對方酣眠的醇芳,太醉人了。
三
我沒有高僧超凡脫俗的功夫,也不具備隱士那般過人的修養(yǎng),于是乎,怎能割舍這塵世間的山山水水?還是它的色彩、它的氣息——融化了我的靈魂。我的心靈版圖上,永遠是抹不去的松濤、牛哞、溪鳴、鳥啾、蟲吟、竹翠、臘梅白、杜鵑紅和山石紫,還有那小女孩精靈般潔白的姿質。雖然半個世紀已過去,山的一切卻非常自然地與我的生命一起流淌著,閃耀著,凝聚著,回歸著,升華著……并且向著生命外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