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親

一

不知道什么時候，與父親交流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甚至是存了一種如此的心態(tài)——他現(xiàn)在推薦我讀某本書的時候，我竟有了些小小的不屑?；蛟S他現(xiàn)在更偏向于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的研究，而我終有機會和耐心讀歷史與哲學(xué)的緣故。而他也常常評價我所寫與所讀太過空虛，我也竟不再放在心里，只是驕傲的想，你畢竟是老了。

我暑假回去也沒和他見得幾次面，而難得的幾次又是在爭論中結(jié)束。便多了些不耐煩，只是夜里偶爾翻起我們以前共同閱讀的文本，心里隱約有些黯然，或是歉疚，也會自問，你小小年紀，已如此目空一切了嗎。想到他以前在書的扉頁上用清晰工整的筆跡寫下“此書適合女兒初中時閱讀”，就感到世上最負責(zé)與最有耐心的父親也不過如此。

偶然看到葉子評價她父親葉兆言的小說，感慨良多。我們初識時也不過十來歲，而高中又因為巧合成為同級不同班的同學(xué)。如今她念兩年多中文，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里讀到父親的代表作，始從父親的文字里換一個角度來讀他的為人或是對于世界的態(tài)度。而我的父親，作為一名老老實實的學(xué)者，并無盛名在外，至于我，快到二十歲，卻從未有仔細閱讀他的經(jīng)歷和體驗，當(dāng)有人問起，你覺得你父親的書如何，我便胡亂下著定論，某本是他的杰作，而某本他馬虎了。

父親畢竟不是小說作家，也并無作小說的天賦吧，他的文字全憑大量閱讀和自小的艱辛體驗積累而來。他的第一本書我從未讀過，卻依稀記得這本書共有多少字。那時候我還小，有印象他在桌前用大張的稿紙寫著什么，日復(fù)一日，從未改變，修改了再謄寫，以至于他的鋼筆都變了色，這枝筆，也為我畫過卡片，上面夸張著一只老虎，寫著“很兇的小費”，也因為我競賽得了獎，特別另制了一張獎狀給我，或是無數(shù)次寫下，用他一貫清晰而顯得過于清秀的字體，本書購于某日，適合女兒幾歲時閱讀，一并記之。

到了十二三歲，真正第一次讀他的書。便是那本《懸壺外談》，也笑他得意自己身上有藥氣，原是因為寫作和下圍棋而患了頸椎的毛病，終日貼著藥膏所導(dǎo)致。這本書大概喚起了我對中藥所有的興趣，我時常讓他背湯頭歌，然后默默記下，好在同學(xué)面前炫耀。學(xué)校里要辦的小報，也一并弄成中藥題材，而他居然也無不耐煩，幫我一筆一筆畫著黃芪、當(dāng)歸和田七，他畫這些植物的筆觸很好，我曾見他雕刻在印章上的蘭花，便鬧著要學(xué)，不知道為何，終究半途而廢了?！稇覊赝庹劇穼ξ襾碚f，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故事集，從神農(nóng)上中下三藥各百二十種到驛站里的扁鵲，再到魏晉的文人都忽然得了腳氣病，再到日本俳句詩人的絲瓜忌，或是關(guān)于他童年時院子里茶樹的印象——都讓我的無數(shù)個夜晚生動又奇妙，做完功課的冬日，仿佛最具幻想意味，而我因為這些故事，自由于時空之間穿梭，就像扁鵲這個驛站里的年輕人，等了十年之久，在人來人往的古代城市作為一種傳奇人物出現(xiàn)，不一定在某個時代，也不一定出現(xiàn)在何本野史傳記中，但父親所記錄的都可算是歷史，卻又不同于一般歷史，他文字的張力和敘述故事的節(jié)奏都讓我每天上床前的那段時間具有了無數(shù)的可能性。

到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寫出了《墮落時代》。它是我最喜愛的書。父親是個異常認真的人，寫作這本書時，凡史實凡引用必做到有根有據(jù)。這樣，我就看見，他坐在房間里，看各式各樣的資料、尺牘和他人的論著。那時候，我始讀黃仁宇、湯因比和羅素，真是一個奇怪的轉(zhuǎn)折，而我當(dāng)時，對他正在書寫的東西并無概念，我剛念到高一，身邊的新鮮事很多，我讀了第一本?？碌淖髌?，讀了薩特（并很討厭他），也讀尼采、叔本華和康德，卻一點也讀不懂。翻了幾頁海德格爾也扔在一邊，而印象最深的，就是佛氏的《少女杜拉的故事》，這本小書，被擠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繁體豎版，后面印著內(nèi)部發(fā)行。在我心里，這本書并不是病歷，而是略有晦澀的口述記錄，歇斯底里，心理癥這些詞語也從此被我深記在心，而前言中文榮光寫，佛氏原是意識流筆法的起始人，我心里就有了一個朦朧的概念，似乎暗暗得知，我以后將會去做何種研究，隱隱有些激動。而父親，和他的書房，仿佛是一個虛擬的空間，他更多時間流于沉默，或是在深夜與朋友討論，然后我夜里起來喝水的時候，仍能聽見他打字的聲音，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多久，我并不清楚，大概約有兩三年，他用功做著筆記，談笑時間也比較少，卻仍在廚房里挖空心思做一些讓我能夠激動起來的菜色，他的手藝很好，以前請客吃飯時必得眾人的贊揚。

終于，這本書出現(xiàn)在他的案頭，而他也有些得意，題了字蓋了隨身的章，送給我一本。封面黑色，如他一般沉默，而我并沒花心思去讀，只是知道他這本書相當(dāng)成功，他身邊的朋友都紛紛贊賞，此書也在臺灣發(fā)行，由政治大學(xué)的教授作序，序中把他和黃仁宇放在一起比對。也上了那一年臺灣《聯(lián)合晚報》的書榜。真正讀這本書是高考遭遇不明的失敗，心境雜亂，讀不了任何復(fù)雜論述的時候，又因為夏天炎熱，終日在房間里踱步，而父母也給了我最大的自由，不去干涉我做任何決定。終于每日生活失去規(guī)律，白天拉著窗簾，而夜里卻重復(fù)聽著一些傷感的歌，寫了幾萬字的文章卻又一起廢去。而父親，這時候卻認為我是負擔(dān)吧，雖不干涉我，但也能看出他對我的失望，對于他這樣心氣的人來說，每天和我的分數(shù)是否屬實的問題糾纏，似乎是種低聲下氣，乞求別人的侮辱活兒，而那幫裁決的人，卻并不在乎，文人這時候顯起來，便又成了可有可無，可利用可輕視的角色，而我，在焦躁與等待中卻也暗暗成長，心里雖積累了對旁人和自己的怨恨，倒也控制住自己的瘋狂。

于是從《胡適之晚年談話錄》開始，讀到《人之子——耶穌》，讀到《閱讀史》，讀到《草原帝國》，再回頭讀以前被放下的英法文學(xué)，然后歸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從《山海經(jīng)》到《抱樸子》，到《本草綱目》，再重新讀他的《懸壺外談》，一邊在仇恨他對我的放任不管，一邊卻又靠他的故事和幻想排解自己的惱怒，終于捧起那本《墮落時代》。

這仍是一本故事集，以他一貫平淡的文筆寫出，說的是晚明文人的故事。第一篇似乎有些突兀，正如劉季民所說的，有些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而起，而讀著卻又流暢不滯。開頭就是他喜歡的景象，黃昏殘陽之下，王陽明開心一悟，于是便提出了“致良知”，然后一貫的娓娓道來，不快也不慢，只是有些沉重的意味。我并不知道這代表了他評論生涯的何種變化和心態(tài)是否變得成熟，那都是別人評價他的話。倒是覺得他在解釋自己內(nèi)心的疑問。的確，他是在書寫與他相像的人，甚至是同一種人，只是生活在幾百年前，這群末世的文人，面對崩潰的道德和奄奄一息的極權(quán)政治，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于是采取一種極端狀態(tài)的生活，這是一種絕望中的狂放，頗有些自暴自棄的味道?！秹櫬鋾r代》大陸版的序言說得也還準確，但是言語略顯輕率，用了許多流行的詞匯，而使這本沉重的書減輕了些重量，就如很多人給它下的定義——散文集，或是歷史隨筆。而撇開序言不談，這已經(jīng)超出了隨筆和散文的界限，如果說這是一本嚴肅的歷史書也不過分，只是筆觸文學(xué)化了一些，這也可算本書的一個特別之處。

這是我第一次讀這本書接收到的信息，我讀了他筆下的每個人的故事，從王陽明開始，到袁小修結(jié)束，明代著名或是不著名的文人，都被他以另外一種眼光審視，而各自在書中也有著合適的位置和意義，書中的邏輯十分隱秘，卻讓人覺得自然。我想，這應(yīng)該是他深思之后決定選用的結(jié)構(gòu)，從黃昏中一個空虛的希望開始，到不知結(jié)局的逃避的結(jié)尾。他的書和黃仁宇一樣，提出了歷史書寫的另外一種可能性，而我，如著迷一般，去思考著大歷史與小歷史之間的差別。從他的書中，可引申出的東西太多，制度、社會心理以及西方史學(xué)家對明朝“個性解放”的錯誤理解，我一下子被這些可能性嚇到，而他，如他所說，并未受過嚴格的歷史訓(xùn)練，所以雖有邏輯，卻只停留在文學(xué)的范疇內(nèi)。我甚至有了一些隱約的希望，我想建議他只把這本書作為一個開端，然后繼續(xù)做深層分析?？上н@個建議一直到現(xiàn)在才有機會被提出。

原因是我這兩年幾乎與他完全話不投機，又人在異國他鄉(xiāng)，難以交流。在《墮落時代》之后的幾年，他連續(xù)出了兩部書，一本是有著照片的《黑白江南》，一本是據(jù)說被出版社改名改壞了的《古典陽光》。這兩本書，讓我失望。前者大概只能算是對于一種優(yōu)美語言的實驗，充滿了對鄉(xiāng)村若有若無的眷戀，而后者，完全是他零碎文章的合集，有他的讀書筆記和隨筆。因為在兩年中幾乎沒有任何交流，所以我只能通過這兩本書來猜測他到底處于何種寫作與生活的狀態(tài)。

２００４年我有機會看到他，那天是我生日，他特地約我吃飯，但神態(tài)中顯得有些匆忙，似乎有些漫不經(jīng)心，大家都和氣的說話，而他，送給我一塊商場柜臺里的玉佩作為我的生日禮物，我一下子變得非常憤怒。對于玉器的研究，自很小就開始，到那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８年，而他，深知我的愛好，卻毫不在乎，憤怒之后是失望，吃完以后，我不再說話，只是回到家。他取走他的一部分書，其中有我以前看的蒙田，于是書架上頓時空了一部分。是不是某些書的扉頁上還寫著，適合我的女兒初中時候閱讀呢？

我和他對話的唯一途徑，終因這些書的消失而成為空白。而所有的記憶和基礎(chǔ)都還在，我身上有他的影響，哪怕是我如何不愿意承認，仍然存在。我仍喜歡用他的苛刻準則去評價某本著作，而他現(xiàn)在的要求和眼界是否還那么高，我無從得知，再沒人建議我什么時候讀什么書，我也不需要別人的建議。我只是忙著把書架的空白填滿，我慢慢重讀完了羅素的《西方哲學(xué)史》，讀完了《劍橋中國史》，也開始接觸到科學(xué)哲學(xué)的范疇，我開始變得刻薄，對于那些凡事就開口談到某種主義的人毫不寬容，以至于有些咄咄逼人。那段時間，我沒辦法寫出任何東西，只是機械的去理解這些抽象理論。

雖是如此，學(xué)習(xí)和生活卻走上正軌，每周差不多50節(jié)的法語課讓我沒時間想的太多。只有在早晚坐公車來回的兩個小時里有時間讓思緒漫游，每天車緩緩開過長江大橋，有時候太早，橋面滿是濃霧，有時候太晚，車上突然擁進些提著空的扁擔(dān)和簍子的菜農(nóng)，橋上的燈和碉堡都在緩慢移動中顯得忽明忽暗，想到母親一定在家中做好飯菜等我，車一路開過江邊的閱江樓，開過市區(qū)——我要到我原來的中學(xué)那兒轉(zhuǎn)車，我瞧著各色的燈光，飯店的招牌和學(xué)校里隱沒于黑暗中的鐘樓，心里沒來由的一陣失落，似乎我從未屬于過這個城市。

“此時，落日像狐貍悄悄走過這片土地／瞬息點燃荒草／天空充滿蹄角／天空下，影子般的馬車／穿過父親燈火輝煌的莊園。”

而我父親的莊園，便是那本《墮落時代》，和他原先書架上的那些書。到了2004年9月，中秋節(jié)，我隨母親回老家探望外公外婆，隨身攜帶著這書，打算再好好讀一次。那時候已經(jīng)在朋友的推薦下讀了波普爾和孔恩，記下很多筆記，算是正式涉足科學(xué)哲學(xué)的領(lǐng)域，又買到李約瑟的《技術(shù)史》，一路讀著，就逐漸確定了以后應(yīng)該由著什么臺階閱讀或是書寫，而從那時候算起來，父親不過問我的閱讀有近三年，我亦不知道他在讀什么書，世面上突然出現(xiàn)大量由名校教師翻譯的新版本的哲學(xué)歷史著作，相當(dāng)全面，我揣測著他應(yīng)該會買哪本，于是隨著時下潮流買了?？碌摹缎越?jīng)驗史》，此時學(xué)者們已然將他捧為重寶，凡寫文章凡討論問題，必提及所謂的“權(quán)力說”，如此一來，似乎就突顯出他們站在學(xué)術(shù)的前端了。而依然時興多年的“信仰”又被提及，說中國人缺乏信仰，如此如此，我們便看見，有著名學(xué)者入了教，學(xué)習(xí)神學(xué)去也。再如某些新進的學(xué)者，每天都發(fā)表極輕率的學(xué)說。大學(xué)里文科系的學(xué)生居然都喜歡把各種主義掛在嘴邊，我想，這還真是一個墮落時代呢。

機緣巧合，這時候我讀了小說《永恒的孩子》，便啟發(fā)了我所有的思考，這本書里記述的是一個患病的女兒和她的父親的故事，交流是何等的重要，父親嘗試理解女兒病中所有的舉動，而女兒用兒童以及病人特有的方式來表達。

那么，病人是如何表達的，我們這個社會如何判斷一個人為病人，或是，一個人一旦生了病，他在社會中的位置會隨著變動么？如何看待整個社會的心理癥？我的思緒紛亂而沖突，但至少有新鮮的東西正緩緩跳動。我猛然想起晚明類似率性而實則瘋狂的文人，又想起現(xiàn)在一團混亂的社會，這是父親生活著的莊園，我的父親，所有知識分子家庭的父親和母親們所生活著的社會。而他們的身影里并無瘋狂的痕跡，而是冷靜，超過我想象之外的冷靜，最好稱作是麻木，我的父親似乎也如此，我在無數(shù)個夜晚想，他是不是還在詢問自己的內(nèi)心，他對于未來，是否以一個不知所終的結(jié)尾而結(jié)束。他有沒有恐懼？還是，我們根本就無從探詢他的恐懼？

中秋那幾天我重讀完《墮落時代》，仍像閱讀故事一樣，但足以填補我和他交流的空白，這是他最好的作品，也可能是最后一本他可寫出的好作品。我聞著鄉(xiāng)村里熟悉的氣味，我如何能分析這個莊園而自己又不涉足？是的，我不愿意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這篇文章到這里，應(yīng)該結(jié)束了，這可算我這些年思路的軌跡，這軌跡應(yīng)隨著我的學(xué)習(xí)而繼續(xù)下去，也可算我對父親的回憶，這里包含了我對他的印象中的某些細節(jié)，或是由記憶編造出的也不可得知。

二

讀到你2005年這篇《葬辭》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記憶中的鄉(xiāng)野很遠了。春天的絢爛和死亡的灰色和暗紅形成的對比，并沒想象中強烈，似乎在隱約之中，這些顏色會在一個遙遠的邊際融合，變得模糊，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傷痛事實上從未分離過。

而在我腦海里，鄉(xiāng)村和田野沒這么沉重，可能我有意擺脫了生死，有意不去碰那些鄉(xiāng)人的尸骨，黃土下的世界讓我恐懼，我腳下的麥地和棉花田里到底有多少伴隨死亡被埋葬的故事，我并不清楚，單是其上長出的生命就足夠讓我敬畏，而那點記憶，伴隨著聲音，氣味，季節(jié)交替的惶惑，經(jīng)由你的文章突然出現(xiàn)于我的面前。

離我最近的鄉(xiāng)村，大概就是在去年夏天，汽車開在土路上，我眼前快速閃過的墨綠色的河水，閃耀著的白楊樹的背面，大片已經(jīng)收割過的麥田和讓人心慌的劇烈陽光。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回憶好像都在夏天。這是我這些日子，唯一的主題，和你一樣，因為成長，我更想找到自己的起點，若不是如此，我可能會對未來更加茫然而不自知吧。很多次，我躲在陰冷房間的角落，回憶麥子的香氣，瓦楞上的枯草，屋后的柴禾堆，和永不停止的水，這些水組成一張復(fù)雜的網(wǎng)，讓生命得以循環(huán)，使我們的每座房屋都成為島嶼。就這樣，我閉上眼睛，編造出另外一部山海經(jīng)，讓另一個自己在鄉(xiāng)村的天空之上凝視，看這張網(wǎng)如何暫時隔開了人與人，生與死。

而你的文字迫使我陷入這片土地，跌進繁復(fù)的網(wǎng)中，成為微小的一分子，體會被圍困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因為強權(quán)者對生命的漠視和遺忘，沉悶使人窒息，又因為敵視和仇恨，撕裂普通人的生活，讓本來溫和耕作數(shù)千年的農(nóng)民變成殘忍和瘋狂的傳統(tǒng)破壞者，而幸存者們，在死前再次確認自己的渺小，跪倒在厚土之上。我們并非要忘卻開墾荒野的勇氣，而是突然意識到，無論是誰，因為死，都終將歸結(jié)于黃土，任由它托著我們的靈魂，任由額頭上長滿荒草，這是一個儀式，也是無法擺脫的歸宿。

而讓我心頭郁結(jié)，不能自拔的，是你文章中幾個人的葬禮所體現(xiàn)出的相互補充的意義，你的人生也因為葬禮而完整，從重新埋葬大伯父時對死亡的隱約感知，一直到埋葬父親時的成人禮。對于我，卻是你作為人父的影象逐漸清晰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我想起安葬你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時的片段，祖父死時，我正九歲，當(dāng)時的天空不算晴朗，但是云層的輪廓卻是很清晰，我站在外面，看高大的煙囪里冒出的黑煙逐漸消散，以至于完全不見，心里是說不出的害怕。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是對于“逝去”這個詞的恐慌。而墓和墓碑，卻又標記出一個逝者在這土地上的位置，就如我們對死亡的印象，自出生開始，便被標記在我們的意識中，而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的生命越變越薄，這樣的標記才慢慢顯露出來。當(dāng)我們在祭祀先人時，我們應(yīng)當(dāng)想到，生命曾在這里停留，而死亡在此代替生命又一次被記錄。

生命的歡樂得用死亡之哀歌唱出，一切又重新回到起點，這是信仰土地者的儀式。土地不僅給我們糧食，還給我們最終的住所和傳承的渠道。當(dāng)我們站在春日的田野里，過往的生命之上必定是新的生命，我們會覺得有種隱秘的聯(lián)系，讓我們可以一直追溯到祖先，就如河流，悉心編織它的脈絡(luò)，把小塊的田地與房屋連接起來，只要我們雙腳站立于土地之上，就必定能感受到其他的生命的呼吸，這從來就是一個整體，靈魂的河流和日常生活的河流，在此重疊。

你的文字很沉重，我不得不這樣說，無數(shù)的細節(jié)被沉重的詞語壓得不再漂浮在半空，你這苦難的文字，卻讓我雙腳結(jié)實的踩在土地上，只有這樣，一個人的生命才得以完整。而經(jīng)歷幾千年的文字，它的形狀里包含了整個秘密，如你一樣，我認為人們會有一種執(zhí)著的念頭，使這儀式不至于消亡，并以我們的生命和死亡的姿態(tài)傳遞它。

（費瀅瀅，現(xiàn)就讀于法國巴黎第四大學(xué)索邦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