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文革”十年的文藝生活,有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那就是“八億人民八個戲”。這八個戲,就是革命樣板戲。正式出現(xiàn)這個提法,是在1967年的5月。那年,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二十五周年,北京進行了八個樣板戲的集中會演。
按發(fā)表在該年5月31日《人民日報》社論《革命文藝的優(yōu)秀樣板》所述,這八個樣板戲為:“京劇《智取威虎山》《海港》《紅燈記》《沙家浜》、《奇襲白虎團》,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白毛女》,交響音樂《沙家浜》?!蔽恼率沁@樣評價樣板戲的,“這八個樣板戲受到廣大工農(nóng)兵群眾高度的贊揚,熱烈的歡呼!贊揚它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藝的發(fā)展樹立了光輝典范。歡呼它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輝煌成果,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在這八個樣板戲中,有六個是直接或是間接出自上海,占據(jù)了一半以上。京劇《智取威虎山》、《海港》,芭蕾舞劇《白毛女》由上海創(chuàng)作。改編上海原創(chuàng)作品的有京劇《紅燈記》和《沙家浜》,前者來自愛華滬劇團的《革命自有后來人》,后者則源于上海人民滬劇團的《蘆蕩火種》。那交響音樂《沙家浜》,不過是同名京劇的一個衍生品罷了。
到了“文革”后期,上海的京劇《龍江頌》成為繼八個樣板戲之后的“新的革命樣板作品”。(見初瀾:中國革命歷史的壯麗畫卷——談革命樣板戲的成就和意義 / 《紅旗》雜志,1974年第1期)這樣,上海就有了四個樣板團,其中《智取威虎山》、《海港》和《龍江頌》這三個劇組,后來成了上海京劇院的一、二、三團。一度就駐扎在東平路上的上音附中,直到1980年才搬出校園。
在這六個直接或是間接出自上海的樣板戲中,有兩個是可以套近乎的,與我父親和他所在的部隊搭界。
《海港》是來自淮劇《海港的早晨》。編劇李曉民在上海剛解放時,就參加了20軍60師文工隊,我父親那時是師文工隊的隊長。李叔叔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人民淮劇團,創(chuàng)作了這個劇本。不幸的是,他已在今年夏天故世。
另一個就是改編自滬劇《蘆蕩火種》的《沙家浜》,那關系就更為密切了。
一是與父親所在的部隊有關。取材20軍59師175團的歷史,它的前身,就是在“江抗”36個傷病員和20多個守備隊員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新四軍6師18旅52團。二是最早寫這個題材的作者崔左夫是父親的朋友,崔叔叔和父親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一起參加革命回憶錄《星火燎原》的寫作,他寫的《血染著他們的姓名》,率先報道了陽澄湖36個傷病員的故事。三是推動滬劇《蘆蕩火種》問世的陳蕓蘭是父親的戰(zhàn)友。陳阿姨轉(zhuǎn)業(yè)到上海人民滬劇團擔任黨支部書記,是她推薦了這個素材,并帶創(chuàng)作人員一起下部隊,使火種得以燎原。
雖說是個上海人,上海又出了那么多的正宗的樣板戲,可在“文革”十年里,只看過兩個上海出品的樣板戲。
看《智取威虎山》是在徐匯劇場,前些年已經(jīng)拆了,原址建了美羅城。那天,扮演楊子榮的不是A角童祥苓,而是從外地調(diào)來的B角張學津,演參謀長和座山雕的也不是A角沈金波和賀永華,而是B角李崇善和周魯中。而出演常寶、李母、欒平的,倒是A角齊淑芳、王夢云、孫正陽。
與《白毛女》面對面則是客居在杭州的時候,演出是在人民大會堂。那天運道不錯,一干主角的扮演者,包括指揮和獨唱,統(tǒng)統(tǒng)是A角。喜兒是茅惠芳,白毛女是石鐘琴,王大春是凌桂明,黃世仁是王國俊,穆仁智是陳旭東;指揮是陳燮陽,女聲獨唱是朱逢博,男聲獨唱是簡永和。
《白毛女》不僅在杭演樣板戲,還演出歌舞音樂專場。印象最深的就是朱逢博唱的《請茶歌》和《采茶舞》插曲,我看的那場,她是一氣唱了七個;但觀眾還長期鼓掌,期盼唱第八個的奇跡出現(xiàn)。還有記憶的是《蘋果豐收》,一個朝鮮舞。
一天,聽說松木場軍代表招待所圍墻上宣傳廊《白毛女》劇組在杭活動照片被盜,我們放學后就趕往案發(fā)地點。果然,一個櫥窗的玻璃被打碎,里面空空蕩蕩。旁邊的一個,還有劇組在杭州參觀、訪問、交流的黑白照片。那時,家里有照相機的是鳳毛麟角,“粉絲”們是鋌而走險獲得偶像歸。
我還看過拷貝的樣板戲,那分別是上海舞蹈學校、浙歌(浙江歌舞團)演的《紅色娘子軍》。兩家節(jié)目單的封面,都寫著“向北京學習劇目”。不知,這是否算是對版權的一種表示和尊重。
上海演《紅色娘子軍》演黨代表洪常青的A角,是《白毛女》中跳趙大叔的A角錢永康;吳清華的A角呂璋瑛,是《白毛女》里喜兒的B角。浙歌在排《紅色娘子軍》時,聽鄰居從軍教導隊政委支左到省文化局當軍代表的老余叔叔說:一本戲排下來,都跳不動了,于是就發(fā)巧克力增加營養(yǎng)。
我住的茂名南路163弄,10號有個孤老頭叫阿慶。長得瘦小相兇,抽的是雪茄。最給他增添反派元素的是天熱總穿件黑色香云衫,與《紅色娘子軍》中南霸天手下的老四是一路打扮。當年看了《沙家浜》,我們懷疑他就是那個與阿慶嫂拌了兩句嘴后就到上海來跑單幫的阿慶。
前后鄰居中,也有在樣板團的。與阿慶同住10號、我們小學里陳老師的女兒是《白毛女》里跳群舞的,從“看人間”跳到“大紅棗兒甜又香”。171弄6號里“肥皂頭”的爺,是《智取威虎山》劇組吹號的,一聽到《打虎上山》開場的旋律,“肥皂頭”會告訴我們,里面的“噠嗒噠的”就是伊格爺吹的。
聽我的一個親戚說,該劇的音樂出自后來做了文化部長的于會泳。他是在《海港》擔任作曲得到江青的賞識后,到《智取威虎山》劇組做音樂設計組組長。在這部戲里,他把傳統(tǒng)京劇與西洋作曲結合,尤其是在《打虎上山》的開場和《迎來春色換人間》的前奏中,京劇鑼鼓的點子與銅管樂器中的圓號更是結合得水乳交融。
在臺下見到樣板戲中人,都半是在“文革”結束之后。1996年,在國際飯店參加一個活動時,吃飯時正好與《龍江頌》的主角,演大隊黨支部書記江水英的李炳淑坐一桌。我拿著她發(fā)的名片說:李老師,二十四年前,我沒看過您的《龍江頌》,倒是看過您主演的《審椅子》。
李炳淑告訴我們:這些年,那些遭遇洪澇災害的地方請她去唱《龍江頌》。那天,她也唱了一段——“有私念近在咫尺人隔遠,立公字遙距天涯心相連?!?/p>
也是聽我那個前輩親戚說,毛主席在看了《龍江頌》后,請李炳淑到中南海。她在那唱了幾段劇中的唱段,還唱了幾段老戲。毛主席在和她的談話中,提到了魯迅的《奔月》,在講到其中的后羿、嫦娥吃炸醬面時,毛主席說:今天請嫦娥在這里吃炸醬面。
在此之前,我去山東青州參加桃子節(jié),與《紅燈記》主角李玉和的扮演者、曾經(jīng)做過文化部副部長的浩亮同住一個賓館。我們?nèi)巧纤姆块g玩,他正在看一部寫731細菌部隊的電視劇。7歲學戲的他說,上海人熱情。有一年到上海的大舞臺演出,戲散后,還有觀眾在場外等他。
樣板戲里的不少臺詞,活躍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不僅在過去,有的至今還能耳聞。
對比較“作”的女生,就會冒出《沙家浜》里刁德一見到阿慶嫂的感覺:“這個女人不尋常?!?/p>
想賺外快,用得上《龍江頌》李志田指出的道:“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農(nóng)業(yè)損失副業(yè)補?!?/p>
《紅燈記》李玉和那句“有您這碗酒墊底,什么樣的酒我全能對付”適用的場合似乎更多。
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有:“老九不能走。”語出《智取威虎山》,但這個老九已不是楊子榮冒名頂替的胡標,而指的是知識分子。據(jù)說,毛澤東和周恩來都用過這個句型。
“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紅燈記》李鐵梅唱段)“表叔”成了香港人對大陸人的一個頗有意味的稱謂。
小時候,同學的綽號多有抄襲樣板戲的,一般都用反派角色。住家對過有個叫“鳩山”的,他不是日本人,而是小名叫九九。有時候鬧著玩,也會對對戲里的黑話暗語,譬如“臉紅什么”“天王蓋地虎”什么的;在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用了《奇襲白虎團》的“古倫姆歐巴”,這一句顯得有點曲高和寡了。
當我認錯時,就學《智取威虎山》的欒平欒副官,一邊作自打耳光狀,一邊說,“我該死,我對不起長官?!笨梢姷街幸獾呐?,是決不敢像《沙家浜》的刁小三那樣說一聲:“我還要搶人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