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蘇省昆劇院的《1699·桃花扇》上演前夕,我所在的報紙對傅謹先生做了一次采訪。當記者就有關戲曲導演一事提問時,傅先生說:“中國戲曲怎么會有導演呢?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導演在戲曲里是干什么的……”那時我深以為然。
近些年,不少引起關注的戲都多了一個“導演”的名目,而且常常由著名的話劇導演來擔任。比如,林兆華導過京劇《宰相劉羅鍋》、《兵圣孫武》、《連升三級》、《楊門女將》;以話劇《商鞅》成名的陳薪伊導過京劇《貞觀盛世》、《梅蘭芳》、《袁崇煥》、黃梅戲《徽州女人》;李六乙走得最遠,把《穆桂英》、《花木蘭》搬進了小劇場。
話劇導演介入傳統(tǒng)戲曲,或者說戲曲“借鑒”了話劇手法,總是被媒體描述為“突破”和“進步”,是戲曲“革新”的體現(xiàn)——包括創(chuàng)作,也包括市場。似乎話劇手法具有某種不言自明的“先進性”,似乎話劇導演可以憑他們的才華、經(jīng)驗和名氣,為傳統(tǒng)戲曲贏得更多的觀眾。而戲曲和其他藝術(shù)形式嫁接,成了最現(xiàn)成的“創(chuàng)新”方式,于是有了“交響京劇”《楊門女將》、“京劇交響劇詩”《梅蘭芳》、配以郭文景作曲的《穆桂英》等等。這些作品我只看過《穆桂英》,那戲詞、音樂、唱腔,那個一心想做“女人”的穆桂英,以及舞臺上撒滿玫瑰花瓣的浴缸,實在不敢恭維。其他的沒看過,不好妄議。
我一直以為,除了李六乙導演那樣的“先鋒”追求,其他導演在戲曲中的作用無非是舞臺調(diào)度,統(tǒng)籌一下舞美燈光之類。傳統(tǒng)戲曲以演員為核心,有千錘百煉的表演程式,沒給導演留下什么表現(xiàn)的空間。導演的存在,多半是為了媒體宣傳和市場效應。直到我看了田沁鑫導演的《桃花扇》,吃了一驚——這出戲可太有導演了,何止舞美、調(diào)度,從劇本、結(jié)構(gòu)到風格,處處是田沁鑫的痕跡。甚至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出田沁鑫話劇,只不過臺詞是唱出來的。
田沁鑫是一個聰明而有才華的導演,她對昆劇《桃花扇》的改造,表現(xiàn)出了對這一古老劇種的尊重,相當?shù)募毮?。再加上江蘇方面足夠的資金投入,南昆四代演員的同心戮力,《桃花扇》委實是今年不可多得的好戲。典雅的舞臺風致嫣然,搖蕩的唱腔動人心魄,而且,像從前的話劇《趙氏孤兒》一樣,田沁鑫再次顯示了她把握沉痛、悲壯、慘烈這類沉重主題的能力,傳達了孔尚任以兒女情寫興亡事的主旨。我相信,田沁鑫改造的這一版《桃花扇》,能夠贏得觀眾,特別是比較習慣“看戲”而不是“聽戲”的“年輕觀眾”——這,不就是戲曲改革的一個重要目的嗎?
但我還是有疑問?!短一ㄉ取返母木帋в絮r明的話劇痕跡。話劇本質(zhì)上是一種與中國戲曲迥異的戲劇思維,處理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時空的方法不同,抒發(fā)感情的方式不同,現(xiàn)代話劇的導演核心制與中國戲曲的演員核心制,也有重大差別……那么,被改造后的中國戲曲(哪怕是頗有水準的改造),是變得更出色了嗎?或者說,更符合“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習慣”嗎?現(xiàn)代觀眾是只能有面朝這條改革道路的“審美習慣”嗎?
我懷疑。
改造從劇本開始。田沁鑫改編《桃花扇》的劇本,主要是刪減人物和情節(jié),并將原作中散在各折的戲詞抽取出來重新編排。在全戲只有六出、一晚演畢的前提下,這不可避免。我曾想,《桃花扇》為什么不像昆劇《牡丹亭》或《長生殿》那樣,連演三天?它們雖然也刪去不少,但畢竟相對保持了原作的完整性,相比之下,《桃花扇》的人物更多,劇情更復雜,刪削的程度和改編的難度也就更大。有朋友告訴我,她問過制作方這個問題,答案是,六出,一晚結(jié)束,更像“戲”。
這就涉及到了對“戲”的理解。昆曲在全盛時代,是廳堂式演出,并以折子戲為主?!短一ㄉ取坊蚴瞧渌?jīng)典昆劇,我想沒有人關心它們的情節(jié)是怎樣發(fā)展的,結(jié)局又是什么,那是不言自明的東西。聽戲,品評戲詞和演員水準,是觀看的核心內(nèi)容。所以我們的湯顯祖、孔尚任們才會沒有顧忌地把劇本寫那么長,完全不顧及表演和欣賞的“現(xiàn)實需要”——這個問題是從西方現(xiàn)代劇場制度生發(fā)出來的,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存在。
從“五四”到今天,在話劇以“先進”的姿態(tài)確立了它在中國劇壇的主流地位(與觀眾實際人數(shù)的多少無關)的同時,對戲劇觀賞模式的需求也逐漸變得心照不宣——完整的劇情,推進的結(jié)構(gòu),在一個時空單元里完成。再加上今天的許多觀眾與古典文學隔絕,完全失去了理解情節(jié)的基礎,普及劇情,也成了《桃花扇》之類劇目必須完成的任務。
大幅度地刪削,對《桃花扇》原作所提供的人物的豐富性,深沉的歷史感以及強烈的批判性,不可避免會構(gòu)成傷害。諸如左良玉的跋扈、阮大鋮的奸狡、復社文人的狹隘無能,甚至侯方域在經(jīng)歷了軍國大事之后,從軟弱輕薄到深摯真情的微妙變化,演出雖然留出了表現(xiàn)的空間,但離真正的生動和深入還是有差距。
然而話劇思維真正介入戲曲舞臺,猶不在這些刪減,而在于舞臺表現(xiàn)方式的徹底改變。田沁鑫在舞臺上開辟了兩到三個表演區(qū)域,將不同的情節(jié)線索納入同一時空,多線并進,相互呼應,凸顯她要表達的主旨。
比如,崇禎自縊后的“哭主”一折。原作將這一情節(jié)設置在左良玉身上,一段“勝如花”,一段“前腔”(合)。而在演出中,左良玉聞訊后竟突然來了個靜場。隨后秦淮河的公子名妓從另一側(cè)登臺,一派悠游景象。這時報訊者喊著崇禎駕崩的消息,穿越整個舞臺,于是人人得訊,左良玉及三軍將士,侯、李等才子佳人,以及馬士英、阮大鋮等反角,同登舞臺大合唱:“養(yǎng)文臣帷幄無謀,豢武夫疆場不猛,到今日山殘水剩,對大江月明浪明……”必須承認,這個場面很有氣勢,達到了悲壯的效果。但是,那個非常顯著的停頓,以及隨之而來的舞臺表現(xiàn)方式,全然不是戲曲的思路,而是一種“話劇思維”。戲曲舞臺上也可能出現(xiàn)幾組人物,但必定會把觀眾的注意力吸引到正在進行表演的演員身上。而《桃花扇》的這種處理手法,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宏大的舞臺場面,是不同區(qū)域內(nèi)角色之間的映襯對比及其內(nèi)在的文學想象。相應地,演員表演的空間縮小了,表演是否有感染力也不再那么重要,因為,無論多么出色的“角兒”,都會淹沒在舞臺上的大合唱中。
唱與舞,對于昆曲最重要的抒情性而言,始終是第一位的。一出戲意旨的傳達,靠的是演員的技術(shù)與表現(xiàn)力,而不是令人產(chǎn)生種種文學聯(lián)想的舞臺手段。對舞臺整體效果的追求,對文學主題的過度闡發(fā),會剝奪演員的表演空間,哪怕導演并非有意為之。在這條道路上,演員將不再是舞臺的靈魂,無論他們有怎樣的表演技巧,都將是實現(xiàn)導演意志的工具,區(qū)別只在于實現(xiàn)得好或不好。
依照我個人的觀點,這些年來的中國話劇,所采用的種種舞臺手段,其最大效用是彌補了演員表演技巧的嚴重欠缺。一出話劇,最能傳達導演意圖的,常常是舞美。一出話劇的成功,往往依賴于整體的舞臺呈現(xiàn),而不是演員的表演,導演在其中的作用毋庸置疑。長期在這種條件下進行創(chuàng)作的話劇導演,一旦轉(zhuǎn)向戲曲,同樣會把舞臺呈現(xiàn)作為首要追求,演員表演要服從這一追求,而不是像傳統(tǒng)戲曲那樣,戲只能通過演員的表演誕生,一切為演員服務。
中國的戲曲演員不同于話劇演員,即使比不上那些已經(jīng)載入史冊的大師,但長期的、嚴格的技巧訓練應該可以保證他們整體的表現(xiàn)力。那些話劇舞臺的常用手段,能比柯軍(史可法扮演者)、石小梅(侯方域扮演者)的表演更高明嗎?能比孔尚任的戲詞更美妙嗎?事實上,就《桃花扇》而言,我最大的遺憾就是聽得不過癮——不像《長生殿》聽“聞鈴”、“雨夢”那么過癮。
今年第四期《讀書》上刊登了傅謹先生的文章《身體對文學的反抗》,文中反復強調(diào)“四功五法”的重要性,對話劇導演基于“文學立場”及“刻畫人物”,對戲曲進行粗暴改造提出了質(zhì)疑。而《桃花扇》讓我意識到,即使是不那么“粗暴”的改造,即使是頗具觀賞性的改造,都難免使我們的自成一體的戲曲傳統(tǒng)受到損害,這種損害,這種喪失,不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危險的。
戲曲要革新,要適應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要求”,而話劇導演成了被放置到最前臺的改革者。這種思路的潛臺詞是,戲曲是古老的、落后的,話劇是現(xiàn)代的、先進的。真是如此嗎?高飛的鳥,飛奔的豹,誰比誰更先進?可惜,這種改革思維看見的不是鳥或豹,而是它們的產(chǎn)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