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以當(dāng)哭，千古長恨

唐代現(xiàn)實主義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以其高超的藝術(shù)，真實的情感，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被人們千古傳誦。今再讀佳作，頗多感慨，掩卷長思，給我震撼的不是其完美的藝術(shù)構(gòu)思，不是跌宕回環(huán)、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而是凝聚著作者強烈的思想感情，濃墨重彩描繪出的一個芙蓉如面、風(fēng)姿秀麗、性情溫和、寬厚仁德、忠貞愛情的美好女性——楊玉環(huán)。同時，作者所流露出來的對婦女卑賤的社會地位和悲慘命運的深深同情也尤其令人尊敬。

“一篇《長恨》有風(fēng)情！”詩人如是之說，可見其內(nèi)心，實在是給《長恨歌》傾注了太多的情感。

楊玉環(huán)在歷史上本是頗不光彩的。她有邀寵誤國之嫌、與安祿山私通之垢，而在白居易的筆下，楊玉環(huán)既嬌艷美麗又溫柔順從，既忠于愛情又寬容豁達。詩人滿懷同情淚來寫她。開篇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不僅為整個悲劇投下了陰影，點染出事件的背景，創(chuàng)造一個氣氛，更表現(xiàn)了詩人對李隆基的憤憤之情。既是“重色”，就不是愛情，他要的是女人！他要“春從春游夜專夜”，他要“金屋妝成嬌侍夜”。因此，他可以不顧兒子失去嬌妻的憂傷和絕望，而專橫地?fù)屪邨钣癍h(huán)，來滿足自己騷動的情欲；他也可以為了顯示對其的寵愛，讓其堂兄楊國忠總攬朝政，在一派烏煙瘴氣之中貪贓枉法、禍國殃民。然而，當(dāng)“漁陽鼙鼓動地來”，在風(fēng)聲鶴唳和慌張?zhí)用奈ｋy時刻，他又可以為了自己茍安，舍棄楊玉環(huán)，并送上一頂誤國的帽子將其致以死地。往日里“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竟都變成了順口胡扯和無法兌現(xiàn)的謊言。為了情欲的滿足，可以犧牲黎民百姓的利益；為了自己的安全，又可以犧牲最寵愛的女人。楊玉環(huán)這一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貴妃，在頃刻之間就“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巴疝D(zhuǎn)”里或許有對二人恩愛的回顧，或許有對無限榮光和歡樂的留戀，或許有對李隆基無情的斥責(zé)，或許有對自己悲慘命運的無奈，或許……然而終未改變“血淚相和流”的結(jié)局。楊玉環(huán)就這樣悲劇性地走向了她的歸宿。

當(dāng)然是“六軍不發(fā)無奈何”，那不也更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在君權(quán)、夫權(quán)、神權(quán)重重壓迫之下婦女地位的卑賤，以及愚弄和殘害人的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罪惡！楊玉環(huán)的天生麗質(zhì)既然在“重色思傾國”的君王眼下隱藏過去，美麗就成了她的悲劇的個人原因，而“選在君王側(cè)”則更沉重地點出其悲劇的社會原因。只是對愛情的陶醉使得楊玉環(huán)在醉眼朦朧之中哪里知道：因此“從此君王不早朝”；因此“后宮佳麗三千人”寂寞深宮，落日寒鴉；因此她不學(xué)無術(shù)的“姊妹兄弟皆裂土”；因此民間竟“不重生男重生女”。她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封建君王荒淫誤國的替罪羊。不但自身的命運掌控在君王的手中，而且成了“邀寵誤國”的千古罪人，道義上也被人所不齒。悲中之悲，是她至死不覺、無怨無悔。

悲劇更深層的意義還在于，楊玉環(huán)雖被賜死，可她對愛情依然忠貞。已入仙境的她在生離死別的慘淡之中，依然迷失于海天相隔的專一、魂牽夢縈的纏綿。她不僅寬容諒解了李隆基，而且回贈金鈿，共溫私語。雖然她也曾“攬衣推枕起徘徊”，也曾將信將疑，猶豫不決。然而她更陶醉在“芙蓉帳暖度春宵”的恩愛；留戀于“玉樓宴罷醉思春”的歡娛。對愛情的追求竟使得她難以自禁、盡釋前嫌。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女性，難怪白居易悲天愴地喊出：“此恨綿綿無絕期”。詩人對其傾注心血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楊玉環(huán)給予的不僅有深切的同情和愛憐，更有贊美和頌揚，尊重和理解。

歷史上中國文人對女性美的描寫受到封建倫理觀的諸多束縛。被制欲說教所抑制，被“禍水”的歷史觀所抵毀，被母性形象或無鹽之類的丑婦形象所遮蓋，等等。對女性美的崇拜與歧視、愛戀與憎恨、占有與恐懼等等諸多觀念混合在一起，成為中國封建文化最奇異的景觀之一。白居易則將這種種觀念最觸目地集中于楊玉環(huán)一身，在語言文字力所能及的程度上和倫理觀念所許可的范圍內(nèi)，使其獲得了最完美的表現(xiàn)。他不惜傾注大量筆墨來描繪楊玉環(huán)“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美麗與嬌艷；他更是極盡理想的色彩來渲染楊玉環(huán)“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梨花一支春帶雨”的高貴與嫵媚。如此這般純情化的藝術(shù)處理與悲劇化、崇高化的主題所構(gòu)成的張力和感染力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長恨歌》塑造的楊玉環(huán)的形象是一個足可與荷馬史詩中的海倫相媲美的美婦形象。白居易一生感時傷世，傳世之作多為力陳百姓之苦、苛政之弊?？删褪沁@樣一位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 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卻將一段宮闈畸戀寫得凄切婉轉(zhuǎn)，蕩氣回腸。個中滋味耐人尋味。一個王朝沒落的身影隨著一個女人冤屈的腳步，向著一個終點，慢慢地走著。帝王在感慨自己的國度已愈走愈遠(yuǎn)之時，要給后人一個開脫的借口，那“紅顏禍水”便是一個絕好的理由。

當(dāng)繁華落盡，我們穿透時光來審視、欣賞、回味這一切，竟如此深邃，如此明澈?！堕L恨歌》，一曲悲歌。詩人在為我們展開一卷凄冷畫卷的同時，也留給后人說不完、道不盡的思考。

注釋：

[1]白居易集（全四冊）[M]. 北京: 中華書局出版社，1999.11.01 (文中所引白居易詩文均出于此)

（劉瑞云，河南交通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