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沈從文說,“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可是我們從《邊城》看到的卻分明是一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除了美麗的自然風光、民性淳樸的人情世故,還有就是,“在這些人性皆善、性自天然的人群中,辨不清社會的制度和文明的梗阻”(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這樣的桃源情結也許是源于對故鄉(xiāng)的深切眷戀,也許是處于對都市文明社會的極大的不滿和厭惡。
汪曾祺在《讀<邊城>》說:“可以說《邊城》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又是浪漫主義的,《邊城》的生活是真實的,同時又是理想化了的,這是一種理想化了的現(xiàn)實。為什么要浪漫主義,為什么要理想化?因為想留駐一點美好的、永恒的東西,讓它長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在汪曾祺的小說里我們也能看出這種桃源情結的痕跡,尤其是那篇《受戒》。小說名為《受戒》,描寫的卻是種種破戒之行之事,荸薺庵里的和尚可以娶妻,可以吃肉,根本沒有清規(guī)戒律,相當?shù)腻羞b自在;荸薺庵外的俗人也過著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興旺日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的很興旺”,這是多么理想的境界,這里和《邊城》里第三節(jié)中“一切莫不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fā)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多么相似啊。
因為有這些描寫,我們很難找到時代背景的影子,很難把小說和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一片模糊了時空和背景的獨特的空間和天地,在這里,看不到現(xiàn)實世界的爾虞我詐,看不到文明社會的物欲橫流,看到的只是詩情畫意的美麗的風光,人與人之間淳樸實在的真情與生活。這兩篇小說為陶淵明的桃源情結作了一個很好的注釋。
兩篇又有很多不同之處,體制上不一樣,中篇和短篇;人物對感情的追求也不一樣,翠翠在混沌中懵懵懂懂時,英子卻對明子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受》的風格更明快清新,而《邊城》更多地“充滿著原始人類陰差陽錯的神秘感和命運感”(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
不過沈從文和汪曾祺對現(xiàn)實都有清醒的認識,他們也知道這樣的世界這樣的生活也許只能存在于想象和回憶中,沈從文曾說“若處置題材表現(xiàn)人物一切都毫無問題,那么,這種世界雖消滅了,自然還能夠生存在我那故事中。這種世界即或根本沒有,也無礙于故事的真實?!?對上流社會的腐朽生活,對城里人“庸俗小氣自私市儈”的深惡痛絕,引發(fā)了他的鄉(xiāng)愁,使他對故鄉(xiāng)尚未完全被現(xiàn)代物質文明所摧毀的淳樸民風十分懷念 ?!堕L河·題記》中沈先生又說:“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鄉(xiāng)鳳凰縣。去鄉(xiāng)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惟實惟利的人生觀?!?“《邊城》所寫的那種生活確實存在過,但到《邊城》寫作時(1933--1934)已經幾乎不復存在。《邊城》是一個懷舊的作品,一種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哆叧恰肥且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保ㄍ粼鳌蹲x〈邊城〉》)
汪曾祺在小說最后注明寫作時間時,添了這樣一句話:“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原來如此。汪曾祺也曾經說過:“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后人根據《桃花源詩并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后有桃花源。”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否定小說的價值,相反我們必須滿懷崇敬地來閱讀兩部作品,來進入那人類社會最美好、最健康的生活狀態(tài)中,即使是有點理想化,即使比較飄渺,因為如果人類連這樣的想象這樣的追求都蕩然無存,我們還怎樣詩意地棲居于這個星球呢。
(劉秀鳳,江蘇儀征工業(yè)學校)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