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意義的語境解讀

語境就是使用語言的環(huán)境，它包括使用語言的一切主客觀因素。語言學(xué)家一般把語境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狹義的語境即語言內(nèi)語境，是指語言本身的環(huán)境，如句子中詞語之間的關(guān)系、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段落、篇章內(nèi)部的種種關(guān)系等；廣義的語境即語言外語境，是指使用語言的社會環(huán)境和說話時的具體情景以及對話雙方的情況如身份、職業(yè)、文化素養(yǎng)、社會經(jīng)驗等。王希杰先生在《修辭學(xué)通論》中把語境分為小語境和大語境。小語境指的是語言內(nèi)語境，即上下文；大語境是指語言外語境，包括物理語境、文化語境和心理語境。

語境對語言意義的正確理解和把握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從接受者的角度看，在交際過程中所使用的語言，其含義往往是十分復(fù)雜的，是受多種因素制約的，人們要正確解讀話語真正的確切的含義，必須借助于一定的語境。呂叔湘先生曾說過：“任何語言里的任何一句話，它的意義決不等于一個個字的意義的總和，而是還多些什么。按數(shù)學(xué)上的道理，二加二等于四，不能等于五。語言里可不是這樣。”“在人們的語言活動中出現(xiàn)的意義是很復(fù)雜的，有語言本身的意義，有環(huán)境給予語言的意義?！薄八圆庞小圆槐M意、‘意在言外這些個話。” 所以，語境能給我們提供除字面意義以外的更為豐富的涵義，即言外之意。那么，為什么借助語境我們就能體會到多重的豐富的言外之意呢？這是因為：

語境具有生成功能，即語境可以生成語言材料本身沒有的某些意義。

語言意義雖然復(fù)雜多樣，畢竟還是有限的。在交際活動中，言語意義卻幾乎是無窮多的。語境對話語的生成意義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語境能顯現(xiàn)和推斷語句的暗示意義。所謂暗示意義是指有意不明確地透露其真實含意，而是使用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把所要表達的真實意義隱藏在表層意義之下，讓對方透過表層意義去體會、探測真實的言語行為。也就是說，在特定的交際環(huán)境中，表達者有意識地不把要表達的意義直接明示，而是說得含而不露，讓接受者憑自己的認知經(jīng)驗來領(lǐng)悟留下的言語空白。如甲本來想讓乙關(guān)上窗子，可是嘴上卻只是說“這屋子里真冷”，乙根據(jù)語境（比如外面正在刮風(fēng)下雨，甲身上的衣服單薄，窗子是敞開著的，等等）進行推斷，就可以明白甲的意思是要他把窗子關(guān)上。像這一類非典型用法的句子，如果不借助語境是無法獲得其真實信息的。在文學(xué)作品中，借助語境來表達暗示意義的例子是不勝枚舉的，如《西廂記》第二本第四折，崔鶯鶯一上場，她母親就說：“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這句臺詞很平常，字面上是叫女兒拜見張君瑞的，但是當時在場的三個人差不多立刻就領(lǐng)會出了這句臺詞后面的潛臺詞，即發(fā)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從在場的三個人的反映中可以看出這一點。張君瑞說：“呀，聲息不好了也！”崔鶯鶯說：“呀，俺娘變了卦也！”紅娘說：“這相思又索害也?！比齻€人同時感覺到夫人這句話里賴婚的信息。原來，張君瑞幫助夫人退了賊兵，夫人本該履行諾言，把崔鶯鶯許給張生，但她企圖賴婚，想讓張生、鶯鶯以兄妹相稱，擺桌酒席，一謝了事，就在請張生吃酒的場合，夫人講了這樣一句話。依賴于語言環(huán)境，這句話所暗含的意思顯露無遺。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中言：“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胶釉?，明無馀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B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恐，則時可知矣。”這里舉到的詩句，在理解字面意義的基礎(chǔ)上，其言外之意卻可以聯(lián)系上下文思而得之。字面意義是穩(wěn)定的，可以照詩句直解，但言外之意卻暗含在字里行間，見于言外，對這首詩言語意義的解讀要由整句詩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語境烘托出來。

其次，語境能顯示和推斷語句的影射義。在特定的語境下，表達者有許多意思不能直說、不愿直說或不敢直說，為了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常運用一些特殊的方式來進行暗示，如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言此意彼等。要準確解讀這些影射意義，接受者就需借助語境意會和領(lǐng)悟。例如，《紅樓夢》第八回有這么一段情節(jié)描寫：

可巧黛玉的丫環(huán)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娟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摈煊窠恿耍г趹阎?，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呢？”

撇開具體語境孤立地看，是黛玉在笑罵雪雁。然而，從前面寶玉聽從寶釵勸說，沒喝冷酒這個特定語境里，寶玉聽這話便知黛玉是借此奚落他。同樣一句話，雪雁來得晚，不知曉這個語境，所以就不知道黛玉是在指桑罵槐。

另外，語境能顯示和推斷違背邏輯事理的語句含義。在交際活動中，表達者為提高語言表達效果常常違背邏輯事理，目的是為了使語言形式適應(yīng)無限的思想內(nèi)容表達的需要。有人認為，邏輯管的是對不對，語法管的是通不通，修辭管的是好不好。這一觀點是正確的，但不是絕對的。有的時候，不合乎邏輯的語言反而比合乎邏輯的語言更有力量。對違背邏輯的內(nèi)容的解讀，需要借助語境，因為這一違背顯然是受到人的文化心理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的。在語境的襯托下，語義方能顯現(xiàn)出合乎事理的一面來，看似無理實則妙不可言。一系列修辭方式，如雙關(guān)、反語、通感等，都是“辭面”與“辭里”相離異的。

雙關(guān)，總是用同一句子表達表里兩個命題，達到一箭雙雕的效果。因此，要理解“言外之意”，除了要明確語表意義外，還要熟悉特定的語境。如：

天黑鳥飛高，老奶奶手拄拐杖上夜校。

路上碰見青年小阿苗，把他嚇了一大跳；

“老奶奶還是回去吧，這樣黑的天你怎能看得到！”

“傻瓜，奶奶正因為看不到，所以才去上夜校?！?/p>

（《浙江民歌》）

“看不到”表面上是回答阿苗的，好像老奶奶承認自己的眼睛看不見，其實是指自己不識字，不能讀書看報，所以要去上夜校。一語雙關(guān)，生動而風(fēng)趣地表達了老奶奶要求摘掉文盲帽子的迫切心理。

反語就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這似乎與形式邏輯同一律的要求相悖，然而，在特定語境的烘托呼應(yīng)下，其真實的深層的意義是十分明顯的。如：

成崗遲疑了一下，又提出新的要求，“把收聽廣播的任務(wù)交給我吧，我的工作確實不重！”

“你簡直是‘野心勃勃！才給別人寫信致敬，又要叫別人‘失業(yè)？我早就看穿了你的思想活動！”李敬原眼角透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羅廣斌、楊益言《紅巖》）

李敬原對于成崗勇挑重擔(dān)，爭取為黨多做工作明明是喜愛贊揚的，但偏偏說“你真是‘野心勃勃！”這個反語，使人感到罵里含愛，反襯出對所說之人的喜愛程度，這是復(fù)雜感情合理而曲折的表現(xiàn)。

語境具有填補功能，它能填補話語中的空白。

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告訴我們，人們的心理并不是一塊什么東西也沒有的“白板”。人們在感知對象的時候，意識中事先就有了一個感知的模式，正是這個感知的模式?jīng)Q定了人們感知活動的方向。所以無論在日常交際還是在文學(xué)作品創(chuàng)作中，表達者都會為接受者留下聯(lián)想和想象的空間。這種“空間”必須依賴特定的語境，如果脫離了語境，這種特定的“空間”就會成為一塊真的“白板”。

在日常交際中，如果有人對你說：“你這個人呀，好真是個好，要模樣有模樣，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可就是……”他似乎沒說你的缺點毛病，但你能明了他的話外之音。孫犁在《光榮》中描寫群眾歡迎原生立功歸來的情形時是這樣寫的：

敲鼓手瘋狂的掄著大棒，抬匾的柱腳似的挺著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車上，街上的老頭老婆們指指畫畫……

其中的“指指畫畫”，看似明確，實則模糊。不過，雖然模糊，但又不是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為什么呢？因為“指指畫畫”的場面是大家欣喜若狂地歡迎原生的歸來。老頭老婆們“指指畫畫”中自然有欷噓贊美之聲，羨慕榮譽之語，他們到底夸贊了些什么？怎么夸贊的？讀者只能依據(jù)當時的現(xiàn)實境況所提供的信息去聯(lián)想，去想象，去填補。

語境為我們恰當準確地解讀語句的言語意義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條件。當然，在特定語境下解讀“言外之意”，不同的接受者在理解時會有所不同，可以說，有什么樣的讀者，就會有什么樣的理解，即使是同一個接受者，也會由于學(xué)識和經(jīng)歷的不同，在理解上產(chǎn)生明顯的差異。盡管語境可以限制人們理解語義，但作為言語所負載的極為豐富的社會、歷史和傳統(tǒng)的內(nèi)容，隨著接受者不斷變化的個人經(jīng)驗、生活背景、審美實踐、藝術(shù)修養(yǎng)，必然導(dǎo)致所補充的語境信息的多樣性。

（劉金文，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