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篇》“文之為德”各家注解評析

劉勰《文心雕龍·原道》開篇言道：“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學(xué)界對于此處“文之為德”的注解眾說紛紜，茲選取幾種代表性的詮釋陳述如下：

其一：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范氏梳理文德之意唯按《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狈Q彥和文德本此，指的是儒家德教。 [1]p3

其二：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文：包括顏色、形狀、五音、文章。德：文本身所具有的屬性，即文德的形、聲、情。像天地的顏色形狀就是文。[2]p10

其三：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文：一般來說，劉勰用這個字來指文學(xué)或文章，但有時也用來指廣義的文化、學(xué)術(shù)；有時指作品的修辭、藻飾；有時則指一切事物的花紋、色彩，我們將根據(jù)其不同的用意作不同的譯注。第一句中的“文”字是泛指，包括一切廣義和狹義在內(nèi)。德這里指文所獨(dú)有的特點(diǎn)、意義。[3]p103

其四：張少康《中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發(fā)展史》。從《原道》的基本思想來看，“德”就是得道之意。文作為道的體現(xiàn)，其意義是很大的。 [4]p225

從以上列舉的四種對“文之為德”的注解來看，學(xué)界對于“文之為德”的注解存在著很大的分歧，并且這種分歧是難以融通和彌合的。下面我們逐一作一評析。

范氏之論，認(rèn)為“文之為德”即“文德”，唯按《易·小畜·大象》“君子以懿文德”稱彥和所論“文德”本此?！吨芤住ば⌒蟆飞险f：“風(fēng)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復(fù)自道，其義吉也?！币馑际钦f風(fēng)行于天上，這便是小畜卦的意象。君子應(yīng)修美其文明之德。復(fù)歸其正道，理應(yīng)是吉祥的。陳鼓應(yīng)注解說“君子以懿文德”，懿即修美之意。文德即文明之德。小畜之時，風(fēng)行天上，未能廣為施化，君子當(dāng)修美其德以待時。此正為內(nèi)圣之道。時處小畜卦中，天下有風(fēng)，則君子可“施命誥四方”。此正為外王之道。[5]p108顯然，范氏言劉勰“文德”之說本于此，亦即認(rèn)為劉勰所言“文德”為君子之文明之德，宣揚(yáng)的是儒家德教。顯而易見，范氏對“文德”的詮釋令人難以信服，其原因有以下幾點(diǎn)：

一、“文之為德”不能等同于“文德”，劉勰所言“文之為德”中“文”與“德”各有所指，而范氏強(qiáng)行合并，稱之為“文德”，并追溯其源，將此處“文德”歸源于《易》之《小畜》中“君子以懿文德”，從而將“文德”詮釋為儒家德教。這一注解從一開始便帶有很大的主觀色彩。

二、范氏以“君子以懿文德”詮釋“文之為德”，稱“文德”為儒家德教，這與劉勰下言“與天地并生者何哉”悖違。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張少康先生也指出：“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引《易·小畜·大象》所說‘君子以懿文德，認(rèn)為即是指儒家德教……但就劉勰所說文與天地并生的角度說，似均不妥?！盵6]P225

三、從劉勰在《原道篇》中所構(gòu)擬的宇宙生成模式（劉勰基此宇宙生成模式來闡明文之生成模式）來看，將“文之為德”詮釋為儒家德教也不妥。劉勰在原道篇中說：“人文之元，肇自太極?！薄疤珮O”者，按韓康伯注“易有太極”：“夫有必始于無，故太極生兩儀也。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這就是說“太極”是“無”?？追f達(dá)《周易正義》說：“形而上者謂之道，道即無也?！惫省疤珮O”就是“道”?！把鲇^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睆摹对馈分械倪@段話，我們可以推演出劉勰關(guān)于宇宙生成論的大致輪廓和模式：太極(道)→兩儀(天和地)→有心之器(天地之心→言→文)。“文”出于“言”，“言”生于“心”，“心”乃“天地之心”，天地即“兩儀”，是由道演化而來的，因此，“文”也必然包含著道的內(nèi)容。據(jù)此，即使按范氏所說，將“文之為德”朝著劉勰所論的“垂文”之道方面來詮釋，那么此處“垂文”之道也就是“天道”，是道家的自然之道，是推動宇宙生成、發(fā)展、變化的客觀規(guī)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必然性，是宇宙的普遍規(guī)律而非儒家之道。正如黃侃所說：“按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數(shù)言自然?！瓕だ[其旨，甚為平易。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語，既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語，惟圣人為能盡文之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盵7]p5劉勰重在強(qiáng)調(diào)“天道”和“垂文”，意在言明文學(xué)是由自然之道發(fā)展而來，文學(xué)也就要表現(xiàn)“天道”的內(nèi)容。

周氏之說較為合理，但仍有缺陷。

一、《原道》篇言：“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劉勰此處開篇總起，緊接著分論形文、聲文，繼而引出人文，并說道：“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庇纱丝梢姡宋牟⒎桥c天地并生，人文之本源雖在太極，但畢竟在天地形成之后，有了人才可能有人之文。這一點(diǎn)從中國宇宙生成的一般模式和劉勰本人在原道篇中所構(gòu)建的宇宙生成模式中都可以看到。《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大樂》上說：“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太一”即是太極，太極出兩儀，兩儀即是天地，兩儀別陰陽，陰陽和合而產(chǎn)生萬物及人類。《周易·序卦》上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顯然，劉勰所構(gòu)筑的宇宙生成模式與之極為相似，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上文也已闡明。這樣看來，劉勰所論“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顯然不包括人文。周振甫本人也贊同此種說法。周氏說：“就形文、聲文來說，他（劉勰）認(rèn)為在沒有人類以前，就有了文，文是跟天地一同產(chǎn)生的。”P8[7]周氏還補(bǔ)充道：“他（劉勰）把人文認(rèn)為是自然形成，說人文之元，即最早的人文是從天地未分以前的太極來的，是神理的作用，象《河圖》、《洛書》就是神理所造成的?！盵8]p9 顯然，周氏認(rèn)為劉勰所論形文、聲文與天地并生，但是人文卻先天地而生，“肇自太極”。從劉勰所建構(gòu)的宇宙生成體系來看人文后于天地之誕生，但是從“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羲畫其始，仲尼翼其終”來看人文又先天地而生，是先驗預(yù)設(shè)而存在的。這里顯然存在著矛盾性，或許是劉勰自身思想的悖謬，抑或是后人詮釋的錯誤，但是無論作何解釋，人文并非與天地并生是劉勰和后人共同認(rèn)可的。通過以上的分析，周氏將“文”注解為：文包括顏色、形狀、五音、文章。我們認(rèn)為此注釋有缺陷，去掉“文章”才符合劉勰的本意。

二、人文同于情文，周氏關(guān)于“德”之注解也有缺陷。這一缺陷是從“文”之注解直接引發(fā)的。周氏注釋人文有言：人文，《情采》中作“情文”，指五性，即仁義禮智信，五性發(fā)而為文章，所以稱人文。[9] p12而人文“肇自太極”，因此關(guān)于“德”之注解應(yīng)該予以修正，文德所包含的情之屬性應(yīng)該刪去，否則這不僅會與形文、聲文和天地并生，而且會與情文“肇自太極”自相矛盾。

陸氏、牟氏之論“文”，外延過于寬泛；將“德”詮釋為文所獨(dú)有的特點(diǎn)、意義與周振甫釋之為“屬性”的觀點(diǎn)基本相同?？傮w來看，陸氏、牟氏之注解是受周注影響的，與之大略相同。另外，陸氏、牟氏言說模糊，述意不清，不夠精準(zhǔn)。此處便不再拓展評說了。

張氏之論，對“文德”之釋由“大”衍生，“文之為德”何以成其大作了闡釋。張氏認(rèn)為只有“文之得道”，方能就其大。因此張氏認(rèn)為“文之為德”應(yīng)該詮釋為“文之得道”，并對范氏和周氏之注解作了反駁。此說雖成一家之言，但我們認(rèn)為仍有不妥之處，此注解與劉勰本意不相符合，原因如下：

一、劉勰《原道篇》開篇設(shè)問：“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接著做了解釋：“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狈段臑懽⒃唬骸啊兑住だへ浴飞狭糊垜?zhàn)于野，其血玄黃。《文言》曰：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荀爽曰：天者陽，始于東北故色玄也；地者陰，始于西南故色黃也?！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篇》：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淮南子·天文訓(xùn)》曰：方者主幽，圓者主明?！盵10]p6周振甫注較為簡略，但大略與范氏同。周注曰：“玄黃是天地的顏色。方圓：古人誤以為天圓地方。”[11]p10可見劉勰認(rèn)為“玄黃色雜”是指天地之色，“方圓體分”是指天地之形。后曰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是對天之顏色、形狀、聲音的進(jìn)一步闡述，又曰“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則是對地之顏色、形狀、聲音的進(jìn)一步詮釋。因此“此蓋道之文也”即是說這是大自然本身（此處指天地之形色聲等自然屬性）所形成之文章。因此周注認(rèn)為文乃指顏色、形狀、五音、文章，德是指文本所具有的屬性，較合劉勰本意，張氏之論則否。

二、如前所述，張氏曰：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說：德，指功用或?qū)傩?。如就禮樂教化說，德指功用；就形文、聲文說，德指屬性。但就劉勰認(rèn)為文與天地并生的角度說，似均（此處也指摘范氏之論）不妥。以張氏之論，“大”在此處只可作崇高、宏大詮釋，實則不然。根據(jù)周氏之注此處“大”作普遍講，更合劉勰本意，意為文章的屬性是極其普遍的，它同天地一起產(chǎn)生，天地肇始，而文章自孕。這種極其普遍的文章屬性即包蘊(yùn)在天地之中（如天地之形色聲等），并與天地同生。顯然，這種詮釋上應(yīng)劉勰之開篇總起，下應(yīng)其續(xù)而分述，并與《原道篇》整個內(nèi)容完美切合。

總之，盡覽眾家之注釋，我們認(rèn)為周注雖白璧微瑕，但瑕不掩瑜，最為準(zhǔn)確，也最切合劉勰之本意的。

注釋：

[1][10]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

[2][8][9][11]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3]陸侃如、牟世金.文學(xué)雕龍譯注[M].濟(jì)南：齊魯書社.1996

[4][6]張少康.中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發(fā)展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

[5]陳鼓應(yīng)、趙建偉.周易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7]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龔世學(xué)，南陽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