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心中的“空中樓閣”

一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無疑是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最著名的中篇小說之一。他以凄美哀婉的筆觸為我們講述了“陌生女人”悲情而又短暫的一生。這個為愛而活、為愛而死的“陌生女人”也成為作家成功塑造的諸多理想女性形象中最令人感動的一個。就連大作家高爾基在讀過此篇之后也不禁坦言道：“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情的心曲使我激動得難以自制，竟絲毫不感羞恥地哭了起來?！雹倌吧说摹氨痹谟谒帽M一生去等待與守護一份無望的愛情，一句“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飽含了多少無奈與辛酸！但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場愛情悲劇中，由于“陌生女人”愛得自尊、愛得倔強、愛得純粹，這使得她的愛始終閃動著一股奇異的精神力量；而她本人也贏得了道義上的完全勝利以及普遍的敬意。相比之下，作家R卻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造成女性不幸命運的罪魁禍首，甚至有些評論將他直接歸類到“玩弄女性的男人”的行列中，認為這個形象的塑造正是對于充滿虛偽與欺騙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鞭撻，對于冷漠無情、自私自利的資產(chǎn)階級的控訴！然而，陌生女人卻對作家R說：“你并沒有勾引我，欺騙我，引誘我——是我自己擠到你的眼前，撲到你的懷里，一頭栽進我的命運之中”。② 并且，“陌生女人”也不止一次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我不是責怪你！”“永遠永遠也不會責怪你，不會的，我只會永遠感謝你！”③由此可見，在陌生女人的眼中，作家R是一個值得她傾注一生去愛的對象，而這場愛情也的確是在她自愿和主動的情況下促成的，所以并不存在對方惡意的玩弄與傷害。因此，對作家R這個人物形象僅從個人情欲的角度進行政治化的道德評價顯然是有失偏頗的。本文將結(jié)合作家茨威格的個性心理，重新解讀作家R，通過對這個人物從角色身份到雙重性格的一一剖析，力求開辟一個全新的視角以挖掘作家茨威格隱含在該形象之下復雜的精神世界！

二

走進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在茨威格的筆下，作家R被塑造成一個儀表堂堂、才華橫溢，集多種品德于一身的具有理想主義氣息的男性形象。即便是他對于情感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多情與健忘也只是被當作一種性格的缺陷而從未接受過道德尺度的批判?？梢哉f，茨威格賦予了這個形象太多的偏愛，而這個形象也自然承載了作家對于理想世界的體認與理解。茨威格出生并成長于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的一個殷實富有的猶太家庭。維也納是一座著名的文化名城、音樂之都，擁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茨威格從一出生起就生活在維也納文化圈中，依靠吸吮這一文化母體的乳汁而成長，最終鑄成其思想意識、心理情感中揮之不去的、永遠的“維也納情結(jié)”。對他來說，維也納特別是在古老的哈布斯堡王朝統(tǒng)治下的維也納，不僅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而且是朝思暮想的精神家園。維也納深厚的文化積淀以及茨威格早年在此的生活經(jīng)歷都鮮活地根植在作家的腦海中，成為他最有個性、最有價值的“不動產(chǎn)”，在他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來。茨威格不但在作品中一再表現(xiàn)維也納的風土人情，而且還把自己對這種文化的濃濃深情與深刻理解化為一種崇高的理想在人物身上得到實現(xiàn)，《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作家R正是這樣一個由理想具化而成的形象。

首先，作家R被塑造成一個具有世界主義理想的維也納文化精英。維也納是一個可以兼容一切精神的城市。幾百年來，維也納以海納百川的胸懷接納了各種文化潮流和文化傳統(tǒng)，并將其熔于一爐，逐漸形成了獨特的維也納文化。由于具有多樣化的因素、多元化的成分，所以這種文化在思想意識上完全是超民族的，它從來都是把民族的和語言的一切對立因素和諧地融匯在一起。而每個生活在此文化圈中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培養(yǎng)成一個超民族主義者、一個世界主義者、一個世界的公民?！雹茉诰S也納“兼容并蓄”的文化的感召下，茨威格也早早樹立起歐洲共同聯(lián)合的理想，即打破種族、群體、國際界限，建立一個共同的歐洲，一個自由的、人道的世界。他筆下的人物作家R恰恰就是這樣一個世界主義者。在他尚未正式出場之前，我們就借助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的眼睛看到了他所擁有的奇特而又別致的東西——“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艷麗刺目的巨幅油畫”。⑤這些豐富的收藏品無疑是他無數(shù)次出門旅行的見證。他酷愛旅行，自由自在地往來于世界各地，過著一種世界性的生活。此外，他擁有數(shù)量龐大且語種繁多的各種書籍，這不僅表現(xiàn)出他作為文化精英的博學多識以及深厚的文化積累，而且還從側(cè)面反映了維也納文化多元性的文化特質(zhì)。

其次，作家R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且完全符合茨威格理想要求的文壇先鋒。在茨威格眼中，維也納是“一個階層分明、按部就班、秩序井然的世界、一個從容不迫的世界?！雹蘧徛纳罟?jié)奏，不變的生活秩序建立起一種“趨老”的審美取向，即認為只有衰老的才是成熟的、完美的。然而，當歷史的時針滑向世紀之交時，一大群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且才華橫溢的青年一代成長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標新立異的文化新時代。年輕的茨威格也積極投身到了這場藝術(shù)革命中來，并成為其中的一員。出于對新時代的文化精神的尊重與熱愛，茨威格在作品中塑造了一個全新的文學大師的形象——一個性格開朗的二十五歲的青年，有著一張容光煥發(fā)、表情生動的臉，長了一頭光澤年輕的頭發(fā)，身材欣長，動作靈巧，英俊瀟灑。這與文中女主人公所設(shè)想的白胡子老爺爺?shù)男蜗笥兄烊乐畡e。這個年紀輕輕就聲名鵲起的作家R雖然一出場就讓女主人公和所有讀者大吃一驚，但在驚訝之余又多了幾分驚喜。試想，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怎能不吸引女人去愛呢？茨威格把對于同時代早慧作家的敬意與好感一股腦兒地投到作家R的身上，或者可以說，作家R就是新時代青年作家的典型代表，寄托了茨威格對于那個特殊時代的追憶與暢想。

最后，作家R被描寫成一個雙重性格的矛盾統(tǒng)一體。他是“一個輕浮、貪玩、喜歡奇遇的熱情少年，同時又是一個在從事的那門藝術(shù)方面務(wù)必嚴肅，認真負責，極為淵博，很有學問的長者。”⑦與他相似，維也納也是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城市。由于對藝術(shù)的過分重視使維也納人對每一種藝術(shù)都抱有一種崇敬的態(tài)度，并且被熏陶出超群的鑒賞能力。然而，對待藝術(shù)一絲不茍的嚴謹作風在生活中則表現(xiàn)為過分講究享樂的生活態(tài)度。這個城市與自然風光和諧交融的地帶，不僅可以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而且可以實現(xiàn)他們對于精神領(lǐng)域的更高追求——戲劇與音樂。所以維也納始終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氛圍，被茨威格稱為“是一座享樂者的城市”。這種雙重性不僅賦予了維也納與眾不同的人文氣質(zhì)與藝術(shù)魅力，而且也為所有維也納人規(guī)定了一種雙重性格的生活模式。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反觀作家R，他的身上看似離奇的雙重性格其實也正是維也納人所共有的文化性格，只不過他的更純粹一些罷了。所以女主人公能夠在第一眼就感受到作家R身上的雙重性，并且像著了魔似的被它牢牢吸引住。而真正吸引女主人公的正是作家R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純粹的維也納文化的無限魅力。這也就是為何作家R值得去愛，而陌生女人會愛得如此之深的根本原因。

三

如上文所論述，茨威格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將作家R塑造成維也納文化精神的集中代表。既然作為一種文化的代表，那么他在傳承文化的博大精深之外也自然繼承了文化的先天不足。在掠奪與殺戮面前，以維也納文化為代表的舊時代精神體系整體坍塌了。在這個新舊更迭的轉(zhuǎn)型期，茨威格顯得無所適從。在一切奔走呼告的努力均告失敗之后，他只能躲進小樓，用語言藝術(shù)來營造一個超然的精神世界。在與高爾基的信中，他表達了這樣的想法：雖然很難像現(xiàn)實主義大師那樣再造一個完整的世界，但至少有可能顯現(xiàn)出那個特殊時代的完整的精神狀態(tài)。這所謂的“精神狀態(tài)”在他的文本中或者分化成一種時代情緒，或者具化成某個人物形象，從而實現(xiàn)了對于古老的維也納文化精髓的再現(xiàn)與審視。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作家R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正是茨威格對維也納文化精神進行深刻反思的結(jié)果，流露出對于已逝的太平世界的無比留戀以及恢復舊時代文化精神的強烈渴望！

文本的最后，“他觫然一驚：仿佛覺得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穿堂風從另外一個世界吹進了他寂靜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百感千愁一時涌上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來了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然而熱烈奔放，猶如遠方傳來的一陣樂聲?！雹嘧罱K，陌生女人用自己的愛情與死亡觸動了作家R靈魂的最深處，而作家R也在這沉重的“一觫”中完成了對于“真善美”這一崇高境界的心靈體認與生命洗禮，從而獲得了靈魂的重生?？墒牵咽诺摹白蛉盏氖澜纭蹦芊裨诖耐裼脨叟c生命的書寫中得到拯救與復活呢？這只不過是作家茨威格逃避現(xiàn)實，在想象中求得麻痹與解脫的一廂情愿罷了。

綜上所述，作家R這個形象被作家茨威格賦予了深厚的文化底蘊。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化象征，他不僅寄托了茨威格濃濃的“維也納情結(jié)”，同時也曲折表達了茨威格對理想世界的認知與反思。所以說，他既是可愛的、可敬的，又是令人同情的；既具有非凡的人文氣質(zhì)與藝術(shù)魅力，又不得不因為性格缺陷而無法達到精神的完美。站在愛與死的天平上，他終于肯對自己重新估價，然而在反思中趨于完善的人格卻成為茨威格精神世界中可望而不可及的空中樓閣！這無疑是他的人生悲劇，是維也納所代表的歐洲文明湮滅的悲劇，也是整個時代與全體人類沉淪的悲??！

注釋：

①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三人書簡.臧樂安等人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②③⑤⑦⑧斯蒂芬·茨威格.《斯蒂芬·茨威格小說四篇》 .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④⑥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舒昌善等人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

（崔偉偉，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