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是一篇具有豐富可闡釋空間的文本。在講述孔乙己這一人物故事的時候,魯迅采用了種種技巧,除了對講述者的獨特選擇、歷史文本的巧妙互涉、閱讀倫理的持續(xù)效應之外,在一些重要的特征性的細節(jié)上,魯迅利用文化的象征意義,暗示了孔乙己故事的深刻蘊涵,這一點可以孔乙己的“長衫”為例作一分析。
一、《孔乙己》的文化內(nèi)容
從廣義上說,文學也是一種文化,這個概念不獨古代有,現(xiàn)代文學也有其適用性。《紅樓夢》可以從文化的角度進行大量的富有意義的探索,《孔乙己》未嘗不可進行細節(jié)的局部文化分析。這對我們理解《孔乙己》的意義和魯迅的敘事意圖都應該有所幫助。那么《孔乙己》的文化內(nèi)容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簡單地說,有“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喝酒的習慣,器物、吃食、服飾,魯鎮(zhèn)的精神生活方式,孔乙己的長衫、語言之學問等等,這些內(nèi)容融合在故事進程之中,很難——區(qū)別開來。正如劉岱對“文化”的解釋,他說“文化是一個綜合性的實體。它包括著一個社會的生活方式、器物工藝、文字符號、風尚禮俗、典章制度、科學技術(shù)、藝術(shù)文學等一切事物。但文化不單單是一個事物或一組事物,它更包括著這個文化內(nèi)在心靈世界的意識領(lǐng)域、知識智慧、價值意義利精神情操?!蔽幕鳛榘祟惥駜r值的綜合性實體,應該是一個整體。魯迅在創(chuàng)作這一整體性文化內(nèi)容的同時,他并沒有面面俱到,而是有所側(cè)重,有所暗示的。尤其是孔乙己的“長衫”,成為我們印象深刻的事物之一。那么“長衫”究竟發(fā)揮了怎樣的敘事功能?“長衫”的文化象征意義在什么地方?“長衫”和孔乙己是什么關(guān)系?“長衫”夸飾的描述又在導引什么內(nèi)容?這些都成為我們關(guān)注的興趣點。
二、“長衫”的符號性
初識孔乙己的“長衫”,我們認為它就是標示孔乙己身份的名片、符號。小說這樣描述“孔乙已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孔乙乙已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這是對孔乙己獨特特征的強調(diào),孔乙己是個讀書人,但他沒有錢,他既不能像“長衫客”那樣“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他又不愿混同于“短衣幫”,這就成為咸亨酒店乃至魯鎮(zhèn)的一道獨特景觀。造成這種獨特性的顯然是那件引人注目的“長衫”,這是所有符號中承載著文人歷史文化意蘊的符號,這一符號已經(jīng)超越了小說本身的解說,需要歷史文本的詳細注腳才能理解??梢哉f科舉取士的制度以及歷來讀書人的人生道路、命運理想都精粹地濃縮在“長衫”這一標示符號上,有形無形的文化積淀通過器用傳達出來??ㄎ鳡栒f:“對于理解人類文化生活形式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來說,理性是個很不充分的名稱。但是,所有這些文化形式都是符號形式。因此我們應當把人定義為符號的動物。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指明人的獨特之處,也才能理解對人開放的新路——通向文化之路?!笨ㄎ鳡柕挠^點無疑為我們理解孔乙己的符號性指明了方向。
孔乙己的符號性最明顯的有三處:一是“長衫”,二是語言,三是手?!伴L衫”是外在的身份標志符號,語言是其內(nèi)在本質(zhì)性存在的符號,而手則表現(xiàn)其生存狀況與人生命運的隱秘變遷,這些符號表征全面綜合了孔乙己的精神實體?!伴L衫”對應其虛偽的身份,本身就存在不諧和性和虛偽性;語言直接呈現(xiàn)出孔乙己思想的貧乏空洞(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在口語交際中幾乎完全使用書面語,而且沉浸在儒家文化的教條里不能自拔,受人取笑時痛苦不堪,言不達意,不僅無法與人交流,同時也沒有自我的思想與話語,完全表現(xiàn)了某種文化犧牲品的人格內(nèi)涵;手的不同階段的功用(比如抄書、偷、寫字、掏錢的動作、走路)以及最后時期的淪落隱喻孔乙己的人生命運。相比較而言,“長衫”的符號性具有更大程度的包容作用,“長衫”的背后沒有血肉,沒有思想,沒有真正的“人”存在,“長衫”是鬼魅的尸衣,是外強中干的傳統(tǒng)文化的遮羞布。
三、“長衫”的象征性
魯迅的敘事不僅讓讀者感受到虛偽的身份在“長衫”這一符號上的暗示與表征,魯迅似乎還隱藏著更深的敘事意圖,這一點可能是許多讀者未曾想過的,如果我們的推測要冒揣摩作者敘事意圖的風險,那么我們必須謹慎從事。讓我們回到對孔乙己“長衫”的描述文字上,看看還有哪些值得發(fā)掘的礦藏?!按┑碾m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這段文字是作者對“長衫”的特意強調(diào)補充,帶有明顯的夸飾性質(zhì)。那么作者為什么要特意強調(diào)與夸飾“長衫”?有了前面對“長衫”作為文化符號意義的解讀基礎(chǔ),這一段文字就有了理解的根基。表面上看,穿在孔乙己身上的“長衫”又臟又破,多年沒有補,沒有洗,而實際上就“長衫”本身來看,這不就是象征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嗎?支離破舊,沒有修補,沒有創(chuàng)造,沒有發(fā)展,但又舍不得拋棄,依然浸染其中,學習它、尊崇它、奉行它。
孔乙己不愿脫下“長衫”,因為他的思想、靈魂、精神已經(jīng)與之融合,無法剝離?!伴L衫”成為作者特意強調(diào)的一個象征性的物事。
四、“長衫”的諷刺與顛覆力量
孔乙己的“長衫”由于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特殊功用,成為身份地位與種種可能性的標識。正是這件“長衫”,穿在孔乙己身上,成為被取笑被諷刺的把柄。服飾與人物行動互為注腳,相得益彰,其滑稽可笑、可憐可悲競相顯現(xiàn)。就整個敘事的功能與意圖分析,“長衫”在敘述者的夸飾之下,有了超越人物的文化力量,成為具有獨立象征功能的顛覆性因素。
又臟又破的“長衫”,在建構(gòu)人物身份的同時又瓦解了人物,而自身也帶有強烈的異質(zhì)反諷性。魯迅借助孔乙己的描寫,特別突出了“長衫”的文化象征意義。不論是魯迅有意或是無意的描述,其背后的這層象征意蘊不容忽視,這也是我們理解魯迅小說文化屬性的一個例子。
(張曉勇,甘肅慶陽隴東學院中文系)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