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勝人的晏幾道

晏幾道《小山詞》在中國詞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后世論者對他的詞作出了高度的評價。陳振孫：“叔原詞在諸名勝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雹僦軡骸瓣淌细缸?，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雹隈T煦：“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雹鬯稳送踝圃唬骸笆逶~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將不可學?！雹軈敲芬舱f：“余謂艷詞，自以小山為最，以曲折深婉，淺處皆深也。”⑤

孟子：“讀其書，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事也?！标處椎?，字叔原，號小山。北宋前期“太平宰相”晏殊的暮子，人稱“小晏”。他自幼過著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愛好歌舞，天真浪漫。成年后，父親去世，以后家道中落。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概括了晏幾道為人有“四癡”：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晏幾道的“癡”，首先是一種天生的性格，是謂“真癡”而非“佯癡”也。他的“癡”主要體現(xiàn)在“癡情”上，夏敬觀云：“尤有過人之情?！标愅㈧陶f小山詞“情溢詞外”，“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雹揸處椎赖摹扒閯佟必灤┰谒娜孔髌分校@種“情”首先表現(xiàn)在對那些社會地位低下的歌兒舞女身上。其次，他那些有感于“華屋山丘”傳出的“微痛纖悲”的哀音，莫不“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一、對女子的深情

晏幾道在自作的《小山詞序》中說：

《補亡》一篇，補樂府之亡也……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竊以為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遺，第于今無傳爾。古今所制，通以《補亡》名之。始時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云、蘋、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于人間……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垅木已長，或病不偶?？计淦兴洷瘹g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綜上可知，小晏作詞的原因是不能忘懷昔日的情事，詞作的內容是記當日與歌妓侍妾的悲歡離合之事?？梢?，小晏是多情的、癡情的，他對那些女子傾注的是自己全部的感情。

1.相戀相思之情

蓮、鴻、云、蘋都是詞人好友陳、沈二家的歌妓，不僅色藝雙全，且人品風韻也與世俗之輩相異殊，這深深吸引著詞人，于是在長期的相互交往相處中發(fā)生了深深的戀愛之情。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及國家的起源》中分析的那樣，在封建社會中，真正的愛情關系有時并不存在于包辦婚姻的夫妻之間，而往往同“官方社會以外的婦女——藝妓”，產(chǎn)生真正戀情。這是符合中國宋代封建社會以及晏幾道個人的實際情況的。鐘情于地位低下，沒有一點人身自由的歌兒舞女；短暫的分離也會給詞人帶來相思的痛苦。詞人將其濃郁深摯的情感融于筆端，寫出了一首首纏綿悱惻而又凄婉動人的詞章。如《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后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首詞寫的是離別之后的凄涼情景，滿懷凄涼傷感地追憶以往的相逢、相知、相悅。上片開頭兩句，午夜夢回，只見四周的樓臺早已閉門深鎖；酒醒時分，那重重的簾幕低低地垂到地上。詞人寫“夢”、寫“酒”已經(jīng)深蘊著惆悵的思緒；而閉鎖的樓臺、低垂的簾幕，這些寂靜冷落的意象，營造出一種凄迷、孤寂的境界?？涤袨樵u曰：“起二句，純是華嚴境界?！雹摺叭ツ甏汉迏s來時”，“春恨”是說明為春情而恨，“去年春恨卻來時”，去年就為此春情而恨，而今年的春恨和去年的一樣，并沒有因時光的流逝而褪色，過去的情、過去的相思、離恨依然如故，因此，引起了詞人不斷的感傷。下兩句，此人用燕子的“雙飛”來反襯“人獨立”的凄涼、惆悵。下片詞人轉入對往日情事的回憶。“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兩句，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與小蘋初見的一刻，當時那一剎那動人的情態(tài)，詞人總是念念不忘。“琵琶弦上說相思”，小蘋借著琵琶美妙的樂聲，傳達出胸中的千般柔情蜜意。詞人以他多情的心靈感應到了琵琶弦上的縷縷相思，懷念至極、思念至極，不禁生出了無限的向往。于是詞人就引出了“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二句，把小蘋比作彩云。整首詞，詞人運用自然清新的語言，點化前人的成句，選擇恰切的形象和情景，表達出了無限傷感的情思和凄迷悵惘的心緒，凝聚了他那真誠真摯、執(zhí)著難忘的一腔相思深情。

2.無怨無恨之情

小晏不但對那些和自己一樣珍惜感情，忠于愛情的女子有著深摯的感情，即使偶爾遇到負心的薄情女子，他也照樣一往情深且不怨恨，甚至還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或辯解。如《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風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這首詞，追念往昔，悲嘆人情變化?！芭f香殘粉”的芳香雖然殘舊，但畢竟仍似當初，而人情淡薄，竟不如物?！耙淮邯q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不僅說明書信由多到少的變化之快，同時也道出了“她”的薄情。但是，盡管對方發(fā)生了情不如初的巨大變化，自己卻始終一如既往地熱戀和懷念著她。在這種鮮明的對比映襯中，反映出詞人對情愛的執(zhí)著與專一。這正符合黃庭堅《小山詞序》所說：“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也”的特征。小晏能沖出封建的等級觀念，與下層妓女平等相處，建立純真的感情，就當時的社會來說是非?？少F的，而在別人負心之后而不怨恨，仍對“她”一往情深的這種“癡”，在當時社會里更是極其難見。

3.憐憫之情

小山詞雖然仍以寫花間酒邊為主要內容，但他不像溫庭筠等人用庸俗卑下的態(tài)度寫女人的體態(tài)、容貌，而是以其靈動的筆觸去深入表現(xiàn)人物痛苦的心靈世界，表達對這些歌女所遭受的心靈痛苦和情感折磨的深刻理解與同情。在古代封建社會中，那些以出賣色藝為職業(yè)的藝妓，雖然美貌聰慧、藝色雙全，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樓大廈，物質生活相當豐富。但其地位極其低下，是統(tǒng)治階級的特殊奴隸，是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尋歡作樂的工具。她們是人，卻過著非人的生活，沒有人生自由。晏幾道由于長期與她們接觸，對于她們身不由己的命運有著深刻的理解，因此小山詞傳達出她們強顏歡笑背后隱藏的悲哀，并凝聚著作者的深切同情與理解。如《浣溪沙》：

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野游郎。賤酒滴殘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彈淚說凄涼。

詞中刻畫一歌女，在精妝巧飾、恣歌歡舞的背后，隱藏著含淚笑、忍悲佯歡的苦楚，蘊含著無限自惜自哀的復雜心情。詞首句“日日雙眉斗畫長”中的一個“斗”字，用得非常好，將其被生活所迫，不得不違心地梳妝打扮自己，與好姐妹斗艷爭寵的種種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暗示給了我們讀者，表達了作者對歌女的哀憐。

古來寫妓女、寫與妓女相愛的詞極多，但像晏幾道這樣以深切的同情來表現(xiàn)她們的內心世界，哀憐她們不幸遭遇的卻是少而又少的。

二、抒寫自己的身世之慨

小晏雖出身高貴，少年時有過一段富貴而風流的生活，但中年以后卻長期陷入仕宦連蹇、貧困潦倒的境地，甚至還被牽連下獄。昔盛今衰，先富后貧的遭遇，使得他的作品帶有一種感嘆自己身世不幸的音調。如《虞美人》：

曲闌干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初將明月比佳期。常相月圓望人歸。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閑淚寶箏前。

關于此詞，鐘度、陳長明二先生這樣說過：“這首詞沒有華麗的詞藻，深曲的典故，也沒有奇特的結構和想象，只是通過抒情主人公把個人的身世遭遇，短暫的歡樂與無法擺托的悲哀……反反復復向讀者訴說，使人心醉神迷……深一層體味全詞，似覺不只是抒寫離恨閨情，因為‘山言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意（朱彝尊《陳緯云紅藍詞序》）在作者著意刻畫的這一女子形象中，隱然蘊含自傷幽獨之感。”⑧再如《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子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此詞是小晏汴京重陽節(jié)宴飲之作。開篇用漢武帝竹銅仙人捧承露的典故，點明深秋季節(jié)。接著用北雁南飛烘托氣氛。后二句借重陽節(jié)飲酒進入個人身世的感慨。下片“欲將沉醉換悲涼”中的“悲涼”二字，力重千鈞，道出了詞人家道中落、身世凄涼的苦況與內心感受。讀罷《小山詞》，我們就會了解到小晏在他的詞作當中寄寓著人生不偶、家道中落的感傷，以及世態(tài)炎涼的苦悶。

晏幾道的詞傾注了詞人全部真純的情感 ，他把對女子的濃濃情意以及自己的身世之慨全部融于詞中，使他的《小山詞》更加聲情搖曳、動搖人心。

注釋：

①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初版.

②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③馮煦.宋六十家詞選例言[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④王灼.碧雞漫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1.

⑤吳梅.詞學通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⑦梁啟超.藝衡館詞選[M].廣東：廣東人民出版社.

⑧唐宋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

（王瑩潔，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