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興樸學

女兒為父親寫書評，乍聽起來仿佛不大妥當。但既有祁黃羊“內(nèi)舉不避親”的磊落之舉為先例，又有林如斯評《京華煙云》的佳話美文做榜樣，我也便姑且把這些“藏在肚子里非說不可”的話說一說。

凡身在西方而研究國學之士大抵都會有我的苦惱：身為以漢語為母語的人，我們卻不得不用西文寫作。甚至于，在撰寫關(guān)于國學的論文時，我們都會被小心地勸誡:“不要引用當代中國的研究著作！”這話若讓國內(nèi)學者聽到，不免會群情激憤。對于這種現(xiàn)象，一位歐洲同仁很直接而又頗善意地解釋道:“中文是一種詩的語言，而不是一種學術(shù)語言?！比欢?，誰都看得出來，這絕對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問題，而是一個時代潮流的問題，一個思維方式的問題。有志于后殖民文化研究者不妨從政治、經(jīng)濟的角度加以分析。而竊以為，除了從全球化語境及西方國家的文化本位主義上找原因，當今中國學術(shù)界中所盛行的浮夸風、空疏風、酷評風，以及因照搬西方的學術(shù)概念與思維模式而引起的所謂“失語癥”，也都是引起這種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

令人欣喜的是，李壯鷹先生（既然書評要寫得公平客觀，在此便直呼一次父親之名，幸而“避尊諱”的舊禮早已被新文化運動的鐵拳粉碎了）的《逸園叢錄》（齊魯書社二○○五年九月出版）一書讓人在無邊無際似是而非的“主義”與概念的海洋中終于找到了一個小島，即使只是一片礁石也罷，也可以讓人喘一口氣，以便在不得不再次“下?！睍r可以懷著些希望。

《逸園叢錄》由六十則讀書札記組成，長短不一，內(nèi)容豐富，廣泛涉及到國學研究的各個層面，如中國古代歷史、文化、文學、文學理論、美學思想等等。以札記體做學術(shù)，尤以清代樸學為代表。樸學導源于清初顧炎武，旨在反撥晚明談心談性的空疏學風，提倡實事求是，以考據(jù)為本，不肯輕易下一言。“樸學”之“樸”字代表了清儒的治學精神：樸質(zhì)的治學態(tài)度與樸素的文風。在《逸園叢錄》中，父親所踐行的正是樸學的治學方法，正如他在《評錢穆》一文中所指出的：“我還是欣賞‘清學’，學者懷著農(nóng)民式的勤奮和耐心，極其細心地對材料進行清理爬梳，他們從不做遠離具體材料的理論概括，因為他們最終想交給你的就是事實本身，而并非理論。當然，他們會有結(jié)論，但他們的結(jié)論是在大量材料的證明下做出的，所以能立于不敗之地?！?/p>

父親治學是從材料出發(fā)的。他認為，任何真正的學術(shù)研究，都不可以建筑在某種空洞理論的地基之上，而應該本著實事求是的老實態(tài)度，最大限度地占有資料，分析資料，出言必有所據(jù)，絕不可做無根之游談，建空中之樓閣。記得梁啟超先生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一書中對清儒的治學方法有如下形容：“大抵當時好學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記冊子’，每讀書有心得則記焉！”這番話恰恰記錄了《逸園叢錄》的成書經(jīng)過。關(guān)于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在家中，父親的書房被一盒盒滿滿的札記卡片所占據(jù)。父親獨處必讀書，讀書必做卡片，做卡片必用一面有字之廢紙，必用蠅頭小字。這些讀書筆記便是他著述的出發(fā)點。如他自己在序言中所形容的那樣：“因為寫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要發(fā)表，故每則文字都缺乏‘文章’的形式與威儀。正如一個人燕居于自家屋舍，粗服亂頭，不衫不履，一切以自適為主，雖然邋遢些，但因省卻了出門時的涂飾與包裝，丟掉了對客時的做作與矜持，倒比他的”公眾形象“更為本色”。而這也就是清儒所謂“樸”的特點，正如梁任公所言：“推原札記之性質(zhì)，本非著書，不過儲著書之資料，然清儒最戒輕率著書，非得極滿意之資料，不肯勒為定本，故往往有終其身在預備資料中者?！币舱沁@種不以著書為目的之農(nóng)民式的質(zhì)樸寫作方式，使得《逸園叢錄》一書字字珠璣，因為它們都是著者辛勤搜抉而又深造自得的結(jié)果，絕無“湊附”之言，正如乾嘉年間“第一流學者所著書，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己所心得之外”?？梢哉f，同顧炎武的《日知錄》一樣，父親的《逸園叢錄》凝聚著他幾十年來國學研究的見識與心血，“一年僅能得十余條”，“平生之志與業(yè)皆在其中”。

《逸園叢錄》一書的內(nèi)容廣泛涉及到國學研究的各個層面。對于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文化，作者采取的是“以散對散”的戰(zhàn)術(shù)。這使人聯(lián)想起錢鍾書先生“錐指管窺”的治學方法。在《管錐編》的序言中，錢先生謙遜地將自己的文字“或庶比木屑竹頭爾”。父親所踐的正是錢學的道路。而難能可貴的是，父親治學從“木屑竹頭”出發(fā)，卻不止于“木屑竹頭”，而能做到以小見大，從對支離現(xiàn)象的分析涵蓋整個一個時代學術(shù)思想，打通中國古代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如《池塘生春草》一則，從謝靈運一個短短的句子說起，通過各個時代的人對這一聲名赫赫的“佳句”的不同賞析論述了六朝至宋代時代精神的變遷；在《宋人名字尚“老”》中，一連列舉了帶有“老”、“叟”、“翁”的宋人名號四百多條，最后歸結(jié)到宋朝特殊的時代風尚。

父親從材料出發(fā)的治學方法，也使他得以摒棄人云亦云的成見，發(fā)人之所未發(fā)?！兑輬@叢錄》一書中頗多新穎獨到的創(chuàng)見。例如，在《司空圖的“味外之旨”》一文中，父親糾正了長期以來學界的一種錯誤看法。他細致地發(fā)現(xiàn)，司空圖并沒有提到過大家通常所以為的“味外之味”，而只提出過“味外之旨”。將“味外旨”改為“味外味”，是后人對司空圖詩學的重鑄。這種重鑄，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完全涂抹了司空圖詩論的本來面貌。因為司空圖所提出的“旨”恰恰是對“味”的否定。又如，關(guān)于“風骨”這一概念的含義，歷來眾說紛紜。父親通觀中國古代的詩論與畫論，提出了“風”指“時間性的、縱向性的流動美”，骨指“空間性的、橫向性的結(jié)構(gòu)美”這一獨到的主張。在《“象”和“境”》一文中，父親又細致地考察了大家司空見慣的“形象”一詞，并根據(jù)“象”的本義推衍開來，指出它訴諸于主觀感受的性質(zhì)，又追索了中國詩學中的一個外來概念“境”與“象”這個本土概念的銜接，最后總結(jié)出中國詩學思想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古人的獨特思維方式。這些趣味無窮的新穎創(chuàng)見，都是父親從小處著手，細致考據(jù)，最后打通一片的結(jié)果。

提到“打通”，又使人想到了錢鍾書?！板X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是“通”。錢先生憑著他在國學與西學各個領(lǐng)域的深厚功底，從材料出發(fā)，小心求證，終除去古今中外文化的阻隔而使其相互貫通。錢氏的博洽為父親長期所心儀，他多次聲稱自己絕不可能跟錢先生相提并論。而在我看來，他在對中國古代文論的把握上也確實做到了“通”而不隔。他善于對各種概念和文學現(xiàn)象進行縱向比較，略略幾語便精當?shù)毓蠢粘鰵v史發(fā)展的全貌。比如在《〈典論·論文〉與〈文心雕龍〉》一文中，他有這樣一段話：“我國古人表現(xiàn)自己精神的傳統(tǒng)辦法，就是重鑄經(jīng)典。在漢代今文家那里，五經(jīng)皆通讖諱;而在古文家那兒，五經(jīng)皆言政教;在漢、唐史學家眼中，五經(jīng)皆史;在后來理學家看來，五經(jīng)皆理;心學家看，五經(jīng)皆心……劉勰對待經(jīng)典也是這樣，在他看來，五經(jīng)皆文?！边@種高屋建瓴式的準確而精當?shù)暮暧^概括，正是他在農(nóng)民式的勤懇耕耘之后，在偶爾望天的小憩之時做出的思考。

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始于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其后則有兩漢經(jīng)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代代相承，源遠流長。自錢鍾書先生去世之后，有許多人宛然嘆息一個學術(shù)時代的終結(jié)，甚至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徹底終結(jié)。其實，正如新文化運動不可能完全剔除儒學在中國文化中的牢固地位一樣，時下的“注水”文章與滿天飛的概念也不會將清學的實證精神徹底扼殺。好大喜功、虛無縹緲，跟在西方的腳后搬弄幾個名詞，只會產(chǎn)生出一堆文字垃圾，既不能長久立足，也會為西方的學術(shù)界所不齒。相反，如果我們不丟棄自己的學術(shù)傳統(tǒng)，扎扎實實做學問，反而可以在西方人面前建立一個強有力的對立面。德國的莫芝宜佳教授(Monika Motsch)不是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潛修“錢學”，把錢先生的治學方法盛譽為可以拓寬西方學術(shù)界的視野，使其跳出自己的井外，“天外看紅塵”么？我企盼著，在好大求全的時風中，多出現(xiàn)幾個“農(nóng)民”，在各種“……史”、“……通覽”、“古今……”、“中西……”之間多出現(xiàn)幾本“逸園叢錄”，以便我在與外國同行關(guān)于“中文是不是學術(shù)語言”的辯論中，手頭可以多幾樣沉甸甸的東西。

二○○五年十一月，于德國慕尼黑公爵花園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