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壇,一直存在著嚴重的文體歧視,其表現(xiàn)就是小說婉若嫡傳,而其他文體,一如庶出,連大詩人艾青也大發(fā)怨氣:“中國作家協(xié)會,實際上是小說家協(xié)會!”有一個由多名專家組成的什么委員會,受某出版社之托,評選中國現(xiàn)當代十大文豪,結(jié)果選出的全部都是小說家。原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常務(wù)書記鮑昌,主編了一部《文學藝術(shù)新術(shù)語詞典》,在“文學的樣式、品種和體裁”一欄中,有關(guān)小說的條目多達90條,詩歌6條,散文只有3條,由此可見散文被冷落到什么地步。
而散文卻寵辱不驚,因為它有全國最大的讀者群和作者群支撐,散文雖然難于被日益商品化的文學機制青睞,但卻因此為真正的文學保持了一片相對安寧的凈土,在散文的楹柱上,似乎可以掛一幅這樣的對聯(lián):追名逐利請到別處,心浮氣躁莫入此門。
當詩歌在朦朧、先鋒,后現(xiàn)代和無主題的城堡上不斷變換旗幟釀造繁而不榮的時候,當小說從傷痕、尋根、反思、改革、新寫實和私人化寫作輪流坐莊的歲月里,散文領(lǐng)域卻相對平靜。當然,林子大了,什么鳥都可能前來筑巢,即使林中也出現(xiàn)過“小女子散文”、“小擺設(shè)散文”、“純休閑散文”等異樣聲調(diào),但音貝都不高,中國散文的主體依然是沿著“五四”以來奠定的散文傳統(tǒng),即“不拘格套,獨抒性靈”發(fā)展。它沿著時代的河流,自由自在,一路唱唱吟吟,既自娛自樂,又兼惠同好。由于它倡導(dǎo)說真話,抒真情,令人親切溫馨。甚至一些小說家在走出他們艱辛編造的幻景后,也要借助散文來傾訴一些苦澀酸甜,所以很多散文家園的叛逃者,鬧騰了若干時候,依然會回到這片樂土,一如黃永玉在沈從文墓前說的:“一個戰(zhàn)士,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
貴州散文作家,在形式上大都遵循著傳統(tǒng)散文的套路,不論是稍早崛起的秋陽、張克、李起超、戴明賢、徐成森、羅文亮、張勁、何光渝諸賢,還是近年來較為活躍的王大衛(wèi)、張金良、趙雪峰等人,他們的作品雖然都有各自的特色,但也都有許多共同的點線基本可資證尋,大致形成黔派散文的基本特征,這些特證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句話:
重視鄉(xiāng)土性,常抒舊時情,
玩世非不恭,奇崛寓清純,
法度各有異,不離高原魂。
貴州的散文高手,全是業(yè)余作家,是文苑的票友,偶爾寫寫散文,只是出于愛好,有感而發(fā),輕松自如,一不受職責限,二不為稻粱謀,雖然產(chǎn)量不多,但名篇佳構(gòu)卻不少。
近日,喜讀張金良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摭拾的碎片》,這是一部具有濃郁的黔派散文特色的厚重出版物,讀后感觸良多。
金良近十年發(fā)表的散文不下二三百篇,但這次結(jié)集只選了六十來篇。是金良作品中較為精致的篇什。作品分為六輯,有議論類,有游記類,有對舊時景物和人物的回憶,也有近乎報告文學的人物速寫。其中對貴州一批藝術(shù)家的全景式描繪頗見功力,常常寥寥幾筆,就寫出人物的精神風貌。如他寫貴州著名花鳥畫家譚滌非在“文革”中的遭際就很精彩:“……譚滌非前科老右,今科花鳥蟲魚,封資而修,豈能蒙混過關(guān),于是,大會火燒小會油炸,沒完沒了地斗將起來,此時的譚滌非儼然參禪入定一般,兩耳不聞,兩眼不見,你斗你的,他想他的,往往一場斗爭會下來,他的一幅畫稿也構(gòu)思好了。入夜,便攤紙研墨調(diào)色,一揮而就……”就這一段簡潔的文字,把老譚在逆境中對邪惡的蔑視,對藝術(shù)的追求,人格的魅力,豁達的胸襟,表現(xiàn)得十分充盈。這,就是藝術(shù)功力。
黔派散文的重要特征之一是“重視鄉(xiāng)土性”,金良散文中的《老街》、《老屋》、《小路人家》、《崩隴寨的兩個女人》,光聽題名就能大致揣想它的題旨,但在描寫鄉(xiāng)土情韻中又常夾雜著幽默和調(diào)侃?!洞郝?lián)舊事》是寫“文革”期間一個小山村過大年的事,工作組的老肖把“知青”們叫來布置“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具體措施就是給七八戶階級敵人貼上白色對聯(lián),作者被指定擬聯(lián),經(jīng)過一夜苦思終于尋出了幾條,如“大倉小倉倉倉裝的剜心血,大斗小斗斗斗量的剔骨淚(地主);說圓是方句句罵黨,畫方為圓筆筆涂黑(右派分子)……”大年初一,老肖按鎖定的名單,率領(lǐng)小將們?nèi)ベN白紙對聯(lián),最后來到一位孤寡老婦的破屋前,據(jù)說她是地主,老婦連連叩頭請求不要貼白對聯(lián),被老肖一腳踹翻在地。作者寫道:“回過頭看,那副白對聯(lián)愈加慘白,雪地上癱軟的老嫗,寒風吹散了她花白的頭發(fā),還在呼天搶地的哭號,我心里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
看了作品的這一組“長鏡頭”,也給讀者心里壓了塊石頭。這既是對那個罪孽的歲月的控訴,也是作者對自己的心靈進行救贖。冷僻與機智,幽默與苦澀,憤怒與悲憫,溫柔與激烈,這些主題元素,在金良筆下都得到不同程度的交融。可以說在黔派散丈中,《春聯(lián)舊事》是一篇極有深度的佳作。
常在散文中講故事和刻劃人物,是金良散文的又一特色。葉辛的《孽債》是寫當年上海知青留在云南的子女到上海尋找父母,而金良《又見“阿拉”》寫的卻是當年的上海知青“阿拉”成富商后回貴州尋認當年留下的兒子。其中寫得最豐滿的人物當然是“阿拉”,其次是阿牛的老婆和“我們”,這段特殊年代形成的離奇故事、背景、情節(jié)、人物關(guān)系都極為豐富,全文僅2000多字,如果不是囿于報紙版面限制,憑著金良豐富的閱歷和良好的文字感悟,是完全可以演繹成一部長篇小說的。金良的職業(yè)是報紙副刊編輯,他要求別人也要求自己的作品高度濃縮,如果溢美,可以謂之凝練,但憑心而論,金良書中大材小用之處,比比皆是,實在令人痛惜。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黑炭》,黑炭是條極不被人看重“黑不溜秋,瘦骨嶙峋的狗”。它的主人是知青欣梅,因為歹徒襲擾過欣梅的茅舍,她只得從城里抱了只小狗來作伴。開始還可喂它些麥麩,后來連自己也“飽一頓饑一頓”的,便顧不上黑炭了。于是它只能乘人不備偷吃幾口豬食甚至吃殘留在坑邊的大便,但它依然忠誠地守護著小屋當欣梅的衛(wèi)士。欣梅要回城辦事,再回鄉(xiāng)下時黑炭已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了,但它依然用最后的力氣撲上去迎接主人,“眼里似乎蒙上了一層淚水”。黑炭終于死了,欣梅把它掩埋在屋后,誰知又被人刨出來燒成湯鍋下了酒……
談完《黑炭》我流下了淚,不僅僅是為黑炭,而是它勾起我對往昔生活中的許多記憶。
金良的《黑炭》是一種反諷,也是一種曲筆,它昭示讀者,在一些特殊環(huán)境里泯滅了人性的人,還不如狗,而那只瘦骨嶙峋最終被人下了湯鍋的狗,卻具有人性中的善良、堅韌、忠貞和貧賤不移的優(yōu)良品質(zhì)。黑炭死了,但它的精神活著,活在金良的書中和讀者的心里。這是一個殘酷的議題,值得人們?nèi)ネ嫖?,去反思,從而感受我們生命價值鏈中的某些缺失。
人生不是詩,不能時刻都激情澎湃,也不是小說,不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離奇的故事,人生是散文,它雖然有激情也會有故事,但它的常態(tài)卻是自然和平實。好的散文,總是在自然中掀起激情,在平實中挖掘故事。這不是生活在效仿散文,而是散文總是在效仿生活。張金良的散文,明顯傳達的不是當今小資散文圈的信息,它總是穿越雅俗的樊籬,帶著地域、時代和經(jīng)歷賦予的流行色,走向讀者的視野,融入黔派散文的大背景中。
黔派散文是中國西部散文的一支勁旅,它不賣弄蠻荒,不炫耀閉塞,不躲避崇高,不拒絕雅致,它不屑于刻意攀附,更不追尋時尚包裝。重視鄉(xiāng)土性和不離高原魂,就是它長期實踐而又苦苦探求才逐漸顯現(xiàn)的自然品牌。張金良的《摭拾的碎片》,不但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色得到了展示,而且為方興未艾的黔派散文,增添了新的姿容。
(作者單位:貴陽學院)
責任編輯:郭漸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