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笑聲

走近紅樓，感受的是夢與醒；踏入水滸，體驗的是聚和散，她們都猶如月夜的簫聲，讓人油然滋生一種悲涼之感的。漫步三國，閱讀的是分與合，是跌宕起伏的大氣勢，是縱橫捭闔的大智慧。欣賞一部英雄的交響，怎一個爽字了得！

漫步三國，在眾多鮮活的面龐中有一張白臉；在一片喧囂的聲音里有一種朗笑。而當你走近了赤壁，那笑聲彼伏此起，攪得江上浪濤飛濺，逐得天空云彩飛揚，驚得山間落英繽紛……

建安十三年冬月十五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平浪靜。坐在統(tǒng)帥船上的曹操，吩咐手下，在大船上擺設酒宴、備好樂器，晚上他要和大家樂呵樂呵。這是赤壁大戰(zhàn)的前夕，天下的棋局正處在微妙的時刻。曹操率百萬之眾兵臨長江，與孫、劉進行一場一龍對二虎的決斗，彼此都拉滿了弓?！疤焐蛲恚瑬|山月出，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數(shù)百人，皆錦衣繡襖，荷戈執(zhí)戟。文武眾官，各依次而坐”。這氣氛真有點像過年，或者什么慶典活動，一點也尋覓不到大戰(zhàn)在即、山雨欲來的那種跡痕。再瞅瞅曹操，正轉(zhuǎn)動頭顱，他“東視柴桑，西觀夏口，南望樊山，北覷烏林?！睊呙榱艘蝗Γ樕下冻隽宋⑿?。想想戎馬半生、征討四方、削平群雄的歷程，再想想江南這半壁江山也將攬進自己的懷中，他舉起了酒杯。曹操非常喜歡喝酒的，還經(jīng)常喝醉。和朋友喝醉了酒，他把酒碗扣在頭上當帽子戴。甚至還握住別人的手，問老張你貴姓。英雄都喜歡喝酒的，酒壯英雄膽，英雄干出的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是酒幫助撐的腰。詩人也喜歡喝酒的，酒煽詩人情，詩人吐出的那些錦繡華章，是酒幫助打的壓。曹操一身兼容了詩人和英雄，對酒當然是雙重的喜歡與需求了。

喝到半夜了，曹操也半醉了。他手指著南岸，說周瑜不識時務，說東吳有人暗中降了自己……身邊人怕他泄了密，勸阻他不要往下說，他卻大笑。你們都是我的心腹，說了怕什么？這是大戰(zhàn)前夕他三笑中的第一笑，是原生態(tài)的笑。他的笑聲中噴薄著自信。干嘛那樣謹小慎微、那樣小家子氣呢？曹操是一個大志之人，也是一個大氣、大度之人。信人當然也是自信的。他又指著夏口說，劉備、諸葛亮以螻蟻之力撼泰山，是多么愚蠢呵！言外之意，孫權(quán)不好使，劉備也不好使，誰都不好使。說著，他還會把手臂往外使勁一甩。然后，他對眾人說，我今年五十四歲了，如果這次收了江南，我還有喜事呢。我想，此時的曹操一定是一臉的燦爛中帶著幾分詭秘；滿眼的喜悅里含著一絲狡黠。他說，喬公有兩個女兒，都生得國色天香，可惜讓孫策和周瑜給娶了。這次“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于臺上，以娛晚年，吾愿足矣！”說完了，曹操再次大笑。這笑聲仿佛被酒泡過、讓蜜潤過，甜美而抒情，自然又流暢，像花腔男高音。英雄愛美人，詩人是美的發(fā)現(xiàn)者與追求者。曹操既是英雄又是詩人，他不僅愛美人，他的審美層次和欣賞品位肯定是相當高的。曹操這個人心里有嘴里就有，幾碗酒下肚就開始實話實說了。你瞧，他當著一群下屬的面，既泄漏了軍事秘密，又泄露了感情秘密。泄密之后還敞懷大笑，真是至情至性的男人，豈止是詩人情懷、英雄氣概呢！

在赤壁之戰(zhàn)的前一年，曹操曾揮師塞北，討伐匈奴，把流落匈奴十二載的蔡文姬帶回了中原。不知道羅貫中老先生是想以瑕掩玉還是想以玉藏瑕，在一部波瀾壯闊的三國大戲中，省略了一段不該省略的情節(jié)。蔡文姬是東漢的一大才女，精通文學、音樂和書法。其父蔡邕是個著名學者。一個被書香熏出來的女人，在美的深層又多了一闋神；一個被樂聲浴出來的女人，在美的表面又多了幾縷魂。再經(jīng)歷悲劇命運、大漠風沙的打磨與勾勒，又憑添了幾痕滄桑、一段秋的氣息和韻味。曹操當時一定是這么想的，他是站在美學的角度，站在欣賞的角度，站在愛慕的角度接蔡文姬歸漢的。也許他北伐匈奴出征之前心里早想好了：把蔡文姬娶回來安置在他的銅雀臺上，整天與他談詩論文，兩人一唱一和，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真是一對仙侶呀……想著想著，曹操會咧著大嘴笑起來，笑得身邊人莫名其妙。

曹操這個人從不把自己的欲望關(guān)進籠子的。據(jù)《三國演義》第十六回介紹，在收降了張繡之后，曹操忙里偷閑，把張繡的嬸娘給搞定了，當然是借點酒勁的。他見人家生得漂亮，說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允許張繡投降的，否則，要滿門抄斬的。一句話里透著威又含著恩，讓那位漂亮的婦人乖乖地鉆進了他的懷里。張繡知道了這件事，感到很沒面子，半夜里偷襲了曹操。曹操從后門騎馬跑掉了，掩護他的曹昂和典韋死于亂軍中。他自己完成了一次從生理到心理的釋放，自己減了壓，卻失去長子，折了愛將。當時曹操肯定很后悔，但時過境遷，他還會忘記的。因為曹操不僅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男人，還是一位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的大英雄。英雄的胃和心臟就是比普通人的大，饑渴感會使他忘卻曾經(jīng)被沙子硌過牙，照樣狼吞虎咽的。同時，曹操還是一個詩人，詩人是經(jīng)常發(fā)高燒的，詩人對于美的向往和追求可以達到瘋狂的程度。

當曹操見了蔡文姬之后，眼前的蔡文姬與想象中的蔡文姬在他心中形成了巨大的落差。當時曹操肯定用手背反復地揉眼睛，用陌生而失望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蔡文姬。然后就決定由娶改為接了。蔡文姬也沒有跳出紅顏薄命這一怪圈。她最初嫁了一個丈夫，估計是門當戶對的，沒想到丈夫早早地走了，連個孩子也沒留下來，她又回到了娘家。在軍閥混戰(zhàn)中，她先被董卓的部下劫走，后被匈奴人擄去，和胡人生了兩個孩子。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越是美麗、越是智慧的生命對痛苦越是敏感的。曹操見到蔡文姬時，盡管她才三十一歲，比曹操小二十二歲，但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雨，使她已經(jīng)風華盡逝，留下的全是滄桑。生活打擊一個人從來都不講分寸的。沒見到蔡文姬時，曹操心思很多，心情很美，心里很激動，聞其名則思其容念其聲，也許還失過眠的。等見了面之后，讓他不住地搖著頭，是失落是遺憾是惋惜，一時他也梳理不清楚。兩人在一起談論了幾天音樂，也包括詩文之類的，曹操便牽線搭橋，幫助蔡文姬又嫁了個男人。

也許曹操是因為對蔡文姬的失望，才遙望江南、窺視二喬的。當然，對二喬的憧憬照樣是一個泡沫。因為，周瑜和孫權(quán)，也包括整個東吳，把一場赤壁大戰(zhàn)也當作“二喬保衛(wèi)戰(zhàn)”來打的，讓既愛江山又愛美人的曹公對大喬小喬兩位絕代佳人只能神戀或意淫了，誰叫他發(fā)明了望梅止渴呢？

還是回到長江、回到大船上吧。曹操與文武眾將正在談笑間，忽然聽見烏鵲叫著從北向南飛去。他問左右，這只烏鵲為什么夜晚叫呢？左右回答是烏鵲見月明，疑是天亮，才離開棲息的枝頭而鳴叫的。其實，也許是大船上又是飲酒又是奏樂又是大聲喧嘩的，騷擾了夜宿的烏鵲。當然，也不排除是被曹操的笑聲驚飛的。準確的答案，只有去問那只鳥了。此時，曹操第三次大笑。這一聲笑更渾厚也更深沉了，像標準的男中音。他手執(zhí)著槊立在船頭，將一碗酒傾到大江中，在一段獨白之后，開始作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筵，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這第三聲笑是別人聽不懂的，他用一首歌來注釋。三聲大笑——三重境界——三種情懷！他感慨人生，他渴望人才。他感慨人生、渴望人才是因為他建功立業(yè)的抱負。對于一個政治家來說，時間加上人才就可以成就豐功偉業(yè)的。五十四歲的他感到生命逝去的已經(jīng)太多了，而他統(tǒng)一天下的抱負還遠沒有實現(xiàn)。他是多么渴望天下的賢才都聚集到自己的身旁，幫助他建功立業(yè)呵！相信他身邊的人聽了他這篇“注釋”，都會為之感動的，甚至還流出淚，不管自己是不是人才。當然，曹操自己也會被自己所感動的。

曹操哪里想到，此時此刻，在這平靜的江水下面，正潛藏著漩渦、涌動著暗流。當他在月光與燈火相輝映的大船上放聲大笑的時候，孫權(quán)、劉備，還有周瑜和諸葛亮，正躲在這夜幕的后面竊笑呢。

曹操在得意時朗笑，在挫折面前照樣能笑出來，而且笑聲同樣的朗，不夾雜一絲的陰云。仿佛他是個局外人，看戲的，指手劃腳地點點評評。周瑜的一把火把他的眉毛胡子都燎光了，他的百萬雄師都被燒糊了、烤焦了，東吳的追兵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槍尖都抵住他的后背了，還是讓他跑掉了。他先后被呂布追過，被馬超追過，當然還有張繡的，結(jié)果都讓他跑了。盡管又是割須又是棄袍又是以手掩面的。既然呂布、馬超都追不上他，孫權(quán)也照樣追不上的。曹操一溜煙跑到了烏林之西、宜都之北的一個去處。見樹木叢生、山川險峻，他眼睛一亮，在馬上仰天大笑不止。那笑聲像一只大鳥凌空而起、排云直上、抵達碧霄。他笑周瑜和諸葛亮的無謀少智，沒有在此處設埋伏。他的笑聲未落，白馬銀槍的趙云攔路殺出。他在長坂坡上見識過趙云的勇猛。他趕緊攏上嘴，揚鞭催馬，奪路而逃。跑了一段路，不見追兵的聲音，手下的開始埋鍋造飯，他下馬坐在一片疏林里。環(huán)顧一下四周，他的眼睛又閃了一下，仰面大笑，他又放飛了第二只大鳥，他還是笑周瑜和諸葛亮的無謀少智。這一笑引出了橫矛立馬、環(huán)眼黑面的張飛。這一回曹操是怎樣上馬逃脫的，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但是，他逃脫了。逃脫了張飛的追殺，已經(jīng)人困馬乏了。又行不到數(shù)里，曹操在馬上揚鞭大笑。這第三只大鳥又被他放飛了，不知曹操的手中還有幾只鳥呢？他手中的鳥也都生著一副沖天的羽翼嗎？這第三聲笑引來了跨赤兔馬、提青龍刀的戰(zhàn)神關(guān)羽。這諸葛亮是真黑呀，他搖著羽扇幫助周瑜煽完了風之后，又單獨地給曹操準備了三道大餐，真想把他撐死呀。幸虧他曹操昔日對關(guān)羽有恩，為自己預留了一條后路，才喘著氣回到北方的。

其實，我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去猜測曹操的手中到底還有幾只鳥了，有這三只就已經(jīng)足夠了，因為這是三只雄鷹。在損兵折將、丟盔棄甲、一路狼狽逃竄的時候還能夠笑出聲來，而且是敞聲大笑，算起來也只有他曹操了?？梢韵胂螅瑩Q成了劉家哥們，不管是劉表、劉章還是劉備的，一張臉上早已南淌北流了，劉家哥們和眼淚親。關(guān)鍵時刻那幾滴皇室血脈是不頂一支強心劑的。換成袁氏兄弟呢？包括袁術(shù)和袁紹，也許臉上看不見淚，但褲襠里早已水淋淋了，眼淚都從下面出口泄了。四世三公有什么用，緊要關(guān)頭遠不如一杯壯陽酒。再換成坐斷東南的暴發(fā)戶老孫家呢？那碧眼的孫權(quán)以及小霸王孫策，即使沒有眼淚但也不會有笑容，皺著眉頭一聲不吭，已經(jīng)算硬漢子了。只有曹操能夠拿得起放得下、進得去出得來、看得透想得開、置身其中超然其外。

一場赤壁大戰(zhàn)，不管是誰導演的，不管是周瑜還是諸葛亮，如果沒有曹操的笑聲，那該是多么遜色與乏味呵！就像晴空沒有云彩，雨天沒有雷電，或者只有呼喚沒有回應。讓孫權(quán)和劉備兩人聯(lián)手擊打一個沙袋子，拳腳再利落，也是無聊的游戲。一部三國如果沒有曹操的笑聲，該是多么沉悶與壓抑呀！不管是自信的笑、是自負的笑還是自嘲的笑。沒有曹操的笑聲，剩下的只有刀光劍影，只有鼓角爭鳴，只有哭泣、呻吟、嘆息以及聲嘶力竭的叫喊。曹操的笑聲讓大家都跟著釋放釋放，跟著減一減壓。當然，有時候也可以打壓的。

寫到此處，本該打住了，但我總覺得還有點什么東西在心里懸著，就是羅貫中老先生為什么要給朗笑的曹操畫一張白色臉譜呢？一個喜歡放聲大笑，選擇用笑聲釋放自我、詮釋人生的男人；一位愛喝酒，又經(jīng)常喝醉，喝醉了便把心靈最深層的秘密都抖摟出來——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的詩人；一位靠才智打天下，憑借滄海般兼容并蓄的胸襟吸納百流千川，讓天下英雄賢士像夕陽下的歸鳥一樣云集在他的身旁，許多人為他流血犧牲而無怨無悔的政治家，羅老先生為什么要給他畫一張白臉呢？難道他是在為曹操這個歷史人物（包括《三國演義》這部文學作品）畫一張通行證嗎？像曹操這樣的人物，即使把一顆心掏出來放在老百姓的餐桌上，換來的照樣是罵聲與白眼的，因為他不姓劉。在老百姓的心里，坐龍椅的就應該像猴子撈月一樣，上下一條猴子鏈，不能墜別的動物。別的動物墜上了，人們就拿棍子捅，拿石頭撇。難道是故意在曹操身上烙下一道疤痕？男人的臉全讓曹操露了，男人的欲望曹操幾乎都溝滿壕平了，又是橫槊又是賦詩，又有文采又有武略，況且還上挾天子下令諸侯的，再不讓他身上帶點疤痕什么的，讓別的男人怎么活呢？當然，也許是羅貫中老先生對曹操太偏愛了，又是雄才大略又是錦心繡腹的他，一定是以曹操自擬或自許的，他讓曹操活得瀟瀟灑灑，活得盡情盡性。瞧那些紅臉的黃臉的也包括黑臉的，有誰能像曹操那樣爽那樣酷，那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呢？當他呼呼大睡，鼾聲如鼓似雷的時候，有人正在失眠，翻來覆去的；當他嘩嘩地撒尿，還不禁打了一個顫時，有人正憋得滿地亂轉(zhuǎn)，貓著個腰；而當他哈哈大笑，或撫掌大笑或仰天大笑或揚鞭大笑的時候，有人正皺著眉，面帶痛苦狀……

憑著幾行正史、幾頁野史，演繹一部壯闊的三國；憑著幾根骨頭、幾片頭屑，生出一群鮮活的英雄。我常常在揣摩，這位叫做羅貫中的老先生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樣，他是否也頭戴綸巾、手搖羽扇呢？他是生著一顆碩大的頭顱，還是長著一副清瘦的面孔？面對著一抹青山、幾度夕陽，他手中把的是酒還是茶呢？也許錢鐘書先生是對的，“假如你吃一個雞蛋覺得還不錯，又何必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呢！”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