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迎春在綠叢中消隱,雪團般七里香覆滿枝頂,又近清明。
我從青石橋花市買回一大束“天堂鳥”,擺放在父親的遺照下面。我凝望父親英俊慈祥的面容,禁不住熱淚滿盈。
說起來我算半個遺腹女??箲?zhàn)勝利后,因革命的需要,已經(jīng)懷上我的母親從延安返回四川;“八·一五”日本投降后,為創(chuàng)建東北解放區(qū),父親被從延安派赴那片遼闊黑土地,由是,父親未能親睹我的出世。更為意外的是,母親回川后喪失黨員資格,從此,父母被橫跨人生的長憾所隔,我來到人世數(shù)十載,與父親僅有兩次短暫相聚。
打從呀呀學(xué)語,對爸爸的思念就在我心底萌發(fā)。爸爸常給遠方的女兒寄來意想不到的禮物:烙印著他手溫的美麗玩具、好看的衣裙、漂亮文具、精彩圖書……記得被嬌慣的我第一次用歪歪斜斜的字給爸爸寫信,就要爸爸給我寄二十本小人書,寄二十張小板凳,為此,爸爸給我寫了很長的信,耐心解說無法寄給我二十張小板凳的原因。小學(xué)畢業(yè),我考入音樂學(xué)院少年班,爸爸立即寄來小提琴,還在書信中與我暢談文學(xué)和音樂……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爸爸的思念變成不可遏制的渴望。每當(dāng)看見收發(fā)室信袋里現(xiàn)出爸爸遒勁瀟灑的字跡,我就一步跨上去,抽出信藏進衣襟,不要命地往寢室飛跑。我一頭扎進枕頭劇烈喘息,等到寢室里空無一人時,才拿出信緊緊貼在胸口,輕聲地急切地呼喊“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激動得熱淚盈盈……
文革初期,火車呼嘯著把我送往北國沈陽。當(dāng)我站在陌生的月臺,鼓起勇氣朝兩鬢染霜的老人抬起頭,那在睡夢中呼喊過萬千次的“爸爸”卻卡在了喉嚨!爸爸俯下高高的身軀,用融滿慈愛的呼喚潤澤我的耳鼓,我仿佛從夢中驚醒,噙淚凝望爸爸,在心里一遍遍歡呼:“這是我的爸爸!是我的爸爸!”……
十多年后,我與父親再聚,歷經(jīng)浩劫的人生已被涂抹上濃重的陰影。我重疾纏身,怨恨命運。我與父親相對無言,分別時竟如隔著冥河的游魂。
萬萬沒料到,那次相見后父親竟意外辭世!那短暫的相聚,竟成永訣!
歲月如流。
偶然的一次,我讀到父親的生平簡傳,猛然得知我的父親就是三十年代末寫作引起矚目的文章《宗書閣營的反正》的“小記者”!得知我的父親就是向普天下報道百團大戰(zhàn)的特派隨軍記者!得知我的父親就是為皖南事變寫作著名長詩《我彈起憤怒的弦子》的詩人荒沙!激動的熱浪在心底翻涌,我用淚水模糊的雙眼急切閱讀父親遺留的詩篇,我這才知曉,父親1943年在延安整風(fēng)中停筆,擔(dān)任東北文教界領(lǐng)導(dǎo)時歷經(jīng)反右坎坷,文革中更遭受可怕災(zāi)難,第二次與我相聚時,才剛剛迎來黎明!
父親的詩句啊,告之我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楚;父親的詩句啊,告之我他對真理的不懈求索;那一行行詩句尤如濃濃暖流注入我的心田,將封凍的記憶化解,翻卷出珍藏的往事……那些刻印著父親細(xì)心導(dǎo)引的書信,那陪伴我走過孤獨童年的融融父愛,那件父親用他親手染成深藍色的細(xì)卡嘰布作面料、憑借想象的尺寸做的、文革前夕寄給我的毛里長大衣……我淚流滿面,顫動的心聲聲呼喊:啊,父親,您英勇卓絕,對女兒卻緘口不耀!您深陷苦難,對女兒卻無盡關(guān)懷!無私奉獻的人生將父女浩隔,您何曾與女兒兩心分開?父親,您的真情是女兒的心靈慰藉,您壯麗的人生啊,是女兒的力量源泉!
我向父親的遺像深深俯拜,熱切傾吐深深的思念。驟然間,火紅的天堂鳥昂首齊鳴,緊銜著我的思念,振翅直沖九霄漢!
凝重的天宇豁然開朗,霞光萬道,彩虹爛漫……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