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家的房子是全朱家村最破的房子。房頂是稻草蓋的,墻壁是蘆葦編的,外頭涂了層塘泥??赡芊宽斕亓?,蘆葦墻支撐不住,往外繃著,像個危險的大肚子,讓人覺得只要在房頂上輕輕拍一巴掌,它就會整個兒地塌成一張柿餅。
阿福家的破房子里住了阿福的爹,阿福的娘,阿福的奶奶,還有阿福自己。至于阿福的爺爺,阿福也沒有見過,或者死了,或者云游四海去了,阿福從沒有關(guān)心過。
阿福目前是一名建筑工人。他工傷摔斷了腿,從深圳回家休養(yǎng),因此前兩天我還見了他。他躺在竹床上,外頭的西裝也不脫,壓得皺巴巴的,難看死了。那是九十年代時興的樣式,現(xiàn)在都是2005年了,他的老土,讓我有點瞧不起他。但我沒有忘記,當(dāng)年這家伙差點就成了一名大學(xué)生,還是名聲響當(dāng)當(dāng)?shù)那迦A大學(xué)的。他當(dāng)然更加忘不了。我去看他的那天,他還用大量的粗話表達了對他奶奶的不敬。要知道,他奶奶都死了好幾年了,得的是乳腺癌。
阿福讀書的時候,成績一般般好。在我們這所破農(nóng)村中學(xué),一般般好算不了什么。本來是沒念大學(xué)的指望的,可他腿腳利索,跑得賊快。跑一百米時,你還沒留意他起腿,他就在終點線后面叉著腰沖你笑了。一般般好的成績加上腿腳利索等于什么?等于清華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郵遞員小張把清華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送到阿福家的破房子里時,阿福不在家。阿福當(dāng)時跟我一道去了常熟。我們已經(jīng)籌劃好了,合伙在村西頭的胡馬河邊開家雜貨店。等東挪西借籌齊了錢,我們就立馬興沖沖地跑去常熟批發(fā)貨物。小張把錄取通知書交到阿福的奶奶手里。由于阿福他奶奶待人刻薄是出了名的,小張就沒敢跟她多說,只叮囑了一句,一定要把它交給阿福,就跨上他那輛漆成綠皮兒的自行車走了。
阿福他奶奶理都沒理小張,接過信,橫來豎去地看了兩眼,沒看出什么名堂,就順手朝碗櫥頂上一丟。等阿福從常熟回到家,她早忘了這件事,更談不上告訴他了。
晚飯時分,支書帶了一票人喜氣洋洋地往阿福家門口來。阿福正在曬谷場邊的井沿上沖涼。遠遠地望見他們手里提著一扎扎鞭炮和一捆捆炮仗,他詫異極了。他猜想,他們可能是路過??蛇@左鄰右舍的,誰家辦喜事,他會一點風(fēng)聲都沒聽到呢?見支書朝他綻露出一個罕見的友善笑容,他便也朝他笑笑,順便也朝支書身后的那票人笑笑,算是招呼。他更疑惑了,實在是奇怪,前天支書在路上碰到他時,還板著臉訓(xùn)斥了他,說開雜貨店是要工商所發(fā)批文頒執(zhí)照的,私下里瞎搞可是吃官司的事,怎么才兩天的工夫,他的態(tài)度就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呢?
支書還沒招呼阿福,就先擺手吩咐身后那票人該干什么干什么去。那票人得了令,立刻用鞭炮和炮仗把阿福家的曬谷場炸得噼哩啪啦地響。
前頭的人散開后,阿福才注意到后頭有一人手里捧著條粗大的紅綢子,綢子中間結(jié)了一朵碗大的紅花。那是村里的女會計,女會計笑得滿臉開花,比她手里的紅花還要鮮艷。阿福木木地瞅著鮮艷的女會計款款走到自己跟前,把那條紅綢子拴到自己身上。一端繞過肩頭,一端穿過腋下,那朵碗大的紅花,正好開在他的胸脯上。
阿福像個木偶似的任由女會計擺布著。女會計擺弄妥當(dāng)后,退到一邊,這時支書迎了上來,用雙手把阿福的手緊緊握住,說:“朱錢福同志,你為我們村——甚至整個鎮(zhèn),都爭了光!”
阿福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被人喚作同志,況且喚他同志的人是支書。阿福興奮壞了:我阿福算老幾呀,怎么眨眼就成了支書的同志了?阿福興奮之余,心下到底不塌實。他怯生生地問支書:“支書,我為咱們村爭了什么光呀?”
“不居功,不驕傲。”支書還沒有放開阿福的手,聽了阿福的問話,在他手背上輕輕拍擊了一下,滿意地說,“阿福,我以前還真沒瞧出來,你是個難得的好同志!”
阿福急了:“支書,我到底爭了什么光,你倒是先告訴我呀?”
支書難以置信地凝視了阿福片刻,問:“你難道沒有看到信?”
“信?什么信?究竟怎么回事?”
支書轉(zhuǎn)過身對生產(chǎn)隊長說:“去,派個人去把小張叫過來。這個小張,辦事怎么能這樣不知輕重緩急呢?這件事要出了什么岔子,他就是拉出去剮了,也抵不了罪?!?/p>
生產(chǎn)隊長親自去叫小張的時候,支書握著阿福的手,把他被清華大學(xué)錄取的事說了。支書說得很激動,阿福聽得更激動。握在一起的四只手像投了石子的河面,久久晃動著,停不下來。支書用一種近乎神圣的眼神直視著阿福的臉。阿福被支書的這種眼神弄得不知所措,只一個勁地囁嚅:“媽呀,我的媽呀……”
小張把送信的情況交代了。支書罵了一句小張糊涂,連忙掉頭問阿福,你奶奶現(xiàn)在在哪里?阿福說,可能在坡田里割豬草,可能在胡馬河上撈浮萍,也可能在秧田里拔稗子。他邊說邊搖頭,表示自己也說不清楚。
還能怎么辦?“分頭找!”支書一聲令下,一票人就作鳥獸四散,往各個方向去找阿福他奶奶,就連村長,也加入了找人的隊伍。
結(jié)果是婦女主任那幾個人找見了。阿福他奶奶當(dāng)時正在坡田里割豬草。婦女主任遠遠地朝她叫了一聲,然后橫沖直撞地奔到她身邊,不知道踩壞了多少根豆秧子。她拽起阿福奶奶的手就走,阿福奶奶想提上豬草籃子也沒有能夠。
支書一問,阿福他奶奶定了定神,說:“好像是有這么個東西的,我進去拿出來給你們?!闭f著,她鉆進用幾塊粗糙的木板釘成的門,其他人也紛紛跟進來,一不怕茅草房子里面熱,二不怕茅草房子不結(jié)實,塌下來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壓成燒餅。阿福他奶奶人老了,記性不好,自己放的東西,還不到一天,就忘了究竟放到哪兒,這可把眾人急壞了。
支書帶頭幫著找,大家就跟著一塊兒找。找了半個把鐘頭,終于在碗櫥頂上找到了它,這時候房子里的擺設(shè)差不多都已四腳朝天了。要在平日,阿福他奶奶早跳起腳罵人了,可今日,一是她自己的不是,二是她鬧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高興,竟沒說一句責(zé)怪的話。
找到了錄取通知書,大家都松下一口氣,這才意識到待在茅草房里又熱又危險,于是紛紛往門外跨。臨跨出門檻,支書說:“這房子不行,得趕緊翻修?!贝蠹叶颊f是,說完“是”,大家都已跨到門外,房子撇到了身后,也就撇到了腦后。
大家圍在曬谷場上,一個一個地傳看著那封錄取通知書,就像傳看的是和氏璧,一個個激動不已,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贊嘆。傳到最后,才終于傳到阿福的手中。阿福這時倒沉默了。他專注地閱讀著上面的每一個字,就連郵戳也沒放過,美滋滋的,還帶了幾分羞澀。
獨個兒美完了,阿福想起了他爹和他娘,便抬起頭,朝人群里喊:“爹——娘——”他爹和他娘這時才被大家注意到。大家紛紛讓開道,讓他們爺兒三個站到一塊來。他爹和他娘都好像有點怕這個兒子了,踟躇著不敢走近他。倒是他奶奶大方。她沖兒子、兒媳說:“登了天、成了仙,他也還是你們的寶貝兒子,怕他做什么?”
支書走到阿福爹娘跟前,笑著對他們說:“奶奶說得有道理,阿福出息了,也還是你們的兒子,是你們出息了的兒子!也是出息了的我們村的一分子!”說完,支書轉(zhuǎn)過身去,提高聲音對眾人說:“今天晚上大家伙兒一起吃一頓,到鎮(zhèn)上的館子去吃,慶祝阿福金榜題名,用咱們村財政上的款子,大家說好不好?”
當(dāng)晚的宴席我沒有去。從常熟進了貨回來,我累得半死,加上暈車,在路上吐了好幾回,整個人都虛脫了,一到家我就蒙頭大睡,發(fā)大水我都不會知道。到第二天早上阿福來看我,我才得知這小子已經(jīng)一夜之間野雞變鳳凰了。他故意用輕描淡寫的口氣,把話說得很謙虛,但我還是聽得胃里直冒酸水。老天怎么就這么照顧這小子的呢?我怎么就沒他這么走運的呢?如果妒忌心可以殺人,他當(dāng)時就死在我面前了。為了發(fā)泄我心中的不平,我以昨天晚上吃飯沒叫我為借口,半開玩笑地把他左手打得脫了臼。因為這個,支書還特地登門警告了我,說我的行為達得上故意傷害罪,足夠判個三年五載的。
阿福家門前的曬谷場很小,茅草房子又養(yǎng)蚊子,所以晚飯過后,他們自家人也不在自家門口納涼??勺源虬⒏8咧辛饲迦A,他們想去別家門前納涼都去不成了,因為大家都愛往他家門前去,掇條凳子,或扛張長匾(一種曬糧食用的竹器,也可用作臥具),像趕場子看電影似的。阿福考取清華的事,成了這個夏季朱家村人百談不厭的話題。阿福的脫臼手臂很快養(yǎng)好了,他倒沒有記恨我,因而有時我也過去參加他們的談話。
阿福用沒完沒了的謙虛表達著他的虛偽,他的父母則因為口訥而不知如何表達他們的歡喜。在他們家中,把得意表現(xiàn)得肆無忌憚、淋漓盡致的是阿福的奶奶。他奶奶的能言善道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過去她把她的這一特長用于罵人,現(xiàn)在她則將它用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得意。她可好久沒有這么理直氣壯地神氣過了。阿福在她的描述中成了下凡的文曲星。就連阿福過去自卑的地方——他過早的禿頂,也被她詮釋成福相、官氣。
阿??煲ゴ髮W(xué)報到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們都在,阿福他奶奶突然問阿福:“阿福,你說清華在北京?”
阿福很詫異,說:“是啊。”
阿福他奶奶又問:“北京離咱們村有多遠?”
“挺遠的。坐完半天汽車,還得坐三四天火車才能到?!?/p>
阿福他奶奶沉吟了片刻,說:“那……要是我哪天突然就不行了,臨死想見上你一面也不大可能了?”
“奶奶!”阿福皺起眉頭,“高高興興的,干嘛說起這個!”
阿福他奶奶不理會孫子的抗議,兀自繼續(xù)問:“你說,清華是最好的大學(xué)?”
“是啊。”阿福不知他奶奶什么意思,在座的我們也很納悶,都豎直了耳朵聽她說。
“就沒有別的和它差不多的大學(xué)?”
“有是有的。”阿福略想了想,說,“比如說,北大啊,復(fù)旦啊……”
“北大也是在北京嗎?”
看到孫子點了點頭,阿福她奶奶驕傲地笑了,但她又說,“不提它了。那么,那個什么‘蛋’也在北京了?”
阿福糾正說:“不,奶奶,復(fù)旦在上海?!?/p>
“上海離咱們村有多遠?”
阿福有點煩她了:“沒多遠,坐汽車,半天的工夫?!?/p>
“好!”阿福她奶奶在大腿上響亮地拍了一記,說,“阿福,我再問你一遍,你別嫌奶奶煩——清華和那個……復(fù)旦,究竟哪個更好一些?”
“當(dāng)然是清華?!卑⒏Uf。
“那別去清華了。”阿福他奶奶決定道,“去復(fù)旦!”
“奶奶!你在說什么夢話!”阿福急得從凳子上彈跳起來,“大學(xué)又不是咱們家開的,哪能你想去哪個就去哪個呀?”
“你個奶娃子懂什么!清華都肯要你嘛!清華比他們好,你愿意到他們那里去,是看得起他們,他們還能有什么意見?”阿福他奶奶也站起身,斬釘截鐵地說,“我想好了,你就去復(fù)旦上,離咱們村沒多遠。我要是快死了,你可以半天工夫趕回來,和我見上最后一面?!闭f完,她轉(zhuǎn)身回屋去了,不給阿福繼續(xù)爭辯的機會。
此后,阿福還多次試圖跟他奶奶把大學(xué)錄取規(guī)則講講清楚,但無論他怎么說,他奶奶總是威嚴(yán)地盯著他,末了丟下一句:“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照我的意思辦。在這個家里,誰是老的誰是小的?你要是老的,我就事事照你的意思辦?!?/p>
支書聞訊來做老人家的思想工作。她漠然地聽完后,漠然地說:“生子生孫的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臨死有人送?他是大學(xué)生怎么樣?越是大學(xué)生,越要知禮,越要把老的擺到天上!”
村長也來勸她。她回了他一段跟回支書一樣的話。
支書和村長把鎮(zhèn)上的書記也請進村來開導(dǎo)她。她拄著根爛木棍橫在門中間,見鎮(zhèn)書記走近了,劈頭便問他:“你姓朱嗎?不姓朱你跑到我們朱家村來管我們朱家村的事做什么!”她又對鎮(zhèn)書記身后的村支書和村長說:“虧得你們倆都姓朱,還都是干部,怎么能把外姓的人引過來摻和咱們朱家的事!”
鎮(zhèn)書記原本預(yù)備對她好言相勸一番的,聽她這副措辭,拉下臉不干了。他洶洶地對阿福他奶奶吼道:“老人家,別活了這么大年紀(jì)了還不識好歹。你再蠻不講理,我就派人把你抓到號子里關(guān)起來!”
阿福他奶奶聽了這么一句恐嚇,隨手操起那根爛木棍就要朝鎮(zhèn)書記頭上抽。她吃力地咆哮道:“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吃的是糧嗎?吃的是屎橛子!一點禮法不懂,毛主席是怎么把你們教導(dǎo)出來的!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鎮(zhèn)書記朝后“滾”了兩步,停下腳來,指著村支書和村長,厲聲說:“咱們村不缺他孫子一個能人!這樣的奶奶,能教養(yǎng)出怎樣的孫子?聽著,現(xiàn)在就是他愿意去清華了,咱也不給他開戶籍證明!查無此人!大學(xué)?哼!夢!”
(責(zé)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