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與文學

摘要：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最重要的主題。通過文學，“天人合一”思想的豐富內涵得到了具體生動的演繹。

“天人合一”由漢代董仲舒提出，到了宋代張載才有了完整的表述，而“天人合一”思想在先秦就已基本形成。對“天人合一”思想的理解，國內學者有很多討論，其中季羨林先生的意見是很有代表性的：“東方哲學思想的基本點是‘天人合一’。什么叫‘天’？中國哲學史上解釋很多。我個人認為，‘天’就是大自然，而‘人’就是人類。天人合一就是人與大自然的合一?！雹佟疤烊撕弦弧彼枷雰群S富復雜，季羨林先生則道出了這一思想最基本的意義?！疤烊撕弦弧彼枷氚讶祟惙旁谡麄€大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加以考慮，把人與自然看作是一個有機的統(tǒng)一的整體，強調人與自然相通、相融，主張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共生共榮。“天人合一”思想是一種人與自然關系的智慧之思，它為解決人類共同面對的基本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正確的思想原則。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最重要的主題。通過文學，“天人合一”思想的豐富內涵得到了具體生動的演繹。在中國古代文人的筆下，人與自然之間是一種充滿著詩意情感的關系。人與自然萬物都是宇宙中的存在物，自然是人類的家園和歸宿；人情物態(tài)、物態(tài)人情在文學中是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人應該善待自然，保護自然，維持良性的生態(tài)循環(huán)。中國古代文學表達出來的這些思想，揭示出了“天人合一”思想的真諦。

一

在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中，“天”是自然之天，人只是天地自然的產物?！兑捉洝分械摹疤臁弊忠蕴斓?、陰陽、乾坤并舉，“天地氤氳，萬物化醇”(《易·系辭下傳》)。天是自然之天，人只是天地自然“化醇”的結果?！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易·序卦》)。人只是萬物中一物，自然萬物和人類具有同等地位，因而，人與天地自然是相互對應，相通相融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一種天人和諧的境界。“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易·乾》)老莊的“天人合一”思想則以天人同源、師法自然為核心，認為人應該遵循道的自然法則?！独献印吩疲骸坝形锘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实来螅齑?，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莊子則追求精神自由，向往回歸自然，認為人與天地自然的合一，是最高的生存理想和生存境界。“人與天，一也”；“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莊子·山木》)。人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與天地自然同屬一個生命場，人與自然之間應該相互依存、和諧相處，人的行為要“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與麋鹿共處”(《莊子·盜跖》)。朱熹、王夫之等人則以儒解道，將儒道合一。朱熹說：“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仁說》，《朱文公文集》卷六七)王夫之進一步說明天、人、物本來就是一體的。他在《莊子解》中說：“天，人也，人即天也；天，物也，物即天也?！薄耙灾酥镏?，以知天知物知人。”天人相通，萬物同根，生命同源，在這里，儒家與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得到了相同的視域。

如果說以上“天人合一”思想還只表現為一種哲人之思，一種文化精神的話，那么，中國古代的文學則以生動豐富的形象、充滿詩意的情感詮釋了這一意義?！吧衽c物游”(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天人合一”，莊周夢蝶這則寓言故事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境界?！拔粽咔f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這里反映了莊子物我同一，與萬物冥合的思想。人來源于自然，本質上同于自然，在人與自然之間沒有不可跨越的鴻溝，人可以在一種審美體驗中躍身大化，與自然渾然為一?？咕墚惢非笞杂?，回歸自然，這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一個重要的主題。“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里，不及人間自在啼?！睔W陽修在他的《畫眉鳥》一詩中，以物詠志，自然呈現出來的生機和活力、身在自然中的自由自在，與官場的惡濁、社會的紛擾是一個鮮明的對比，一個追求身心自由的人無疑將選擇離開“金籠”，回歸自然過無拘無束的生活。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則表達出了詩人鄙視官場、不屑卑躬屈膝、追求身心的自由和解放的價值取向：“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痹娙瞬辉冈谡味窢幒臀镉畹男郎u中迷失自己的本性，寧愿“詩意地棲居”在自然中，這是一種真正合乎人性的選擇。韓愈在《山石》中則反映了一種把自然當作家園和歸宿的情結：“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革幾)？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惫賵龅母嗪诎岛蜕聿挥杉?，使人的心靈除了痛苦外，沒有片刻的安寧，只有大自然才是人的家園和歸宿。自然養(yǎng)育人的生命，自然也能安頓人的生命，自我生命與自然生命在文學中交合融會了。

二

“天人合一”思想表現為人與自然之間相通相融、互感互動，人情即物態(tài)，物態(tài)即人情。中國古人們“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易·系辭下》)的結果，是“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史記·孟子荀卿傳》載鄒衍語)，“人與天地也同，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呂氏春秋·情欲》)。在這些先哲們看來，人與自然萬物是相通的、同性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呂氏春秋·有始》)，這里說的都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和境界。在這種境界中，人與自然萬物交合融會，渾然一體。董仲舒還將人情比物態(tài)，把人情與物態(tài)看成是相互對應、相互感通的：“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在董仲舒眼里，人情即物態(tài)，物態(tài)即人情，自然完全人格化和情趣化了。后代文藝思想中的感物動情和心物感應就是這種思想的延伸和發(fā)展。

在文學中，自然山水是一個富有生命，充滿靈性的世界，當人的思想、感情融入自然山水之中時，自然山水之境就表現為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以自然山水為主題的文學，其創(chuàng)作過程，便是“天人合一”思想的生動展示。在文學中，人的思想感情與天地自然是完全可以相通的，文學中的取象表意就是取自然之象表達人之情趣。鐘嶸《詩品序》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薄叭裟舜猴L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物可感人，人的感情因物而動，人與自然之間形成了一種情感互動的關系。王夫之《姜齋詩話》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鼻榫敖蝗凇⑿奈锖弦?，表現在文學作品的意象之中，便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大自然的胸懷是寬廣、溫暖、厚實的，它既是人類審美的對象，又是人類棲身的家園。它以仁慈、同情的胸懷擁抱著人類苦難的生命，以寬厚、悲憫的情懷傾聽著人類痛苦的心緒?！氨婙B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在這里，詩人對上層統(tǒng)治階級輕視賢才，把自己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感到非常痛苦和氣憤，但他的苦悶在現實社會里難以排遣和訴說，只有在面對敬亭山時，他才感到了一種同情和理解。于是他把敬亭山當作自己心心相印的摯友，向敬亭山敞開自己的心扉，傾訴自己的喜怒哀樂和內心最隱秘的情懷。這首詩表明，自然是一個偉大而真實的“聆聽者”，它和我們人類在精神上相通相融，心心相印。“天人合一”思想傳達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自然的合一，而文學則生動形象地演繹著天人之間最為深刻微妙的內在聯系，傳達著詩人們對“天人合一”真諦的體悟。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一類的山水詩，看起來表現的是一種自然美，但它不僅僅是天地自然所呈現出來的自然形態(tài)的神韻，而更是形象地記錄和傳達出詩人主觀的審美感受和理想。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程頤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秋日偶成》)，則表現了詩人與自然之間親密的交流以及以人情看物態(tài)，以物態(tài)度人情的心態(tài)。在詩人的心中，天地自然與人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天人之間異質而同構，可以相互感應，可以和諧相處，詩中營造出來的是一種高度情致化的“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

三

“天人合一”思想表現出一種生態(tài)倫理，體現了中國古人善待自然、保護生物資源的樸素的生態(tài)智慧?？鬃拥摹叭蕫廴f物”，要求把“仁”、“愛人”這些人際道德原則由人擴展到自然萬事萬物中去，把人際道德與生態(tài)倫理統(tǒng)一起來，使人與自然之間建立起和諧的關系?？鬃拥摹搬灦痪W，戈不射宿”(《論語·述而》)，強調要善待自然、保護自然，要堅持可持續(xù)發(fā)展。所謂“釣而不網”，說的是既要捕魚，又要捕之有度，不要濫殺濫捕，斬盡殺絕，要考慮這一物種不斷地繁衍生息和發(fā)展。所謂“戈不射宿”，就是不殺歸巢之鳥，巢里或許有正待孵出的鳥蛋，或許有嗷嗷待哺的幼鳥?？鬃右匀酥畟惱硗萍拔镏畟惱?，提倡人要“愛人”，也要愛惜自然萬物的生命。孟子則主張取物要有度，要順時。他說：“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雹谖锊皇遣蝗?，而是要取之有度，取之有時，要尊重自然萬物生長的規(guī)律。人類要開發(fā)自然，利用自然，但更要保護自然，維護生態(tài)的良性循環(huán)。如果對自然資源取之無度，用之無節(jié)，人的要求與自然資源之間就會失去平衡，最終必將導致人類自食惡果。宋儒王柏說得好：“天道流行，發(fā)育萬物，得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是之謂仁。故仁為心之德而愛之理也?！洳⑸谔斓刂g者，雖草木蟲魚之微，亦不當無故而殺傷也。故曰天子無故不殺?！且悦洗褐?，犧牲不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勿殺孩蟲，胎夭，飛鳥，毋灑陂池，毋焚山林。”③春天是生育的季節(jié)，孟春正月是首春，所以規(guī)定祭祀山林川澤時用的牲畜不能用母的，禁止砍伐樹木，不許殺害小蟲、小獸及懷胎的母獸，不許打剛會飛的鳥，不許焚毀山林。

“天人合一”中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主張取物要合理地滿足人類生存發(fā)展的需要，又不能損害動植物的生長繁殖，更不能因人類對動植物生態(tài)資源的掠奪而造成的動植物滅絕。否則，毫無節(jié)制的索取將危及人類自身的生存而導致人類走向末路?！熬W開三面”和“里革斷罟”兩則歷史典故就告訴了人們這樣的道理?！熬W開三面”載于《史記·殷本記》中：“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瘻唬骸M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T侯聞之，曰：‘湯德至矣，及禽獸?！雹苓@則歷史典故說明三千多年前的古人就懂得取物不盡物的道理。捕鳥獸不能天羅地網式地趕盡殺絕，給鳥獸們留一條活路，也是給我們人類自己留一條生路。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都是相互依存、共生共榮的，只有保持良好的生態(tài)平衡才能可持續(xù)發(fā)展?！袄锔飻囝埂币姟秶Z·魯語》所載：“宣公夏濫于泗淵，里革斷其罟而棄之，曰：‘……今魚方別孕，不叫魚長，又行網罟，貪無藝也。’公聞之曰：‘吾過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無忘念。”⑤這則典故中有兩點是非常難得的：其一，魯宣公是君王，大夫里革敢于制止他在泅水撒網捕魚，并把他的魚網撕破扔在地上，還直言告訴他捕獲繁殖生長期的魚是極端貪婪的行為。這說明，在里革心中，自然萬物與人的生命有著同等重要的意義，生態(tài)倫理思想己貫穿在他的行動之中，為保護動植物資源繁衍再生，里革不惜犯顏直諫。其二，魯宣公作為君王，他能夠容忍里革“斷其罟而棄之”的行為，并且聽取里革的意見，改正自己的錯誤，如果本身沒有良好的生態(tài)倫理意識，是很難做到的。自然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人類只不過是自然萬物中之一物，其他物種與人類有著同等的生存權利。因此，人應該理解生命，珍惜生命，尊重生命。古人極力反對人類“暴殄天物”，殘害生命的行為。“詩圣”杜甫在《觀打魚歌》和《又觀打魚歌》中就對殘害生靈的行為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抨擊：“蒼江魚子清晨集，設網提綱萬魚急”，“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蕺蕺。大魚傷損皆垂頭，倔強泥沙有時立，……干戈格斗尚未已，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詩人對人類這種只關注自身的生存，只追求自身的利益，不惜殘害弱小生命，以滅絕式的方式向自然索取的行為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和悲哀。吟誦這樣的詩句，能使我們對“天人合一”中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有更深的感受。自然是人類生存的基礎，棲身的家園，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是相互依存、相互對應、共生共榮的關系，珍惜自然生命就是珍惜自我生命，就是珍惜人類自己的明天。

?穴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副教授?雪

注釋：

①季羨林：《“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類》，《東方》1993年創(chuàng)刊號。

②金良言：《孟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③王柏：《魯齋集》卷四。

④《史記》(上)，中華書局2005年版。

⑤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