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船山學術尊張載也尊周敦頤,他認為二人的學術思路是一致的。他批判王陽明心學“陽儒陰釋”,也批判朱熹理學末流“沉溺于訓詁”,抱殘守缺。他要弘揚的是周、張正學,同時也是弘揚與周、張學術一脈相通的胡宏、張栻湖湘學派。
一
周敦頤是出生在湖南的第一位對中國文化產生重大影響的思想家。他的學術奠定了宋明道學的基礎,也創(chuàng)建了湖湘學術的基本特色。從胡宏、張栻到王船山,他們都極力推崇周子,并以繼承周子學脈作為自己的歷史使命。船山說:“宋自周子出而始發(fā)明圣道之所由,一出于太極陰陽人道生化之始終?!倍鴱堓d進一步發(fā)明太極陰陽的內在規(guī)律?!啊墩伞诽亟谊庩栔逃小⑶熘厝?,以立中道。而至當百順之大經,皆本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謂道’”(《張子正蒙注·序論》)?!疤珮O一圖,所以開示乾坤并建之實,為道之所自立,而知之者鮮矣?!?《周易內傳發(fā)例》)他認為張載學術是與周子互相發(fā)明的?!吧w張子之學,得之易者深,與周子相為發(fā)明。”(《張子正蒙注·大易》)他認為《正蒙》闡述的正是《通書》的意蘊。周子的“太極”與張載的“太和”一樣,都是用陰陽之氣的宇宙本原來說明人與萬物的本性本質的形成,性氣合一,以誠立性。
船山發(fā)展周、張性氣合一,以誠論性思想的主要方面,在他進一步強調氣的實在的物質屬性,人性“日生日成”的動態(tài)發(fā)展,提出自己的“繼善成性”的理論?!袄^善成性”來源于《易傳·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敦頤《太極圖說》以太極立人極,遵循的是這條思路:太極就是一陰一陽之道,人極指完善的人性。成性、成人是宋明道學的核心問題。船山提出“道生善、善生性”,把善作為天道與人性之間的中介,從天道自然規(guī)律和人類文化(善)兩方面說明人性的形成,更具有合理性。
胡宏開創(chuàng)了湖湘學派,他提出性即是道,在天為道,在人為性,道與氣不可分,性道表現(xiàn)為實在之誠。他的思想是周、張思想的繼承,同時也吸收了程顥“天地萬物一體”的思想。胡宏的性道合一、性氣合一,“以心著性”形成湖湘學派不同于朱熹理學和陸九淵心學的自己的特色。船山糾正程朱,批判陸王,打出周張正學的旗號。實際上在一些哲學基本觀念上,他堅持胡宏湖湘學派的立場,批駁了朱熹對胡宏的批判。
胡安國、胡宏父子是南宋傳播道學最早的人物,不僅開創(chuàng)了湖湘學派,而且對朱熹學術也有影響。胡宏的從兄胡憲就曾經當過朱熹的老師。但在胡宏死后,朱熹理學的勢力壯大,對胡宏哲學進行了大量的批判與改造。在這個過程中,胡宏弟子張栻與朱熹交往很多,但他沒有立場鮮明地堅持胡宏思想,而是在胡、朱兩種思想斗爭中進行調和,形成湖湘學派與朱熹理學表面上的合流,但思想的分歧依然存在。
胡宏的主要哲學著作是《知言》。為批判胡宏哲學,朱熹撰寫了《知言疑義》,從八個方面批判湖湘學派的學術?!端卧獙W案》的作者黃宗羲認為:八個方面實際上只有“理欲合性”、“以心成性”,不以善惡論性是具體的哲學問題。其余如“語論過高”、“氣象迫狹”等評語都是沒有實際內容的意氣之爭。
船山批判朱熹理學理、氣分立,理欲對立的觀念,實際上回到了湖湘學派氣性合一,理欲合性的立場。并且旗幟顯明地贊揚胡宏“天理人欲同體異用,同行異情”的觀念,說他才是顏子與孟子的正學立場。而朱熹天理人欲對立的理論,則會走向佛教的禁欲主義。
胡宏的性即是道,性與氣是不分的,它是生生不息生命創(chuàng)化之“誠”,要人心去體認和完善。所以說“以心著性”或“以心成性”。心是主體思維,性是生命存在,心與性是用與體的關系。朱熹的性即是理,理與氣是分立的,因此只是規(guī)律而沒有生命創(chuàng)造力。所以朱熹提出“心統(tǒng)性情”以反對胡宏的“以心成性”論?!靶慕y(tǒng)性情”只說明主體精神如何把理性規(guī)則與情感結合在一起,而不能說明感性生命如何同理性精神共同發(fā)展。王船山提出的性“日生日成”理論,說明人性的文化性、社會性與感性生命的自然性相結合,處在一種動態(tài)的生成發(fā)展過程中,克服把人性等同于天理的抽象的教條。他說:“且夫所云生者,猶言性之謂也。未死以前,均謂之生。人日受命于天,則日受性于命。日受性命,則日生其生?!?《讀四書大全說》卷七)。人接受了自然賦予的生命規(guī)律,每日都在與自然進行物質、能量與信息的交流,這就是生命、也就是性。沒有這個基礎,則仁義禮智的文化性就沒有根。程朱理學把天理作為人性,也就是把人的文化道德精神與這個根分離開來,導致了“存天理、天人欲”的禁欲主義。
船山批判朱熹誤釋張載的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以建立自己的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從而形成天理、人欲對立的理論。“朱子所謂以仁為主,私欲為客,亦釋張子之語有所未精。”(《讀四書大全說》卷六)。認為理欲對立論并不合乎孔孟儒學的觀念。船山批判的朱熹的觀念正是當年朱熹批判的胡宏的幾個主要觀點。
二
湖湘學派以道論性,以誠論性,對人的感性生命與精神生命的關系有合理的說明。船山繼承和發(fā)展這種思想,對人性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分析。他提出“性日生日成”的辯證發(fā)展的人性論,克服了前代以善、惡論性、以理論性的抽象與片面。其“繼善成性”的進德工夫,則強調“繼則善”、“不繼則不善”,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及后天學習過程。貫通本體與工夫的是實有、是不妄,也就是誠。誠既是說明天道的宇宙本體論的命題,也是說明道德的倫理學命題。以誠論學,以誠立人,是宋明道學內部不同于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的一個重要派別,也是從周敦頤、胡宏、張栻直到王船山的湖湘學術的主流思想。
王船山說:“君子之道,無妄而已矣。天積陽于上而雷動于下,積者誠也,動者幾,誠而幾,神矣。……無妄則誠矣。誠則物之始終賅而存焉。”(《尚書引義·說命上》)誠、神、幾是周敦頤《通書》提出的重要概念,是由天道過渡到人性的具體過程。船山以真實無妄解釋誠,真實就是實有實在,無妄就是不亂。前者是存在論的說明,后者是向道德哲學的引伸?!皫住笔菑膶嵱卸鴹l理不亂中產生的微妙運動,在周子主要指內在的心理活動,船山則把“幾”擴展到宇宙自然的運動?!罢\”與“幾”合起來產生“神”,“陰陽不測之謂神”,“神”,在天指自然生萬物的奧秘,在人指上天入地的精神思維。
船山認為:由于道產生人性,有元氣受于天和文化精神合于天道兩個方面?!爸茏釉弧\無為’,無為者誠也,誠者無不善也,故孟子以為性善也。誠者無為也,無為而足以成,成于幾也,幾善惡也,故孔子以謂可移也?!保ā渡袝x·太甲二》)一方面,誠是真實無妄,人性源于天道的真實無妄,可以說是至善。但實際上誠是“無為”,無為可以說是無所謂善惡。這是胡宏說的“善惡不足以言性”的意思。另一方面,誠經過“幾微之動”向“幾善”“幾惡”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幾善惡”是周子《通書》提出的概念,是從自然的人性向具體的社會的人性展開的過程。人性只有放到社會文化的環(huán)境中才有善惡標準的評價。
船山繼承周子與胡宏的思路,一方面以至善說明誠,以維護儒家傳統(tǒng)的性善論。另一方面以無為說明誠,指出性之本實際上是無所謂善惡的,善惡是在社會環(huán)境中發(fā)展的。所以人要“繼善成性”;繼承天道之善,完善人性之善?!袄^善成性”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和人性的后天可塑性,比單純講“性善”要全面得多,所以船山說:“孟子之言性善,推本而言所資也?!粍t先言性而系之以善,則性有善而疑不僅有善,不如先言善而繼之以性?!?《周易外卷》卷五)“以善為性,則未免以繼之者為性矣,繼之者,恐喚作性不得。”(《讀四書大全說》卷八)他不同意以善定義性,也就避免了從先秦以來的性善、性惡的爭論。他以真實無妄的誠定義性,把自然的實在性與文化的道德性都包括在內。他提出“道生善,善生性”。由天道之誠產生文化之善,人善或不善變成人繼天道或不繼天道的問題。
三
船山繼承發(fā)展湖湘學派的另一個方面,是他的學術主張“明體致用”,強調經世力行。張栻是湖湘學派的光大者也是經世致用的力行者。他雖然接受了朱熹一些觀念,但在基本立場上仍然堅持湖湘學術氣性合一,以誠論性,以心識仁的理論特色。而對湘學影響最深的,是他把道德倫理哲學落實到經世致用的實事實功上,所謂“發(fā)明天理而見諸人事”。既大講義利之辨的道德哲學,又不尚空談,不廢事功,以經世致用為學術的最終目標。張栻針對當時一些人講學術脫離社會實際的情況進行了批判。他說:“近歲以來,學者又失其旨,曰吾惟求所謂知而已,而于躬行則忽焉。故其所知特出臆度之見而無以有諸其躬,識者蓋憂之。此特未知致知力行互相發(fā)之故也?!薄把z實”空談道德性命的人,“則夫易于言而行不踐者是小人之歸矣?!?同上,《論語解》卷一)他還提出了實學的概念:“圣門實學貴在踐履?!?同上卷四)
船山是清初實學的代表人物?!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價船山學術,說他“言必征實,義必切理”。講實理,重實事,是船山學術的基本特征。他提出“體用胥有而相需以實”的口號,正是對張栻及湖湘學派講道德之學又重實事實用的實學思想的發(fā)揮。在知行關系問題上,船山提出“知行相資以為用”,也與張栻“知行互發(fā)”的觀念是一脈相適的。
周敦頤開創(chuàng)道學,也開創(chuàng)了獨具特色的湖湘學術,他講天道性命的大本大源,同時又是一個關心民瘼、勤政廉政,辦事能干的好官吏。胡安國、胡宏父子以《春秋》學作為自己學術的旗號,表達了宏揚中華民族文化的歷史使命感與責任感。張栻不只是一個學者,而且是一個務實的政治家?!端卧獙W案·南軒學案》評價他:“故其德日新、業(yè)日廣,而所以見于論說行事之間者,上下信之?!睆垨蛞驗橛⒛暝缡牛膶W術理論的規(guī)模條理沒有來得及擴展,所以學術影響遠不如朱熹大。但張栻發(fā)展的重實事實功,重經世致用,身體力行的學風,不僅影響了當時的湖湘學派,而且影響了整個后代的湘學。
由于當時南宋面臨外族侵侮的嚴峻局面,湖湘學派的經世致用又是與強烈的民族感情聯(lián)系在一起來。胡安國大講《春秋》學的華夷之辨,“為大君開為仁之方”。胡宏拒絕秦檜的征召,堅決隱居不仕,同時上書宋高宋主張堅決抗金。張栻則親自參贊軍幕,參與了父親張浚領導的抗金戰(zhàn)爭。南宋晚年,湖湘學派的許多人物成為抗金名將。如趙方,吳獵等人都是在抗金戰(zhàn)爭中功勛卓著,能獨當一面的重臣。蒙古滅宋時,岳麓書院的學生荷戈守城,大部分在長沙守城戰(zhàn)中戰(zhàn)死,譜寫了一曲為民族大義殺身成仁的悲歌。
王船山生當明朝滅亡、滿清入主中原的天崩地解之際,終生“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不能致”。他要象東晉的劉崐一樣進行北伐,驅除滿清。他在衡山組織抗清起義,失敗后又參加南明政權的抗清斗爭。最后見事不可為,則潛心著述,把民族的復興寄托在文化的復興上。船山的“華夷之辨”的民族主義思想有些偏激的地方,這在當時處在亡國之痛的歷史條件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既講性道之學的大本大源,又重經世致用的實事實功;講民族大義而落實到“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的具體行動中;弘揚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是為了國家民族團結復興。這是船山學術的特色,也是整個湖湘學術的傳統(tǒng)。這種湘學傳統(tǒng)造就了近代湖南一大批思想家、政治家和軍事家。
(作者系湘潭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