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說不清為什么這樣魂牽夢繞梅里雪山。
1991年,由于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的17名隊員在登山時遇難,受中國登山協(xié)會派遣,作為特派記者,我第一次來到梅里雪山。但出發(fā)前,甚至到了昆明,我都不知道梅里雪山究竟在何處。當來到金沙江邊,看到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時,我被它們的壯麗所激動,心里竟然冒出曹植的句子: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如果不是同行者多是遇難者家屬的話,我一定會把喜悅暴露在臉上。我及時地控制住自己,擔表情調整到與集體氛圍相適宜。
過了金沙江,進入深山峽谷。我至今弄不明白應該如何從地理位置上正確表述那個地方。它是橫斷山脈,還是橫斷山系的云嶺山脈?總之,我以為是進入橫斷山了。沿著清冽奔騰的碩多崗河,公路一直蜿蜒向上,漸漸的,云彩時常纏繞在身邊,汽車好像顛簸在波峰浪谷之中的小船。正是4月底,我從沒有見過的高山杜鵑,隨意地開放在路旁,紅的,黃的,粉的,一朵朵都有拳頭大小。
天黑以后,我們到了中甸。上午在金沙江對岸的麗江,人們已經在收割小麥了,可這里卻春寒料峭,冬天還沒有完全退卻。在我的印象中,全然沒有絲毫關于中甸的概念。人家說這是一個縣城,而且是迪慶藏族自治州的首縣,可在我的眼中,幾盞昏黃的路燈不但沒有照亮什么,反而使周圍的一切變得更加模糊。我們住的州招待所還像內地20年以前的招待所一樣,除去床和桌椅之外,一無所有。好在那些日本人是來奔喪的,而且我不懂日語,我沒有聽到他們的埋怨。
第二天,汽車繼續(xù)前行。過奔子欄,翻越白茫雪山埡口,拐了一個彎,有人指著前方說:“看,那就是梅里雪山!”還沒容我看清雪山的樣子,汽車已經一頭扎進了厚厚的云霧中。真是奇怪,剛才還能在云舒云卷中看到藍天,轉瞬間,車窗外就是細雨霏霏了。到了德欽縣城,我們陷入一片迷蒙的云霧里,大團大團的濃霧灌進峽谷中的小城,目之所及,一切都影影綽綽。
連續(xù)三天都在下雨,遇難者家屬心急如焚。他們是采奔喪的,最想見到的當然是他們親人葬身之地——梅里雪山??墒牵防镅┥皆谀膫€方向都說不清啊!我閑未無事,闖到一個中學教師家去“作客”。那位老師告訴我,聽說你們要來,當?shù)氐牟孛穸嫉剿聫R中去燒香,祈求天降大雨,不讓你們看到雪山。我問為什么?他說,梅里雪山也叫太子雪山,一共有13座山峰,主峰卡瓦博格,藏語是“河谷中險峻雄偉的白雪山峰”,海拔6740米,是藏區(qū)的八大神山之首,攀登它就是冒犯天神,褻瀆神靈。我當時很不以為然。遇難者家屬越來越焦急,但大家都克制著自己,到處竊竊私語,到處彌漫著焦慮和絕望,卻沒有人把這種心情表達出來。趙小欣來找我,她的丈夫孫維奇是遇難者之一。幾個月之前一天早上,孫維奇要出發(fā)攀登梅里雪山。對于一個登山運動員的妻子來說,這是最平常的一件事,從戀愛到結婚,再到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孫維奇多少次出發(fā)登山,趙小欣從沒有為他送行。這次也一樣,她下樓準備上班去??墒?,就在她打開自行車的車鎖時,她的想法突然變了。趙小欣把自行車重新鎖上,回到家中,決定到首都機場為丈夫送行。在首都機場,他們照了一張像,誰能想到這竟是他們最后的合影!趙小欣對我說:“劉大哥,你給算一卦吧,看這天氣會怎么樣?!蔽夷睦飼阖匝?,可我還是按“六壬課”的方法算了一“卦”,得卦曰“留連”。事情有點兒麻煩。
追悼會不能開,日程一再往后推。
5月1日,一切都不能再往后推了,4日,除我之外,這一行人將從昆明返回北京,日本人從北京返回日本的機票已經訂好,追悼會必須在這一天舉行。
早上,出門一看,峽谷中云游霧蕩,天上仍然飄著小雨。幾十人默默無言地登上汽車,準備到設在飛來寺的紀念碑前去舉行悼念儀式。10公里的路,汽車不時停下,坐在第一輛車上的德欽縣的縣長,一再下車去搬動因下雨而從山上滾落的石頭。
來到飛來寺的時候,小雨變成了小雪。設有風,雪花靜靜地飄落,融入一片白茫茫的濃霧里。飛來寺是一座很小的寺廟,旁邊有一片平地,據(jù)說,那里是瞻仰梅里雪山的最佳地點。然而,此時的世界卻變得如此狹小,大霧垂天,一眼望去,極目之處,不過十來米遠。遇難者家屬們站在云霧中,無助地望著梅里雪山的方向。茫茫云霧隔開了生者與死者。一個身著紫紅僧袍的老喇嘛盤腿趺坐在雪地上,面前攤開一本經書,雙手合十,嘴唇微微開合著誦經。我看著那些悲戚無助的遇難者家屬,心中也如同壅塞濃霧,沉重而黏厚。老喇嘛一直在念經,我不知道他在念哪一部經書,但我知道,他是這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唯一溝通者。
像鉛一樣沉重的濃霧……
還有幾分鐘悼念儀式就要開始了,突然,步話機傳來雪山中搜索隊隊長老曾的聲音:“我們按照預定的時間,比你們早半個小時開始悼念活動?,F(xiàn)在悼念活動剛剛結束,等等……啊,這里的云霧突然散了,太陽出來了!”我抬頭向遠方望去,奇跡就在這一瞬間出現(xiàn)了:濃濃的云霧迅速剝離,能見度突然好轉,接著,像舞臺上拉幕一樣,遠方的云霧從右向左移動,陽光照耀著一座座突兀出現(xiàn)的銀色山峰。終于,高高聳立于眾山之巔的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博格君臨于世界,她似乎通體透明,潔白如玉,輝煌而高傲,壯麗而圣潔。我被眼前的奇跡懾服了,內心像死去了,一片空白。
我的身旁是陣陣悲欣交集的啜泣……
這時,正是悼念活動開始的時刻。
儀式在一項一項地正常進行。我發(fā)現(xiàn)像我一樣,大多數(shù)人都面對著梅里雪山站著。他們臉上的悲戚漸漸淡了,沒了,繼之而出現(xiàn)的是安詳和沉靜。我注意到,在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博格的山尖處,一直有一層半透明的云霧沒有散去,像是一襲表示哀悼的白紗。我想,這云霧白紗所處的高度應是6470米至6740米——也就是死難者的葬身處至他們生前要攀登的目的地。我們面對的梅里雪山是死神嗎?如果是,她竟如此美麗,如此善良,如此善解人意!
最后一項儀式是那個老喇嘛做法事。當他站在新建的遇難者紀念碑上,向四周揚撒青棵的時候,一團濃濃的云霧忽然從我們腳下的峽谷中升起,片刻之間就又把天地間壅塞了。我茫然地站在云霧中,再看不見神圣的梅里雪山,在心中也模糊了生和死的界限……
第二天,我們離開了德欽縣。車行不到兩個小時,路過噶丹·東竹林寺,我沒有隨著大家去參謁佛殿,而是找了幾個喇嘛聊天。我問這里有活佛嗎?我能不能見見?一個老喇嘛轉身離去,過一會兒,他走了回來,用生硬的漢語說:“活佛請你去?!蔽腋麃淼揭粋€小院,順著陡峭的樓梯登上一座小樓,見到了七世噶達活佛?;罘鸶嬖V我說,他的全名叫噶達·赤烈曲旺。
我告訴活佛我們此行的目的。他問:“看到梅里雪山了嗎?”我向活佛講了當時的情景,他說:“你們真有福氣!幾年前,我陪著班禪大師去參拜梅里雪山,也像你們一樣,面前是一片云霧。當班禪大師向天地間彈灑圣水的時候,云霧一下就拉開了,梅里雪山出現(xiàn)在面前……”臨告別前,我請求活佛為我摸頂祝福。他鄭重其事地站起來,用藏語吩咐一直侍立在一邊的那位老喇嘛幾句什么話。老喇嘛轉身從隔壁取來一條精美的哈達,雙手遞給活佛?;罘鸢压_掛在我的脖子上,又在我的頸上系了一根紅繩,然后雙手摸著我的頭頂,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回去以后,佛爺會保佑你的?!?/p>
我本來計劃由昆明去四川,半個月之后再回北京。可是,到了昆明之后,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決定直接回北京,不去四川了。
回到北京后不久的一天夜里12點多,我的女兒突然發(fā)病,窒息休克。由于我發(fā)現(xiàn)得及時,立即把她送到醫(yī)院,搶救回她的一條生命。
醫(yī)生說:“如果再晚一點兒……”我想,如果我沒有回北京,現(xiàn)在應該還在四川,那么……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恐懼和神秘。
從那以后,我對大自然有了一種全新的認知。多少年以來,我們一直生活在“征服大自然”的口號中。我也在這個口號下干了許多至今讓人覺得可笑可悲的蠢事。但是,當經歷了那20分鐘的驟然變化之后,當看到了梅里雪山時,我想說的是:大自然是人類能夠征服的嗎?人類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嗎?如果非要把人類從大自然中剝離出來,那么人類也只能去親近大自然,與大自然保持和諧。誠然,人類曾經登上許多山峰,但那是征服嗎?那些山峰仍然屹立在那里,可是人卻只在山峰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就趕緊撤了下來。愚蠢的人類曾多少次地宣布征服了大自然,圍湖造田,圍海造田,無限制地墾殖荒地……可是過了沒有多少年,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從這些“英雄行動”中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少得多,甚至由于破壞了生態(tài),我們永遠失去了大自然的庇護和福澤!
記得離開噶丹·東竹林寺,汽車快到中甸的時候,我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它以一個完整的半圓架在地平線上——汽車一直駛進彩虹里面。
2
以后,我又幾次到中甸,想再去瞻仰梅里雪山,但都因為機緣不巧,總碰到陰天,便沒有再到德欽。但是,云南迪慶藏區(qū)卻成了我總想一再拜訪的地方。
2002年2月,我又一次采到中甸。兩個月以前,中甸已經改名為香格里拉。因作為長篇文化散文《靈息吹拂——香格里拉從虛擬到現(xiàn)實》(湯世杰著)一書的責任編輯,我對于這件事是有心理準備的。幾年以來,迪慶藏區(qū)的一批有眼光的人,一直在對這件事進行大手筆的運籌;他們發(fā)現(xiàn)并認識到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在小說《失去的地平線》中虛構的人間天堂——香格里拉,是一個潛力巨大的品牌,在這四個字中蘊藏著可以發(fā)展地區(qū)經濟的強大生產力。那時,迪慶州的書記格桑頓珠有一句名言:知名度也是生產力?,F(xiàn)在他們的理想實現(xiàn)了,香格里拉作為一個縣的名稱定位在中國的版圖上。我在這個時候來到迪慶,當然想再一次見到梅里雪山。
于是,我再次驅車前往德欽。
漫山遍野縱橫交錯的風馬旗,在獵獵山風中飛舞,組成無數(shù)彩色的巨龍上下翻騰。汽車停下來,陪同我們的藏族姑娘卓嘎說,飛來寺到了。這里就是飛來寺嗎?雖然只過了短短的11年,可我見不到當年的一絲一毫景象——人的記憶真是不可靠啊。
煨桑焚香之后,我站在印著經文的風馬旗的海洋中,向梅里雪山的方向眺望,厚厚的積云遮住了雪山的峰頂,明永冰川像一條銀練從云中垂下,勢不可當?shù)貨_向深深的峽谷。大約三四年以前,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有意要拍攝一部關于登山的電視劇,一天晚上在前門飯店請中國登山協(xié)會的領導和幾位作家吃飯。席間,大家正在談論片子的事,登山協(xié)會主席老曾的手機響了。他聽了一會兒,說:“你們在第一線,最了解現(xiàn)場的情況,無論什么決定都由你們來作出,我表示同意?!苯油觌娫?,他說,中日兩國又一次攀登梅里雪山,本來計劃突擊登頂,突然天氣變化,前方來電話請示下撤。那一瞬間,我不但沒有為下撤的決定感到惋惜,反而有些慶幸。11年之后這一天,當我再次站在飛來寺,雖然沒有看到壯麗的梅里雪山,但我卻得到一個令人欣喜的消息,云南省人民政府已經決定:禁止任何人攀登梅里雪山。
人在大自然面前永遠是渺小的。地球上應該保留有人類永遠也達不到的地方。我向隱身于云層后面的梅里雪山雙手合十,頂禮膜拜。
卓嘎轉經完畢,我問她登山遇難者紀念碑在哪里?她笑著用手一指,說:“就在你旁邊呀!”跟著她,穿過這些年長起來的灌木叢,我看到當年豎立在山坡上的黑色大理石紀念碑。三鞠躬以后,我登上碑基,細細地看著碑文,心中不禁又是一陣悲欣交集。我想起當年為趙小欣悼念她丈夫孫維奇擬的一副挽聯(lián):日照冰峰,梅里乃維奇用武之地;霧纏雪山,德欽是小欣思戀之鄉(xiāng)。我拿出手機,給趙小欣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此時正站在紀念碑前……
3
2003年10月11日,我再次去迪慶。昆明的飛機本應在早上7點15分起飛,可是由于迪慶機場大霧彌漫,飛機不能降落,一直到10點半才飛離昆明。45分鐘后,我們來到迪慶高原。
中午吃飯時,州長齊扎拉過來看我。這是一個40多歲的康巴漢子,早幾年在他當中甸縣委書記時我們就認識了。齊扎拉的藏名叫勒咱扎拉。元朝的時候,他的祖先被西藏地方政府派到康區(qū)當土司,清雍正初年又來到建塘(中甸)。他的父親早年參加革命,是中甸的老縣委書記,文革時被迫害致死。齊扎拉在那個非常年代受了很多苦,經歷了許多磨難,也造就了他浪漫而堅毅的性格。我同他作過幾次長談,知道他對“香格里拉”有許多超前的想法。但他并不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而是一個決心把自己的理想付諸行動的人。前一天在昆明,作家湯世杰告訴我,國慶期間有一個攀登哈巴雪山的活動,齊扎拉是除帶隊教練之外第一個登上海拔5300多米頂峰的人。作為州長,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迪慶州建設成中國最好的藏區(qū)。一年多以前,我同他談到縣城的建筑,認為那種追求“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千篇一律的貼著馬賽克的建筑,不利于藏區(qū)的旅游事業(yè)發(fā)展。他當時說:“到今年年底,主要街道上建筑將都改造成藏族風格?!苯裉鞆臋C場來的路上,一進縣城,原來與內地城市一般無二的建筑完全變了,所有臨街的房屋都呈現(xiàn)著一派藏區(qū)風情,讓人耳目一新。那時他還告訴我,到德欽的路現(xiàn)在太難走,我們現(xiàn)在已經決定把這條路改造成柏油路,你下次來一定要走一走這條路。
席間,齊扎拉問我:“你的日程想怎么安排?”
我反問:“你下午怎么行動?”
他說:“我要去德欽參加明天為梅里十三塔的開光儀式。”
我沒有問什么是“梅里十三塔”,就說:“那好,我跟你一起行動吧?!?/p>
沒想到,以后的24個小時竟成了我的蠱大節(jié)日!
從香格里拉到德欽180多公里,山高水險,道路十分不好,以前,即使是好車也要走7個小時?,F(xiàn)在,齊扎拉一年多以前說的話兌現(xiàn)了,坑洼不平的沙石或者泥土路面變成了平坦的柏油路面,雖然還是蜿蜒在高山峽谷之中,汽車跑在上面卻讓人感到非常舒適。以前7個小時的路途,現(xiàn)在4個半小時就到了。
當翻越白茫雪山埡口不久,車的正前方,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梅里雪山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之中。放眼眺望,青褐色的群山像大海的波濤奔騰而去,一排純白色的雪山突兀聳立于天邊,像是群山波濤撞擊出的浪花,鑲嵌在蔚藍色的天幕上。汽車在白茫雪山的公路上盤旋,梅里雪山始終在前方旋轉,我的心狂跳不已——12年以后,梅里雪山終于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汽車在迎賓臺停了下來。這里是除飛來寺之外觀看梅里雪山的最佳地點,梅里雪山和德欽的藏族同胞就在這里迎接遠方的客人。一下車,十幾個盛裝的藏族青年男女便捧著潔白的哈達迎了上來,在歌聲中給我們敬上哈達和青稞酒。他們這是歡迎參加梅里十三塔開光法事的客人。這時我才注意到,就在我們的身邊,佇立著十三座巍峨的藏傳佛教白塔。白色的塔身,金色的塔頂,它們的背后就是連綿雄偉的梅里雪山十三峰。一切都丟在了腦后,眼前和心中只有梅里雪山。我們忘情地看著她,以她為背景貪婪地拍著照片。
參加開光儀式的客人很多,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梅里雪山。有人告訴我,一個多月以來,雪山一直被云霧籠罩,今天才向人們展現(xiàn)了全貌。他說,明天給梅里雪山十三塔開光,這個日子是請活佛算的。我將信將疑。
晚上,德欽縣委縣政府設宴招待來賓。當介紹來賓時我發(fā)現(xiàn),這其中有不少是國內外的企業(yè)家和金融家。坐在主桌的齊扎拉格外興奮,與同桌的荷蘭銀行亞太地區(qū)總裁弗蘭克先生還有其他企業(yè)家親切交談。我想,作為迪慶州的領導,他這次來這里,與其說是參加十三塔的開光儀式,不如說是來交朋友,招商引資。席間,弗蘭克先生應邀講話。他說,我來自一個無山的國家,今天在這里看到了這么美麗的山,讓我興奮不已。我有四個孩子,以前他們總是問我:天堂在什么地方?我告訴他們說,天堂在山上。今天,我的孩子們看到了梅里雪山,我相信,他們一定認為自己看到了天堂……
一位漂亮的年輕女性來敬酒,她舉著酒杯說:“凡是來到香格里拉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來,我敬大家一杯!”
她是誰呢?穿著紫褐色的拖地藏袍,戴著黑色的禮帽,完全是一副主人的姿態(tài)。在第二天的開光儀式上,眾多的喇嘛圍繞著十三座塔轉經,她雙手合十,走在居禮活佛和扎巴活佛的中間??h里的一個領導告訴我,她叫王子璇,是漢族人,藏名叫白瑪央姆,是香格里拉的形象大使。后來齊扎拉對我說起王子璇——她自1999年以來多次到迪慶,但人們只是把她作為一個喜歡或者迷戀這里自然風光的游客。去年齊扎拉才知道,王子璇幾年來一直在默默地為迪慶做著事情。她自己出錢建了兩所希望小學,并設立了一個救助貧困學生的基金。這次開光的梅里十三塔也是她出資修建的。為此,當?shù)卣埶隽讼愀窭锢蜗蟠笫埂?/p>
那天參加開光儀式之后,我們驅車回返。路過東竹林寺的時候,我請司機停下車,去參謁七世噶達活佛的靈塔。當年我見過的噶達活佛在前幾年圓寂,我一直在心里想念著這位慈悲的智者。我問一位在路邊的年輕喇嘛噶達活佛的靈塔在什么地方,他指著前方說:“那不是,在拖拉機上?!蔽矣行┟闪?,但抬眼看去,我一下明白過來——一個穿著僧袍,佩戴著黃色的飾物,只有五六歲的小孩兒正從一輛手扶拖拉機上下來,他一定是轉世的八世噶達活佛!小活佛見到來了生人,一副好奇高興的樣子,他拉著我的手,又蹦又跳。我向他的年輕管家說明來意,管家用藏話對小活佛說了幾句話,小活佛點點頭,一手拉看管家,一手拉著我,向坡下的大殿走去。
一個月以后,在北京我見到王子璇。我問她修梅里十三塔花了多少錢?她淡淡地說,總有一百多萬吧。她告訴我,從修塔到請四川甘孜的居禮活佛和其他活佛,喇嘛、尼姑給佛塔開光,都是她和她的朋友們做的。我問她是不是對藏傳佛教感興趣?她說,也只能說有一點點興趣,但我一點也不懂佛教。我修建梅里十三塔,是因為我愛香格里拉的大自然和這里的老百姓;梅里雪山是藏民心中的神山,做這點事,既是表達我對梅里雪山的崇敬,也是我對香格里拉老百姓的一點心意。我說出了一個月以來的一個疑問:開光那天的天氣那么好,有人告訴我說那是活佛算的,是嗎?王子璇一下笑了,“根本沒有那回事!日子是我根據(jù)客人的日程定的。不過我想,梅里雪山是世界上最具靈性的山,我為她的十三座山峰建了十三座塔,她總會給我面子的。”
是啊,梅里雪山是最具靈性的山。我雖然只兩次見到她,但她一直使我魂牽夢繞。我總是在心里問: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能見到梅里雪山?
4
2004年深秋,我和三個在北大荒上山下鄉(xiāng)時的朋友結伴去云南,到香格里拉,去拜謁梅里雪山。
這次去梅里雪山應該從30多年以前的一件事說起。那時,我們都在北大荒。一天夜里,睡得正香,有人把我撥拉醒,小聲說:“醒醒,醒醒?!蔽遗Ρ犻_眼,只見周達趴在炕頭,昏暗的油燈照著他模糊的臉和臉上的虔誠的表情。他說:“嘿,咱們去海南島呀!”
去海南島——此時,北大荒的夜晚,窗外的夜空一定是星河燦爛,美麗的北國邊陲之夜,的確能觸發(fā)人的夢想。可是,去海南島?一個月28塊錢工資,一年才12天探親假,而且從來也沒有如期兌現(xiàn)過,這已經不是夢想了,這純粹是扯淡!
于是,周達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外號叫“海南島”。
理想主義是我們那一代人“不可救藥的痼疾”,不管什么時候,我們永遠帶著那個時代的胎記。30多年以后,為了圓遙遠青春的夢想,我和周達約了大寶、老久,把云南當作海南島,四個60歲左右的老知青向梅里雪山進發(fā)。
過了金沙江,仍然是沿著碩多崗河谷上升的山路,汽車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地爬行。一到小中甸,一派青藏高原的風光展現(xiàn)在眼前,透明的天空上流浪著低低的白云,狼毒草已經紅透了,像火一樣燒向遙遠的群山。他們三個都是第一次到這里,扒著車窗貪婪地看著,而我在和開車的熊燦坤聊天。老熊是格桑花卉公司的老總,幾年前,他最早把郁金香從荷蘭引進到迪慶,并形成了龐大的繁育基地。在此之前,我和他見過兩次面,昨天他聽說我要來,今天一早就開車幾個小時到麗江接我了。從他的身上,我感受到藏族兄弟真誠淳厚的感情。我說,我的這三位朋友第一次來迪慶,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梅里雪山?他說,梅里雪山是有靈性的,你們不遠萬里而來,應該是能見到的。我向窗外看去,藍藍的天空上,只在天邊才有幾朵雪白的云彩。但愿我們能見到壯美的雪山。
然而,三天后,當我們所乘的汽車翻越白茫雪山埡口的時候,在通往德欽的方向卻是一片茫茫的云霧!
從發(fā)起這次遠行的初秋開始,能否看到梅里雪山已經成了我的心病。這些天以來,我無數(shù)次向他們三個人描述,把他們的心情也吊了起來。雖然在石林,在麗江,已經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見過的奇異景色,但是,他們現(xiàn)在讓我給忽悠得好像只有看梅里雪山才是此行的唯一目的。在梅里十三塔前,大寶面對著眼前的云霧更是唉聲嘆氣,只有周達說,老天要是不作美,那是沒有辦法的事。說罷,他就繞著塔轉經去了。
到了德欽,天色尚早,我們信步來到中心鎮(zhèn)中學。第一次采時,我曾經到這所學校來過,這回算是舊地重游。學校的校長和書記非常熱情,領著我們在學校里參觀。孩子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對我們這些陌生人充滿了好奇與和善。天一直陰沉沉的,云彩就壓在頭頂上方的不高處。告辭時,我心里還懷著一線希望,問校長,明天的天氣如何?他說,剛才天氣預報說,要下小雪了。
我的心里充滿了沮喪。臨睡前約定,第二天早上看看天氣再說。
第二天早上,還在睡夢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叫醒。下地打開門,老久探進頭來問:“怎么樣,還去嗎?”我反問:“天兒怎么樣?”他說:“陰得厲害,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下意識地撲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玻璃窗,探出身子,小城的街上空無一人;我抬頭向上望去,一顆顆碩大的星星鑲在深藍色的天空上!一邊罵著老久“你是什么眼神”,一邊趕緊叫醒還在熟睡的司機,幾分鐘后,我們就向飛來寺出發(fā)了。
汽車亮著燈盤旋在山路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天并沒有完全放晴。隨著汽車轉彎,方向變化,一會兒眼前晴空一片,一會兒眼前又陰云密布。由于全是彎路,我弄不清梅里雪山在哪個方向,唯有在心中祈禱:讓我們看到雪山吧!再看他們三位,全都緊張地注視著汽車的前方,老久嘴里竟不停地念著前一天剛剛學會的藏傳佛教六字真言:“嗆嘛呢叭咪畔……”
終于,眼前一片豁朗,飛來寺的空地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原來早就有人到這里守候了。隔著寬寬的峽谷,在梅里雪山的方向,天際處云起云涌,明永冰川從云層中垂掛下來,蜿蜒著向峽谷的深處落去。偶爾,一片云彩移開,圣潔的雪山露出一角,然后又被另一片云彩遮住。天剛蒙蒙亮,還看不清人的臉龐。早來的人們只是靜靜地等候,除去風馬旗在曉風中獵獵作響,飛來寺前一片靜寂。我開始煨桑,松柏枝葉燒出的輕煙飄向空中,我祈禱這香氣能送達高在天庭的山神面前……
遠方天空的云彩竟是如此變幻莫測,這一團由左向右飄浮,那一塊由右向左移動。它們在雪山前面交錯,全然不理會我們這些渺小的人的意志。站在懸崖邊,人們只有靜靜地佇立和等待。
突然,遠方天空的云彩好像被什么力量擾亂,它們舒卷著,同時不斷變化著顏色向四周散開;玫瑰色的云彩散開的地方,一輪圓圓的月亮鑲嵌在寶石藍色的晨空上。緊接著,云彩快速退去,銀白色的雪山開始一座一座地顯現(xiàn)。我屏住呼吸,生怕呼出的微氣會影響云彩的散去。一二百人的場面鴉雀無聲。驀然間,金字塔形的卡瓦博格的潔白峰頂一下變成了金色的,好像通體透明一般——太陽從我們的背后升起來了——陽光照耀著雪山的峰頂,月亮懸掛在雪山的身旁,迷就是多少人都渴望一見,而又難得一見的梅里雪山的日月同輝!
所有人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了巨大的驚嘆和歡呼。
我在這一瞬間所感到的,不僅僅是大自然的神奇與壯麗,更感到了大自然與人心靈的一種微妙的相通。在場的人們,大多數(shù)是不遠千萬里來朝覲梅里雪山的,而神山就在旭日照亮它峰頂?shù)淖畛跻粍x那露出了她慈悲的面容。此時此刻,看到了梅里雪山,看到了日月同輝,我們不虛此行,不辜負我們對理想主義的守護,不辜負我們對青春夢想的承諾。
周達虔誠地說:“見到了梅里雪山,人生是要發(fā)生一些變化的。”
當驅車到十三塔的時候,我們再一次下車,向梅里雪山雙手合十拜別。此時,梅里雪山袒露在萬里晴空之下,無比莊嚴而神圣。
再見,梅里雪山。扎西德勒!
責任編輯 章德寧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