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叫蕭薇的初中同學(xué)4年以前死了。她死的那天晚上,在她住的那所房子里,傳來她與丈夫的爭吵聲,到深夜時分,聲音突然消失。然后,到了早晨,殯儀館的車來了,把她拉走了。說她上吊自殺了。
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母親與她同住在一條街。她老人家還說了一個細節(jié):蕭薇那16歲的女兒竟然沒有哭。她女兒的年齡,正是她和我們一起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時的年齡。
我突然從中看到了時間的殘酷性,如果蕭薇的死訊在35年前某個早晨傳來,全班同學(xué)都會感到無比震驚,那個早自習(xí)肯定是上不下去了。大家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斷地說這件事。坐在我課桌前排的這個又瘦又小的小女孩突然不來上學(xué)了,她死了,她自殺了。這樣的事會讓每個同學(xué)都無法接受。
是時間讓我們接受了許多原本不能接受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越是活下去,越是明白:原來,最終是時間改變了我們的一切。55年之后,聽到蕭薇死的消息,我只是微微地有些驚訝。而其他同學(xué)竟連這驚訝都沒有了。在最近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我提到了這件事,大家只是“唔”了一聲,然后繼續(xù)喝酒。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的興國憋不住了,他瞪起眼,大聲說道:你們看前天的晚報了嗎?蕭薇可能是被謀殺的!他一邊說,還一邊去拿他特意帶來的那張報紙。
據(jù)心理學(xué)家說,判斷一個人是否進入衰老狀態(tài),有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檢驗標準,其中有一條是:這個人是否不再讀偵探小說了。按這個標準,我在那天晚上的酒宴上看到的是,同學(xué)們的確都已經(jīng)老了。
蕭薇在班里基本上不說話,不得不說,也只是說一句,那聲音細小到勉強能聽見。課堂5年,她一直坐在我的前面。3年里聽到她說的話大概一共不會超過10句。也不記得老師在課堂上提問過她,盡管有時她也舉著瘦弱的手臂想回答問題。課外時間,她好像也沒有與哪個同學(xué)有過什么交談,別人和她說話,她只是微微一笑。她留在我記憶中的整個形象就是四個字:無聲無息。那是一個如火如荼的年代,在班上,每個同學(xué)都努力要把自己搞得革命氣氛濃濃的,做到這一點的最好途徑,就是多說話:在主題班會上說,在學(xué)習(xí)小組里說,在和團干部交心時說,用說來表白自己。不說,會被指責(zé)為不愿暴露思想??墒掁焙孟袷且粋€例外,她極少說話,從不發(fā)言,也沒有人去關(guān)注她。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心平氣靜地游離在班級大大小小的事件之外。
喜歡悄悄生活的蕭薇,最后竟然是在與丈夫的激烈爭吵聲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完全想像不出她大聲喊叫的樣子。那是無法想像的。
母親說,他們一直吵到半夜,最后,德淺的媳婦發(fā)出的哭喊聲不是個人動靜,全樓都聽到了。
德淺,是他丈夫的小名,他的大名叫朱建設(shè)。
中學(xué)生活在還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就被終止了。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校園突然陷入了混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以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全班同學(xué)四分五裂,分成了好幾派,離開學(xué)校時,竟連一張全班的畢業(yè)紀念照都沒有留下。蕭薇從一開始就在大家的視線里消失不見了,后來得知,她是隨著父母被遣返到農(nóng)村去了。
在這之前,沒聽說過她出身不好或父母有什么問題。被遣返,表明了她的家庭不在人民的行列里。那么,蕭薇那種柔弱文靜的性格,是來自父母謹言慎行的影響呢,還是緣于家庭教養(yǎng)所形成的一種氣質(zhì)?對此,現(xiàn)在已很難作出判斷。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她決定嫁給德淺,是悲劇的開始。悲劇的兆頭是在兩種不同生命形態(tài)相互映襯之下顯明出來的。潛伏在德淺內(nèi)心那種邪惡的情欲,他那不動聲色的殘忍天性,注定要把蕭薇吞噬掉。不能確定的,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我認識德淺這個人,他就住在隔我母親家有2個門距離的中興里大雜院里。他父親在鐵路當搬運工人,他是獨生子,長得胖頭大臉,身材滾圓。德淺在鐵路學(xué)校上學(xué),他身穿鐵路職工服,走在那條破舊的老街上,風(fēng)紀扣卡著他粗短的脖子,5個銅紐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日不斜視,一本正經(jīng),表現(xiàn)出一副唯我獨尊的姿勢。他從不和鄰居搭腔。
我們瞧不起德淺,除了因為他虛謊不真,還因為他見了女孩子就拔不動腿。德淺屬于這樣的一類人:你不需要知道他更多,只憑著他陰沉貪婪的眼神,就能夠了解他內(nèi)心的詭詐。那時,待業(yè)青年們?yōu)榱苏业揭粋€臨時工做,經(jīng)常在街道辦事處聚集。德淺來了,他誰都不理,徑直奔向女孩子們坐的地方,一到那里,他就變了個人,變得又會說又會笑。他的笑殷勤而又節(jié)制,聲音圓潤輕柔,小眼睛里閃耀著諂媚的光。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表明,在德淺的生命里,根本沒有愛情所必需的元素,而只有對女人的需求。女人,就是他欲望的捕獲物。
蕭薇是被德淺的那種假象所迷惑而嫁給他的嗎?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德淺都毫無理由娶她為妻,她不應(yīng)該是他所艷羨的女子,他愛追尋的是那些活潑漂亮好賣弄的女孩子,只是這樣的女孩子會很快看穿他,鄙視他。但蕭薇不會,她會輕信德淺的甜言蜜語和微笑。聽說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而相識的,這樣,事先,德淺就會成功地把自己偽裝起來。
結(jié)婚之后,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不久,德淺隔壁的鄰居就出來說,德淺經(jīng)常打媳婦,在夜里打她,還不讓她哭,她也從不出聲。只能聽到德淺發(fā)狠打她時發(fā)出的哼哧哼哧的聲音。第二天,便會看到她臉上脖子上被打被擰得紫一塊青一塊。問她,她只笑笑,一聲也不吭。有一次,我回母親家,隔著玻璃窗看到蕭薇在街上走,她像在學(xué)校時一樣,輕悄悄地走著,不看任何人。我發(fā)現(xiàn)在她身上有一種東西讓人感到不對勁:她走在這條老街上,像是走在別處;她神情恍惚,眼神散漫,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直視前方,像是看見了什么,又像是空無所見。母親說,她前一個時期得了精神病,時好時壞。
看著她的背影,我的心情沉重。命運到底是怎樣引導(dǎo)著蕭薇走到了德淺身邊,有關(guān)婚姻的事情真是令人難以猜度啊。它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往往是一些難以預(yù)料的偶然,其實,隱藏在每一樁婚姻的背后,都有著這樣和那樣的必然。我們不知道,構(gòu)成德淺和蕭薇婚姻的必然有哪些;也不知道,在這些必然中,蘊涵著多少時代的社會的或者他人的因素??捎幸环N應(yīng)該有的必然它顯然不在其中,那就是愛情的必然?;蛟S,蕭薇在與德淺的交往中享受過對愛情的瞬間體驗:在赴約的路上,在出嫁的前夜,在穿上婚紗的那一刻……即使有這樣的時刻,她所體驗的也不過她少女時的幢憬而已。愛情在他們中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愛情”這個詞,在這個關(guān)于我的同學(xué)的真實故事里,是一個極其奢侈的詞。
這樣,對她來說,精神錯亂,或許倒是一種保護,讓她不再時時面對現(xiàn)實的痛苦。她得精神病的原因,據(jù)德淺說,是她在飯店上夜班的時候,被一個醉漢掄起酒瓶子砸在頭上造成的。這只是德淺的說法,誰知道事實真相究竟是什么呢?德淺在殺了他第二任妻子之后,又是表演,又是說謊,對這樣的人,你還能相信他什么呢?
蕭薇工作的那個飯店我去過,那是—個開在工廠區(qū)的國營小飯店。我是去買松花蛋,她站在柜臺后面,身上系著一件白色的大襟。這是我們離校十多年后第一次見面,她既不感到意外,也沒有老同學(xué)應(yīng)有的熱情,她的表情就像我們一直還在學(xué)校里天天見面似的。她依然不多說話,默默地給我挑揀那些大一點的松花蛋。那時她好像結(jié)婚不久,精神還沒有失常,據(jù)說,她得病之后就不再上班了。
這是20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次見面都說了些什么,只是有一幅畫面至今依然清晰:她站在那里;流著污水的地面,黑乎乎的墻壁,油膩的玻璃櫥柜,飄散著的油煙,她像一個夢游者平靜地站在其中。
德淺最終在30多歲娶了一個沉默寡言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孩子,無非是為了成立一個家,他把這個家當作他罪惡人生的一個裝飾。蕭薇是什么時候才明白了她單純的感情所遭遇的是一場虛幻呢?或許她本就沒有過多的奢望,她只希望有一個可以過安穩(wěn)日子的家。她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她始終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她不只是在學(xué)校里不說話,她一生都是在默默無聲中度過的。應(yīng)該說,她在那個夜晚所發(fā)出的尖利喊叫,表明她直到生命的末了才結(jié)束了游離狀態(tài),進到這個現(xiàn)實世界。她進入這個世界無疑是在向這個世界求助,可為時已晚,很快,一切就結(jié)束了。
我們有理由懷疑是德淺殺死了蕭薇。母親轉(zhuǎn)述鄰居的話說,半夜死的,一早就火化了。向外抬的時候,她的一只腳露在外面,德淺慌忙把它塞進被里,她的腳還是軟的。德淺不讓他的女兒哭,他的女兒就不哭。
用細節(jié)加語調(diào)來闡述自己的看法,是老街鄰居們獨特的表達方式。我的懷疑更多的是來自某種直感。而興國則直截了當?shù)刈鞒雠袛啵患偎妓鞯卣f:“肯定是‘豬頭’殺死了她!”豬頭,是穗淺的外號。但,兇殺,或者謀殺,沒有任何證據(jù)。
在蕭薇死去4年之后,2004年1月上旬,報紙刊登了一則報道:朱建設(shè)因另有新歡,用“毒鼠強”毒死了他4年前再婚的妻子,經(jīng)法院一審判處死刑。
當年,蕭薇一死,德淺就結(jié)婚了。4年后,他殺死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報道說,幾個月前,朱建設(shè)又同一名姓于的女人相好,向妻子提出離婚,妻子不同意。有一天晚上,朱建設(shè)在做飯的時候,向鍋里投進了“毒鼠強”……看到妻子吐著白沫死去,朱建設(shè)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事情的關(guān)鍵在于死者的親屬沒有被德淺的表演所迷惑,他們感到蹊蹺,堅持要德淺報案。在德淺的周密設(shè)計里,這是他的一個重大疏漏。4年前,蕭薇夜晚死去,第2天一早就被德淺火化了。她的親屬沒有一人到場。這樣,在德淺的殺人經(jīng)驗里,無疑缺少了這一方面的提醒。
如今,懷疑蕭薇是被德淺殺死的理由更充足了。從時間可以推定,德淺在殺死蕭薇之前就與被他4年后殺死的那個女人相好了。與“新歡”另建家庭,會構(gòu)成德淺殺妻的動機??蓪@些,我們?nèi)匀恢荒苁菓岩?,沒有任何證據(jù)。沒有證據(jù),就是永遠的懸疑。蕭薇死去的那個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依然一無所知。我想像她孤獨面對死亡的情形,在那絕望的一刻,她一定盼望有人來救她;她一定還會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希望人們知道她死的真相。
興國給公安局的朋友打電話,要求他們審問朱建設(shè),查證第一個妻子是不是也是被他殺死的。朋友的回答是:反正是判他死,查不查的沒有什么意義了。
是啊,是沒有意義了。那么,我寫我的這個40年前的同學(xué),寫她的婚姻、她的死,意義又在哪里呢?
的確,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千百年來,這樣的故事一直在發(fā)生。人們已經(jīng)不感興趣,更沒有人去關(guān)注故事遠沒有開始時那些人生最初的日子。
此刻,我又一次回到了那間我們在里面上了3年課的教室,眼前晃動著同學(xué)們模糊的身影,還有一些單純的話語,一些煥發(fā)著朝氣的事情,被年輕質(zhì)樸充滿了熱情的氣息環(huán)繞著,一切都顯得溫馨而朦朧……柔弱文靜在同學(xué)里毫不起眼的蕭薇浮現(xiàn)在其中是那么清晰。真想不到,有一天,我會來記述她的婚姻和她的死;在那時,她決不會相信,我今天所記下的這些是屬于她未來的日子。是的,在那時,所有的日子都還沒有來臨,這樣看來,中學(xué)生活,在她的一生中就不再是一個過程,也不是一段經(jīng)歷,那是她生命里程中唯一美好的目的地,是她唯一實現(xiàn)過的理想之夢。
蕭薇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排,她端坐在競子上,一動不動,屏聲靜氣,一心要聽好課。我的同桌曲利民愛搞惡作劇,他用課桌去擠她,擠一下,她就把凳子向前挪一挪,最后,她實在挪不動了,就忍著,不作聲。下課了,蕭薇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她的臉漲得通紅,輕聲細語地對曲利民說:你要干什么呀?
這個場景一直跟隨著我所寫下的每一段文字,它總是浮現(xiàn)在字里行間,揮之不去。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