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刊文章絕不能這樣開頭!”我常常聽貝爾說這句話。我們曾經多年和一位搞文學研究的日本同事山崎正和一起編輯《通信》雜志,這本雜志由紐約外交關系理事會出資發(fā)行。盡管沒有正式主編一職,貝爾毫無爭議地擔當了主編的角色,他的倡議我們也都每每心悅誠服:從選定每期主題,調整拼版,到每篇文章的配圖遴選。我們在貝爾身上了解到什么是事無巨細的編輯。貝爾曾在《財富》雜志效力十年之久,他在一九五八年辭職時,傳媒巨擘亨利·盧斯大吃一驚:“你不是一直全身心投入當記者嗎?為什么要辭職呢?”貝爾的回答是:“三個原因:六月、七月、八月。”在那個暑假,當時任《財富》記者的貝爾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教了三個月書,他得到繼續(xù)任教的機會,當然貝爾選擇學術道路的考慮由來已久,絕不會僅僅因為一個假期的課程。丹尼爾·貝爾一九一九年生于紐約,他天生地能夠以社會學的視角看世界。他直覺敏銳,能把握社會結構的根本變動,如今,他的書名已成為每個人描述現(xiàn)代性時很難回避的標識語匯,而無需一再提及它的啟用者:《意識形態(tài)的終結》,《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
貝爾在哥倫比亞大學任社會學教授多年,他一九六九年轉道哈佛教書,直至一九九○年退休?;叵胨痪湃迥甑揭痪湃四觊g在紐約城市大學就讀的時光,時至今日,可謂恍如隔世。紐約城市大學有“窮人哈佛”之譽,作為貧窮的東歐猶太移民,貝爾當時在入學注冊時可免交學費。很快貝爾就躋身“紐約猶太知識分子”的行列,他們并非都是猶太教信徒,凝聚起他們的是共同的理念。他們把自己看成世界公民,雖然沒有根蒂,但同屬離散的大家族。猶太人的身份對于貝爾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在非常虔敬的家庭里長大,上的是猶太學校,意第緒是我的母語,學校里老師和學生都不說英語,我們在意第緒語和希伯來語之間往返互譯。在學習猶太法典的過程中,我掌握了論辯。我認為自己是個極有宗教感的人,但是我心目中的宗教核心與其說是上帝,倒不如說是神性。宗教對我而言既非儀式,也非教義;宗教是神性和傳統(tǒng),它設定人類無法僭越的邊界。猶太教的拉比都不是牧師,而是老師,這給我影響很大。當廟宇坍塌的時候,什么能夠得以存留?是宗教典籍!”
我去馬薩諸塞州的劍橋拜訪貝爾時,我們已經有一年沒見面了。他住在哈佛大學附近,房子加建了一小棟配樓?,F(xiàn)在貝爾的妻子——著名文學評論家艾爾弗雷德·卡津的妹妹——珀爾總算可以搬回家,與丈夫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幾年前珀爾在一次車禍中受重傷,如今需要兩位護士二十四小時輪班看護。貝爾的家中堆滿書籍,藏書規(guī)??上攵?,除此之外,他還是個藝術鑒賞家,收藏了精美的日本版畫和德國表現(xiàn)主義的繪畫。貝爾曾經稱自己在政治上是自由分子,在經濟上擁護社會(福利)主義,在文化上屬于保守派。這樣的自白現(xiàn)在還依舊嗎?“當然——因為我不把社會看成整體論意義上的系統(tǒng),我將其一分為三。一個人完全可以在一個領域激進,而在另一個領域全然保守。我在政治上是自由主義者,因為我相信個人的貢獻,相信一個公正的由貢獻型精英治理社會的理念。我在經濟上崇尚社會(福利)主義,這取決于我對分享的重視,每個人都應當以具有尊嚴的方式分享現(xiàn)有的資源。由于我堅守價值與傳統(tǒng),在藝術和文化上我審慎保守?!?/p>
貝爾最喜好拿自封的社會主義者自嘲,他回憶在紐約城市大學的時光,所到之處社會主義不絕于耳,甚至斯大林分子中也不乏才俊,以至于當時人們都說,紐約是蘇維埃的地盤,而且是最有趣的地方。城市大學的社會主義者們信心十足,激揚文字,退稿信上的評語都赫然寫著:不如托爾斯泰寫得好。如果有人在時局辯論上提出:“你我都知道,托洛茨基的當務之急是什么——但問題在于他知道嗎?”他們可是當真格說的。貝爾和其他人都一樣,也相信社會(福利)主義,但是他從不信奉教條,后者則寥寥無幾。如何解釋這一點呢?
我很幸運。我相信社會(福利)主義是受大蕭條的影響,我看到人們住在瓦楞鐵皮的簡易房里,忍饑挨餓。資本主義似乎到了盡頭,人人都信奉社會主義。那時我結識了魯多爾夫·洛克爾,他本是個基督徒,為了編輯出版《勞動者自由之聲》(Fraye Arbeter Shtime)學習意第緒語,那是一份用希伯來字母印刷的意第緒語報紙。洛克爾被人們稱作‘無政府主義的拉比’,他給了我一些關于無政府主義的讀物,我從中了解到喀瑯施塔得軍港的水兵起義,他們在一九二一年投奔托洛茨基,要求原先承諾給他們的面包和自由選舉。而紅軍的組建者托洛茨基怒斥他們:‘這簡直是叛亂?!⑾铝钌錃⑺?。人們在不同的地方擁有自己的喀瑯施塔得,在三十年代的幾次大肅反中,在匈牙利暴動中,在布拉格之春。我的喀瑯施塔得就是喀瑯施塔得港。
貝爾和他的很多大學校友一樣,是在紐約東區(qū)的底層長大的,貧困的環(huán)境沒有把他壓倒,而是給了他臥薪嘗膽的動力。他們這一代人對社會(福利)主義的信奉,不是來自使人改宗易派的突發(fā)性經歷,他們就是在社會(福利)主義的理念中成長的,就像穿著哥哥姐姐的晃晃蕩蕩的舊衣裳長大那樣。孩子們還在上學,就已經加入了工會,騎著自制的四輪小木車,為宣揚一個更加公正的社會四處演說。貝爾也不例外,他為此還背誦了厄普頓·辛克萊的小說《叢林》中的片斷,博得了紐約街頭行人的驚嘆:“這個小家伙出口成章!”
如今八十五歲高齡的貝爾雄辯之鋒不遜當年,在城市大學的咖啡館里,他想出一個鑒別紐約知識分子的辦法:在兩分鐘的準備時間之后,他能夠就一個主題演講至少一刻鐘,不打奔兒。貝爾連這兩分鐘的準備時間都不需要,你就可以聽他講上幾個小時。他充分體現(xiàn)了美國知識分子的類型,與他的歐洲同仁不同,貝爾從不陷入虛幻的構想,而是從屬于“自由漂浮的社會智性”。對他而言,內在世界從來不是逃逸社會的避難所,貝爾說:“‘政治知識分子’是伴隨著羅斯福和他的新政而產生的,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政治知識分子,能多少理解政治細節(jié),對它的日常事務保持興趣。朋友們曾對我說:知識分子必須具有批判精神,而我認為僅僅批判并不夠,知識分子最關鍵的作用在于:擔當責任。”
憑借“責任倫理學”,貝爾被吸納到各種政府委員會。一九六五年他與他的大學校友歐文·克里斯托爾和內森·格拉澤共同創(chuàng)建了雜志《公眾利益》??死锼雇袪柡芸斐蔀樾卤J刂髁x的精神教父,而新保守主義把尼克松和里根送進白宮大門。貝爾饒有興味地引用克里斯托爾如何定義新保守主義者——“一個不堪現(xiàn)實打擊的自由主義者”——但他從來不把自己歸于新保守主義的行列:“一九七二年《紐約時報》請我和克里斯托爾撰寫評論文章,要我們解釋,為什么一個支持尼克松,另一個支持喬治·麥戈文——我們各自寫了評論,而在最后一刻,《紐約時報》決定不刊登它們。我們直到今天還保留著各自的文章,我跟克里斯托爾相反,我一點兒也不信任尼克松。但是我們的不同政見絲毫不妨害我跟克里斯托爾的友情,他是我交情最老的朋友之一,友誼永遠比意識形態(tài)重要,人們更換后者要迅速得多?!?/p>
給當今美國政府政策的意識形態(tài)添加飼料的新保守主義非貝爾所謀,他在談話中就他與新保守主義的政治分歧談得很清楚:“我不相信一個謀求強化美國霸權基礎上的政治。切尼、拉姆斯菲爾德以及其他所有這些當權諸公,我一個也不信任,他們都著魔于地緣政治?!必悹栐谄溟g拒絕使用美國“帝國主義”的字樣:“霸權和帝國主義之間存在著很大差別,需要分辨清楚,霸權首先是付諸武力,以顯示超級大國的角色,它用來形容美國很貼切。我引用過安德烈·馬爾羅的一句話,深中肯綮:我們美國缺少的就是帝國風范。尼克松嘗試過,但以失敗告終;布什如法炮制,采用他的智囊異想天開地‘完成使命’。然而我們的社會太資產階級,不太可能培育出帝國風范?!?/p>
每當提及布什政府內閣成員,貝爾不斷使用的形容詞就是“精明”,他從不茍同那種認為當權者全部是笨蛋的知識分子偏見。對于美國的外交政策和霸權謀求,貝爾憂心忡忡。但是貝爾作為一個矢志不渝的社會學家,在評價美國總統(tǒng)布什時絕不鄉(xiāng)愿:“布什所奉行的是他的信仰,大選之后,他更加趨于保守,但是的確是信仰在驅使他。與游刃有余的里根相比,布什算不上是玩弄權術的人。有時候我倒希望他是,這樣還能有機會改改他——可問題在于他真的相信自己的所言所行。這是很多人錯看布什的原因?!?/p>
四十多年前,貝爾曾抱怨現(xiàn)代民主社會欠缺“公眾”(civitas)精神,大多數(shù)公民都不愿意為公眾事業(yè)做出任何犧牲。他預言,西方社會的世俗化只發(fā)生在表層,宗教信仰會回歸社會。他引用他的朋友克里斯托爾對此發(fā)表過的見解,西方社會面對大災難毫無準備,束手無策,“九一一”就是一個例證,貝爾認為,在類似規(guī)模的災難面前做出合適的反應是我們時代的重大挑戰(zhàn)。貝爾的另一位同事歐文·豪將知識分子的工作理解為“有用意的憂慮”。貝爾的憂慮何在?“樂觀是一種智慧,悲觀是一種性格,我的性格中帶有悲觀主義。猶太人總能給自己找到焦慮的理由,我們的歷史使然。我很悲觀,總有讓我不安的事情,目前是以巴沖突,美國政府對此關注不夠,應當盡快調整輕重緩急?!?/p>
我們的談話在嚴肅的討論中結束,但是晚餐卻氣氛放松。我們去了劍橋一家叫“肉串工廠”的有名的印度餐館。我們之前光顧過那里,貝爾因為是老主顧,可以享受優(yōu)惠。餐館的桌子挨得很密,喧嘩聲不絕于耳。貝爾請店員把音樂聲調小一些,他要給我唱一首他年輕時代在城市大學自己寫的歌,歌名叫做《老布爾什維克》。歌曲是這樣開始的:“遙想一九○六,我還是莽撞少年,加入布爾什維克連……”他至少唱了六個句段,很快“肉串工廠”幾乎所有的顧客都停下手中的刀叉。這種情形多像當年騎著自制小木車的演說少年,博得紐約人的驚呼:“這個小家伙出口成章!”傾聽一個從十五歲起就不再信奉教條的耄耋老人講話,真是如沐春風。
(王歌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