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4年8月17日下午4時。
講述人:張繼海,現(xiàn)年86歲,1947年任村民兵指導員、中共地下黨支部書記,現(xiàn)離休。離休前系某公社主任。
地點:山西省河曲縣唐家會村。
一
土改的時候我沒有挨打。情況是這樣的。
當時,我應著村民兵中隊指導員,還兼著中共地下黨村支部書記。唐家會與岱岳殿村當時劃分為兩個大村,兩個村子,總共發(fā)展了十四名黨員。都是在地下活動,受區(qū)委直接領導,不公開。為什么不公開?因為那時候共產(chǎn)黨還沒得勢,不敢公開。黨員和黨員之間都是單線聯(lián)系,包括執(zhí)行任務。
比個例子。某一天區(qū)上叫你去,有一批傳單要送到河對岸接頭地點。接任務之后,馬不停蹄冒險出發(fā)過河。那時候的河好過???不好過。河對岸是陜西省府谷縣,為國民黨二十二軍把守,自從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就禁河禁渡,大天白日槍子兒飛得嗖嗖的。槍子兒飛過頭頂?shù)穆曇艟透垉航兴频?,“喵兒——喵兒”。什么時候不高興他就打槍放炮,河岸這廂春天耕種,秋天收獲,都得民兵荷槍實彈保護著才行。
夏天自然坐船,裝神弄鬼扮個殺豬的、販貨的、討吃要飯的過去,交給對岸接應的人。至于再送到哪里,發(fā)到哪里,不是你的事,不用你管。送過去就萬事大吉了?不是,回過頭來還得到區(qū)上銷差。銷差怎么銷,并不是去應個卯,不是。你到了區(qū)上,讓你閑呆著,等對岸的消息傳過來說他送到了,這才能銷差。
其實,這個過程并不長,往往是,你前腳回來,后腳對岸的消息已經(jīng)到了區(qū)上。區(qū)上的同志笑臉相迎,說明消息到了,如果黑封著臉,說明消息沒到,你得等著。就這樣銷差。
所以我這個共產(chǎn)黨的支書身份不公開,就那么幾個人知道。公開職務是民兵中隊的指導員。沒有共產(chǎn)黨哪來的指導員,名義上,這個指導是犧盟會派駐的。犧盟會,就是犧牲同盟會,具體是怎么個稱號,我其實也不大清楚。上級叫咱怎么辦就怎么辦。聽上級的。
1947年,村里的組織情況大致如下,村里有村公所、農(nóng)會、工會、婦聯(lián)會、青年團等組織,再加上民兵中隊,全村共有干部四十多人。四十多人干什么?村公所的主要任務是組織生產(chǎn),分配軍糧、軍鞋等支前任務,民兵則主要是維持治安、巡邏防河。
每天,民兵天一擦黑沿黃河岸埋地雷,放崗設哨,防止對岸國民黨部隊偷襲,組織各小分隊在村子里巡邏。那時候,民兵最忙。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協(xié)助村公所工作,主要是設防布哨,不敢稍微有差池。當然,差池也是有的,河對岸的國民黨部隊其實也挺苦,穿的軍服都青一塊綠一塊。為什么?沒染料,將河岸的楊柳樹砍倒,把樹皮里的綠顏色榨出來染軍服。稍不小心,那些家伙們就趁夜摸進村子,偷搶些東西再過去。這主要是在冬天,夏天他不敢。過來也不敢聲張,悄悄過來,悄悄過去,賊似的,偷東西是主要目的,過了河,才敢鳴槍,意思是偷成功了,讓這邊知道,干氣你。從來沒殺過人。
1947年大約是9月份,反正是莊禾收倉,天氣轉涼,地上落霜。早晨起來,地皮上的霜就跟五六十歲的老漢頭皮一樣,一層白毛茬。土改開始。
土改一開始,上級派來工作組。唐家會村的土改工作組有五個人,一來了就黑封著臉把我們這些應干部的叫到一起。談話。不,簡直是訓話。一進村子黑封著臉我就覺得不大對勁,想著不對勁,果然不對勁。
首先呢,人家一進來就稱我們這幫人是“舊干部”。咦?我們的新政權剛剛成立還不到七年,咋就一下子成了“舊干部”?犯錯誤啦?不像!還沒有犯過勁兒來,工作組就讓我們“暫時停止職權”,說是土改工作的需要,先要“整頓和純潔黨的組織”,對我們這些舊干部要逐一“審澄”,先審后澄,一池子水澄清,清水在上泥在下,這叫純潔黨的組織。
土地改革先倒改到我們這些人頭上了,成年累月巡河防河,組織生產(chǎn),征糧征兵,倒先做下罪了?一開始,大家誰也想不通,但沒辦法,連一點商量余地也沒有。我們這些人,村長、民兵中隊長和我身上的槍隨即讓工作組下了。我們這些干部從這一天起不允許回家,全都關在村公所的院子里,等待審查。
我當時有些害怕,不由得個緊張,沒有經(jīng)見過這種陣勢。天底下還有個自己人收拾自己人的道理?但想了想,平素下也沒有得罪下個人,工作上也盡心盡力,沒有什么大的閃失。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名義上是停止了職務,但河還得防,地雷還得埋,三十多人的民兵中隊還得有人領導。怎么辦?工作組讓我這個不帶槍的干部繼續(xù)組織民兵巡河防河,黑夜埋雷,白天起雷,按崗設哨完畢,再回到“禁閉”里呆著等候消息。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是家里的獨生子,家在離唐家會村三里地的梁上。娘十幾天沒看見我回家,以為出了什么事,跑下村來一看我被關了禁閉,哭著嚷著和工作組的人說理。這時候,新選的村干部勸娘說:娃娃不相干的,是個好娃娃,受不了治,你放心就是了。
一看和娘說話的新干部,我扭回頭就朝墻根唾了一團濃痰,心里咒道:啊呸!什么東西。
二
工作組停了“舊干部”的職,開始選新干部,也就是組建新班子。
當時,上頭發(fā)了一個文件,咱不識字,二二三三記住了兩句,其中有一句叫作“貧農(nóng)雇農(nóng)要怎么辦就怎么辦”。選干部的標準是誰窮選誰。
村里的窮人鋪下一層,怎么個選法,根本用不著瞎操心,工作組自有主張??曜永锩姘纹鞐U,窮人里面選窮人。工作組登望遠,站在邊墻(即長城——作者注)垛口,看誰家房頂上長著草,誰家房頂上的草長得高,里面肯定住著最窮苦的人。這樣濾一圈,再到街巷里走一遍,在這些長草的人家之中挨個兒訪問過,看誰家沒門沒窗,用驢毛口袋當簾子,用羊毛氈子擋寒風,不用說,里面肯定又住著最最窮苦的人。兩圈濾下來,新班子三下五除二就組建完成了,成立了新組織叫作貧農(nóng)團,貧農(nóng)團的頭兒卻是“洋壇”李金金。
洋壇?洋壇就是抽大煙鬼,因為抽洋煙典房子賣地押老婆,這稱為洋壇。李金金一輩子抽煙販煙,結交些紅皮黑鬼,日子過成光景,光光的景兒,光棍一條,家里要甚沒甚。
再看貧農(nóng)團里的七八個人,其中幾個不是大煙鬼便是賭博漢,秕皮爛咯碴,日子過得窮球倒塌炕板石,要一頭沒一頭,有今天沒明天。工作組從那些破房子里拉出來的就是這么些貨色。當然,也不能說人家工作組工作作風草率,挨家挨戶了解干部鄉(xiāng)評的過程中,這部分人對干部的意見最大,記的仇最多。因為他們都是多少年來“改造二流子”運動中的對象。實受老實的人僅有兩三個,也是平常捏不起鼻子,說話沒牙音,走路沒腳蹤。
開始,村里人有議論,說盡選了些灰人來組織農(nóng)會,工作組的同志人家政策水平高,說是這是“階級麻糊”的觀點,過去把那些因受剝削而失去勞動熱情的勞動條件的人錯當壞人來改造,本身就是錯誤的。一席話,說得大家誰也不敢吭氣了。
過去改造“二流子”被一風吹。我們這些舊干部頭皮緊抓抓的,這些人平時賭博抽煙誰沒受過干部的罵?誰沒受過干部的罰?這下可攬下稠屎了。
折騰了一個多月,進入冬天,很快滴水成冰,大河封凍。土改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
先是定成份。
當時全村共四百多戶一千多口人,都是靠地吃飯的主兒,最后,全村共定下地主兩戶,富農(nóng)十多戶,中農(nóng)二百多戶,貧農(nóng)二百多戶。
中農(nóng)和貧農(nóng)好區(qū)分,一般來說,能靠租地佃地或者自己有幾畝好地過了光景的就是中農(nóng),過不了日子一屁股饑荒的就是貧農(nóng)。至于地主和富農(nóng)的區(qū)別,就看他自己勞動不勞動,如果不勞動不下地不捏一根柴草,只靠出租土地過活的那就是地主,自己有地,雇人耕種同時自己參加勞動,這就是富農(nóng),地主富農(nóng)與中農(nóng)、貧農(nóng)的區(qū)別就在于你雇人不雇人,長工短工都算。一雇人咋啦?那是剝削。
地主兩戶,分別是李二登貴和李晉。
先說李二登貴,那一年四十多歲,有錢,他只有三十多畝水地,但他有錢。哪來的錢?他是經(jīng)營地主。甚謂經(jīng)營地主?就是不靠土地過活,有自己的生意。李二登貴在城里開萬義誠票號,規(guī)模并不是很大,但那是拿錢生錢的生意。那時候關山不靖,土匪遍地,生意難做,李二登貴的萬義誠不知道在綏蒙一帶有什么特殊關系,在外做生意的人都托憑他交接往來款項。比個例子,你在某地給他交一百銀元,憑一張銀票再到萬義誠兌款,就成了八十,他從中可以得二十。就這生意。
但李二登貴的鄉(xiāng)評好,人和氣,人說宰相肚里能撐船,那說的就是他。輕易看不到李二登貴跟誰吹胡子瞪眼。窮人一時過不了,三塊兩塊的都得到他的周濟。你有了就還,沒了他也不要,如果不還,你也不好意思再開第二口,因之鄉(xiāng)評不錯。
全村數(shù)他有錢。他不當?shù)刂髡l當?
再說李晉,李晉是村里田地最多的地主,總共五十多畝旱田,七十多畝水地。到土改那一年,李晉已經(jīng)去世兩三年了,家道開始敗落下來了。為什么敗落?老婆和兒子都不規(guī)矩。老婆跟村上的富農(nóng)王忠道好上了,咱們這里把這種關系稱為“打伙計”,明鋪暗蓋,丑聲在外。徐娘半老,正是鬧饑荒的年紀,人家會喜見她?為了攏住“伙計”,就拿地出氣,今天拆一畝,明天讓二畝,這種“打伙計”的方式叫作“倒貼”。有意思的是,這個王忠道,原本是一個農(nóng)民,家里雖然有十多畝園子水地,稍比別人殷實一些,但他自己一家人刨鬧,在地里干活,是一個好農(nóng)民,至多是一個上中農(nóng)。誰知道,到土改的時候,生生讓“伙計”給“倒貼”成一個富農(nóng),沒幾天就讓凌整死了。
還說李晉這一家。老婆在外邊擔柴賣,兒子在家里著急上火買柴燒,二十幾歲,正是好年華。后生金窩銀窩里長大,嬌生慣養(yǎng),長那么大,實實際際沒做過一件好事。開始抽大煙,云遮霧罩不務正業(yè),后來長大了打伙計,一村里伙計就打下七八個。七八個哪能應付過來?不用說也和娘一樣往外搗騰。娘母倆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李晉老漢一輩子辛辛苦苦積攢下的家業(yè),就讓這兩個活寶給斷送了。
這草坡大了,甚樣兒的毛驢也有咧!
但是,李晉還是地主,因為他們家的人不勞動,靠雇工剝削過活。雇工而且不勞動,鐵板釘釘?shù)牡刂鳌]商量。
下來,全村四百多戶人家,共評議出十四五戶富農(nóng),再下來就是中農(nóng)。因為村里的地好,都是些靠地吃飯的農(nóng)民,中農(nóng)占到全村的一半以上,余下的下中農(nóng)和貧雇農(nóng)占小一半。評成份,有兩個標準,一看財產(chǎn)多少,那時候叫“鋪灘灘”大小,二看是不是親自勞動。地多財產(chǎn)多,雖然雇人,但自己勞動,就是富農(nóng);自己不勞動,那就你撈下稠屎了,就是地主。富農(nóng)也分幾等幾樣,具體是個什么情形?比方說你祖上留下來的地,你跟人伴種、出佃生活,這叫“公把子富農(nóng)”,后來靠辛苦翻騰起日月來,那就叫新富農(nóng)。
從1940年新政權進來,實行減租減息,好多地主富農(nóng)都讓減得嗆不住勁兒了,剛開始是二五減租,所謂二五減租,就是秋收之后雇工拿一半,地主拿一半,后來成了三七減租,地主拿三,雇農(nóng)佃農(nóng)拿七。有土地還不如租土地。好多富農(nóng)寧肯自己一家人吃苦下力在地里刨鬧,也不愿雇長工短工,有的地主甚至主動獻地。為什么?出佃土地伴種還得自己貼上肥料種籽,出租土地還得承擔好多義務。
比方說,岱岳殿富農(nóng)李五禿,共有二百多畝山梁地,弟兄三個大后生,一年天氣就知道屁股朝天在地里死受,一個人也不雇,家里吃飯每頓做兩樣,受苦人一樣兒,坐家老婆閑人一樣兒。過去那些富人大都是苦出來的。
好多貧雇農(nóng)都在減租減息當中獲得了好處,成了新中農(nóng)、新富農(nóng)。這里頭有這樣一個變化。所以在土改的時候,村里四百多戶人,就有二百多戶是中農(nóng)。實實際際講,中農(nóng)的日月過得也是緊巴巴的,因為那時候產(chǎn)量低,一畝地辛辛苦苦做務下來,產(chǎn)量最高也不過七八十斤,平平常常也就五六十斤的樣子。地少的人家根本過不了活。好多人家,尤其是貧雇農(nóng),一到秋天收獲,沒一家不在還春天的欠糧。每年春天,都要到城關的糧店里賒糧——家里不夠吃嘛!比個例子,春天借一石,秋天得還石半,春天借一石草麥,秋天還一石黑豆。
這里頭的差價就沒法說。春天的時候,一塊白洋只能買到八格(十格為一升)、一升米,秋天就能買三升,十升一斗,十斗一石,一石是二百五十多斤,你算算其中的剝削程度!草麥不拽秤,一石草麥只有八十斤,但還的黑豆就沒譜了,一石黑豆是三百斤。你再把這算算!簡直沒法兒算。所以,莊戶人家過日子,講究一個籌劃。勤勤儉儉還過不了日月,不用說那些胡吃海喝不務正業(yè)的家伙了。
三
記得黃河已經(jīng)封凍。小雪流凌,大雪封河,也就是陰歷十月十一月的樣子。頭場雪下來,冷風抽得嗖嗖的。定完成份之后,分土地,地主李三登家本來就沒有多少土地可分,李晉家已經(jīng)敗落下來,平分土地沒有費多少手腳,給地主、富農(nóng)留足平均數(shù)就是了。
剛開始一切都還風平浪靜,也沒有什么大的風波,進入冬天,風聲就緊起來,也不知道冬天貧農(nóng)團閑得沒事干還是上級有精神,我們這些下臺干部一個多月里審查了個差不多,有問題說問題,最后其實也沒有多大問題,眼看就要結束了,趁著冬閑,村里說是要發(fā)動群眾斗爭惡霸,斗爭地主。我們這些干部突然又被關了起來。關在舊村公所的南房里。
我當時雖然靠邊站,大事不過問,但還管著民兵日常布防任務,算是能走動的人,于是李金金他們就讓我白天從禁閉里往外提人,人家叫往外提誰就提誰。
提人干什么?就是斗爭。斗爭會開在村里的戲臺上。那座戲臺很老了,有上千年的歷史。咱們村李姓占多數(shù),據(jù)說是朱溫賣唐那會兒逃難到這里的一支皇族,所以叫下個唐家會。
當天,也沒有先后順序,斗爭地主富農(nóng)主要是往外挖浮財,在家里一通詐唬就解決問題了,主要是斗爭干部。當天拉出的干部有舊村長張偉偉、舊農(nóng)會頭頭樊拴長大、民兵隊長張齊合、農(nóng)會秘書苗混獅。
這四個人被稱為有問題的干部,是新惡霸。實際上這四個人基本上就是村里的主要負責人,說穿了還是平時工作怨的人多,記下仇了。而且,這四個人都是工農(nóng)出身,脾氣不好,派差攤糧都是吹胡子瞪眼,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工作作風不好,粗暴,有時候還動手打人。尤其是民兵隊長張齊合,身上帶著七分殺氣,眼皮撩一下,膽小的人一抖一顫的,村里的灰皮賴渣子就怕他。貧農(nóng)團里的幾個人都受過這幾個的氣,還有個好?
土改工作組的人坐在臺上基本上不怎么說話,由著貧農(nóng)團的人在那里鬧,說著說著就揪住領子拖下臺來,腳踢手打帶唾口水,人被捆成個肉棍,推倒了站起來,站起來又被推倒,打得呲呀咧嘴的。事實上,我估計打人是早就準備好了,貧農(nóng)團的人個個手里拿著打人的家伙。
每到打一個人,就有人撲上來將人從腳跟那兒踢倒在地,把上衣脫下來。你想,那么冷的天,就是不打,光是凍也夠他們一嗆哪!
先被打的,是農(nóng)會秘書苗混獅。
為什么先打苗混獅?那時候的農(nóng)會秘書不同于現(xiàn)在某一機關的秘書,許多實際事務都由他來處理,也就是說,村農(nóng)會的大部分事務都由苗混獅一個人辦。農(nóng)會頭頭樊拴長大,粗人一個,話說不了三句,一張口就“嗯……那叫個……嗯……就這么辦吧”,下來你貴賤弄不清他想說什么,說了些什么,要討他一句精明話,比等人咽氣還難受。苗混獅人精明,識幾個字,因之大部分權力就掌握在他手里。平常下,村里的查賭、查走私、查大煙這些事都是他在那里做最后的處理,冤下的人就多了,平常也就是跟李金金這樣的人打交道,這些人恨得他咬牙切齒也在情理之中。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苗混獅是一個外來小戶。家住城關南園,本來是一個木匠,但家里娃娃多,拖累大,一個人耍手藝根本過不了活,沒辦法才來唐家會投靠他岳父。小門小戶,又寄居在丈人家里,在村里本來就沒有什么威信,再加上家貧,眼就小,好逮個小便宜。比方說,他處理賭博、販煙、走私這一類事情,只要給他一塊窩頭,吃一碗飯,他就輕罰輕判,應該罰二百,他罰上一百。一塊窩頭一碗飯就讓拉下水,就這么個人。所以,村里李金金一桿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吃鬼”。你看,貪點小便宜,辦了事兒都不落好。
李金金一桿人實際上就想要他的命,商量好了:這個外來小戶,趁早過命他算了,留來留去遲早是個害。
因之,苗混獅被第一個拉出來,脫光衣服就是個打。打人的誰呀?一個叫個張在河,一個叫個張在存,弟兄倆二十多歲,年輕力壯,平常下生事出乖,心狠手辣,想出的法子分外歹毒。他們用秋天捆莊禾的細繩子捆人,那繩子叫作“殺繩”,捆莊禾都勒得非常結實,不用說人了,捆一繩子頂如上殺床。兩個人又把拉船的纖繩挽成一個大球,有多大?有籃球那么大一個疙瘩,泡在水里。因為大冬天,灑上水容易結冰,怕浸不透,澆一瓢水再拿回家里在火鏊子上烤軟和了,再泡,再澆,等水全部浸透之后,拿到外面凍結實。那個纖繩疙瘩經(jīng)這么一澆一凍,舞弄起來就像銅錘一樣,在砂石上面能砸出白印子。他倆就用這東西打人。
苗混獅被脫光衣裳,兩個后生架起來,在河、在存兩個后生先沖前胸給了三下,苗混獅的臉唰一下就白了,白的像紙一樣,出氣不暢。貧農(nóng)團嘴里罵著“吃鬼你個吃鬼,作風不好,再讓你吃”,說著話,沖后背又是三下。這東西打人,真是留痕不流血,錘打之處,只見一片烏青,連一點血也不見。挨后三下打,干嘔兩聲就沒動靜了。架苗混獅的兩個貧農(nóng)團眼見得他往下出溜,還說是裝死,摸了一把才反過頭來罵在河、在存說:不用打了,死球了還打?手一松,苗混獅像一堆剔了骨頭的肉一樣癱在地上。死了。
貧農(nóng)團的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向站在一邊的工作組討主意。記得是三個工作組的人,站在旁邊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現(xiàn)在才開口了,說是斗爭惡霸,死人難免,抬到一邊去。
出了人命,究竟有些手抖,下來的舊干部才免了一死。把民兵隊長張齊合拉出來脫光衣裳,剛剛站在那里,他娘爬在墻上就哭開了,那一天冷風有一股沒一股,把那女人的哭聲吹得是有一陣沒一陣,哭得人心里發(fā)毛。打人的人少心沒事,也就再沒有下黑手。
當天,富農(nóng)還死了兩個。一個,是讓伙計“倒貼”成富農(nóng)的王忠道,一個,是“干撩牙”張繼厚。張繼厚六十多歲,本來就不經(jīng)篩簸,這個人是村里有名的勤儉人,但就是脾氣不好,看不起窮人,屬于那種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的人。家里也有些地,也雇著長工。到他家里挖浮財?shù)臅r候,態(tài)度不好,在家里就讓收拾了一通,后來讓貧農(nóng)團的人手拉腳后跟拖到會場,在路上就咽氣了。
其實王忠道這人說起來也不壞,雖然心眼多,善算計,但總得講起來還是個好人。勤勤懇懇,置家置產(chǎn),培養(yǎng)兒子在綏遠念書,也是正道人家。那年他也有六十多歲了,骨頭哪能經(jīng)得起摔打。斗爭的時候,交出的浮財不多,也同張繼厚一樣被斗死了。
這兩個人怎么個情形,我那時候不讓亂走動,沒見,只是事后聽人說。聽說,他們少不得也挨了打。打人的貧農(nóng)團使的是三寸寬二尺長的木頭板子,斗爭舊干部的時候我見過這種東西。當時一個叫賈廣厚的人打人最兇,他本來也是一個破產(chǎn)富農(nóng),出身也不好,讓貧農(nóng)團結合進來當打手,這個人出手很黑呀,他拿著板子像拿刀子那個樣照人背上就砍,板板脆響,板板見血。眾人最后說你是個富農(nóng),你還這樣手黑?但他打人最黑。
沒有被打的人就是經(jīng)營地主李二登貴,斗爭一開始,人家就說不用你們打也不用你們罵,我主動交就是了。然后交出白花花的二千五百塊銀洋,放在桌子上把貧農(nóng)團的人嚇得不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
哎,這窮人哪,對待錢財和對待貧窮一樣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是讓錢嚇住了,還是因為李二登貴平常為人不錯,一些治也沒有受(按:在同村其他人那里了解到,銀號掌柜李二登貴曾被貧農(nóng)團吊打,從背部將手腳捆起,吊在房梁上。吊起復又放下,每放一次問一次,如是者三,李二登貴夫妻方將浮財悉數(shù)交出——筆者)。李二登貴的老婆還從茅坑板底下取出些銀洋來獻上去。這一家算是沒有事。其他富農(nóng)戶多多少少都挨過打。
李二登貴這個人就是了不起,自從獻了錢財之后,給人的印象好像架子倒了,但是人家就是架子不倒,照樣對人和和氣氣,村里人都敬著他。后來,買賣不用說塌了,老漢每天拿把鐮刀在山上砍蒿,回家里擰成蒿腰子賣。蒿腰子燃起來可以熏蚊子。他每天上午往返于縣城與唐家會之間,下午則上山砍蒿。全村里就他住的房子還像個樣,因之分完土地、挖完浮財沒有分他家的房子,他一直住在老房子里。
但是,并不是說沒有惦計(記)他,后來經(jīng)常聽人背地里議論說,那老家伙土改時候一下子就拿出那么多錢來,人哪有那樣傻咧,一下子就把全部錢財拿出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土改肯定沒有挖干凈,家里還有,所以經(jīng)常有人半夜里偷偷在人家房頂上聞聽動靜。多少年里,他就那么砍蒿賣蒿,搞得有些人疑心是越來越重。也是,僅靠賣蒿能養(yǎng)活一大家子?后來,他隨兒子遷居內(nèi)蒙古。年老思鄉(xiāng)心切,返鄉(xiāng)定居。
大概是到1966年文化革命前,農(nóng)業(yè)中學的造反學生從他家的柜子底下?lián)芾鋈膫€元寶,大概有一斤重那種銀元寶,立即轟動了全村。那時候,元寶、洋錢這些金銀在大家的眼里說不清是個寶貝還是禍害,李二登貴的門口聚下好多人。元寶自然讓收走了,李二登貴被拉到城關斗了一通,土改時沒受罪,“文革”中間補上,被斗得屙在褲子里。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四
土改斗爭,村上就死了這么三個人。過不多久,上頭糾偏,斗爭亂打亂殺才被制止。那時候,經(jīng)常聽說其它地方人被打死,城關地區(qū)死人最多,其它地方也有。幾乎就集中在一個月內(nèi),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
上頭來了精神,說打殺農(nóng)會干部是錯誤的,苗混獅的家屬后來得到了賠償,子女也一直由村里養(yǎng)活著。賠補也不過是些布和糧食。人死不能復生,一切賠償也不過是象征性的。像打死的兩個富農(nóng),說是打得對,死有余辜。
進入冬天,也就是土改的掃尾階段,村上還死了兩個人,是被正法的。這時候,土改工作組的人已經(jīng)撤走了,他們聽說河岸國民黨二十二軍要打過來,連夜就跑得連個鬼影也沒有了,貧農(nóng)團又是些烏合之眾,遇事兒就慌了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這樣,我們這些舊干部逐步恢復了工作。
土改時期,沿河的村子地主跑得不少,抓住的實際上都是些沒有辦法跑的中小戶,大地主,大商人在戰(zhàn)前就跑得差不多了。跑到哪里了?跑到河對岸去了。河對岸就是陜西、綏遠省,唐家會對岸有二十二軍,綏蒙一帶有國民黨朱五美部隊,好多商人和地主都跟到那里去了。
有這么個背景,土改最緊張的時候,經(jīng)常有地主踏冰過河跑到河那邊避難去了。被斗死的王忠道一家子弟就是趁亂跑過去的,留下一個老頭子帶了害。
所以,土改當年,民兵巡河防河,防止對岸國民黨軍隊過河搶掠之外,又加上了防止當?shù)氐刂髋苓^河的任務,地主富農(nóng)們的行動基本上被監(jiān)視起來。天一擦黑,民兵上崗,布雷設防,村里大街小巷都不允許有人走動,門上加鎖,室內(nèi)熄燈。巡邏的民兵每天都更換口令,為的是不傷著自己人。
什么口令?比方說,對面來人,黑影里就喝喊一聲:口令!
對面的人馬上就得回應當日的口令,不然子彈不長眼??诹蠲刻於几鼡Q,不然走漏消息讓對岸知道了可要出大事。制定口令也是個頭疼事,來來回回更換把口頭能用的詞都用遍了。比方說,今天是“天”,明天就變成“地”,后天再用個“人”,一個字用罷用兩個字,搜腸刮肚,真是犯愁腸。記得那天用的是“口袋”,也不知道是口令不吉利還是制定得過于早,頭天圖省事,一下想了兩個口令,說明天就用“口袋”。頭天用的口令是“灰驢”,口袋不是驢毛織的嗎?順嘴就定了。不想就在那天出了大事。
冬天,河畔上要比別的地方冷,一方面,河上的冰自帶十分寒氣,硬的,另一方面,風順著河谷吹過來,寒冰就又加一層。民兵們站崗放哨都捅著袖筒躲在大樹底下,或者窩在土窯子里。配發(fā)一支步槍,三顆子彈,兩顆手擲彈。抵御敵人,靠這些裝備球事不頂,但是個“鎮(zhèn)武”,壯人心膽。萬一有情況,打幾槍,扔幾個手擲彈也是個跑,僅僅起報警的作用。手擲彈,保德造,拉弦之后半天才響,響動挺大,但不起作用,一家伙只能將鐵殼子崩成兩半。
民兵巡河防河,每三人一組。那天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有三個民兵看見從河上過來幾個人,也背著槍,在冰河上被映得清清楚楚,三個人當下緊張起來,臥倒瞄準準備開槍。其中一個也不知道是多了一個心眼,還是下意識中喊了一句:口令!
對方說:口袋!
呀!口令對上了。三個人放下心來,以為是巡邏的民兵經(jīng)過這里,不想剛剛站起身來,就被來的幾個人按倒在地。他們這才緩過神來,這哪里是巡邏的民兵,原來是對岸國民黨軍隊趁夜摸過來了。三個人被生擒活拿反綁起來押到河對岸去了。
大家獲知消息,全村的民兵聯(lián)防組織都動員起來,把河上封得嚴嚴實實,一邊報告上級,以為大戰(zhàn)在即,請求縣大隊來支援??h上的部隊在凌晨時分趕到唐家會,這時候,三個人也被放了回來。
三個人在凌晨時分從河上過來的時候,大家都吃了一驚。大冬天,天氣冷,河上連一絲絲霧氣都沒有,這邊看那邊清清亮亮的。所以三個人跑過來才能看清楚。你想那天氣冷成甚了。
只見三個人都被剝光了衣服,抖抖索索從冰河上跑回來,嘴里大團大團地呼著白氣。天爺,冰凍三尺,滴水成冰哪! 從河這邊到河那邊足有三里路程。河岸上等候的民兵趕緊準備好皮襖,三人一上岸,身上凍得紅一塊黑一塊,腳板子被生冷的冰吃得血糊拉嚓,慘不忍睹,腳后跟的骨頭都露得白花花的。為甚白花花的?血一流出來就讓凍死了。
后來,三人中當天就死了一個,其中一個還不要緊,剩下的另一個也被凍傷了,最后成了一個瘸子。
這中間發(fā)生過這樣一件大事情。
活著的那個回來之后才說,是村里兩個人將口令暴露給對岸國民黨軍,讓他們趁夜過來接應地富們逃亡。其實,國民黨軍隊也膽子小,七八個人荷槍實彈撲過來,不想在河岸上一下子就逮住三個民兵,還以為沿河岸布置著多少人呢,逮了三個人就再沒敢進一步行動,擄了人就跑回去了。見三個人沒有什么油水,就剝光衣服放了回來。你說歹毒不歹毒!
好家伙,了不得!
兩個人分別是中農(nóng)李三登和富農(nóng)子弟李二田成。李三登當年還不到四十出頭,李二田成不過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兩個人情況不同。
李三登其人,平常下張牙舞爪那么個家伙,喜歡跟人抬杠,善于給人起外號,好個小利潤。雖然是個中農(nóng),但在村里也冤下不少人,主要是那一張爛嘴。比個例子,有一次他趕集去了,恰好村里有一個婦女買鐵鍋,左挑右揀挑不下個合適的,不是嫌個兒小就是嫌底子淺,賣鍋的還沒說什么,他在一旁就看著生氣。你猜他說什么?他對那婦女說:掏茅糞的茅勺倒深,你不會買個茅勺?哈哈,就這么個貨。土改斗爭中,開控訴大會,斗著斗著就把中農(nóng)李三登也給拉上了臺,那個曾經(jīng)買鍋的婦女因為這點兒事控訴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非要撕爛他的嘴不可。土改控訴,平時鄰里之間積下的怨仇也爆發(fā)出來,成為許多人挨斗的理由。
再說這個李三登,眼小,好利潤。這時候他不知死活,給其它村想逃到河對岸的地富們帶路,從中漁利,大家其實都知道他這一手,只是沒有出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是一條生財之道,誰也不愿意落斷人家財路的名兒。不想,這一次卻出了這么大的事。民兵被抓,還被凍死,輕饒不了他。
李二田成,是土改時和貧農(nóng)團的人記下的仇。他的父親李懷珠,有點怕老婆。那老婆五十多歲,身強力壯,在地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嗓門有點大,耳朵有點背。凡是耳背的人都聲音大。土改交浮財挖底財?shù)臅r候貧農(nóng)團徑直就把老婆子抓起來斗,讓她交出浮財。那老婆子平常厲害,到這時候更厲害,一輩子公公道道,也沒糟害過人,人家心里不怕。一般斗女地主富農(nóng)都是婦女們的事情,幾個婦女將老婆子架起來,連掐帶扭,好歹制服不了,后來把上衣給剝下來,燒紅烙鐵要燙她的奶,老婆子三下兩下把架她的幾個女人摔得人仰馬翻,總之是制服不了她。最后,婦女們從墻頭上扯下一些棗樹圪針,將這些頂刺長牙的柴禾堆在糞坑里,四個人提胳膊拽腿,老婆子多大分量,一下子就給扔進圪針堆里。老婆子的上衣被剝光,扔進去之后不必說就掙扎,三掙扎兩掙扎,脊背上頓時就跟十幾只貓抓過一樣,橫一道豎一道的傷痕,紅殷殷火辣辣。但她還是掙扎著從圪針堆里站起來,人高馬大地從那堆爛柴禾里走出來的時候,婦女們都怕了似的再也沒敢動她一指頭。那老婆子從始至終都沒流一滴淚。
你說奇不奇,這老婆子一直活到前幾年才去世,那些斗她的女人們比她年輕十好幾歲,卻早早就死掉了。
李二田成是李懷珠的二兒子,實際上他娘遭斗也有他一份,他為了讓他大哥大田成不當兵,偷偷把他大哥給送到河對岸跑了,讓村里人告發(fā),她娘才挨了這一通斗爭。二田成顯然是記了仇,偷著把口令傳到河對岸去了。
總之,李三登、李二田成是罪大惡極,要殺。
怎么殺?槍崩吧,還浪費子彈,最后決定干脆把兩個家伙填河算了。
黃河封凍之后,冰層比較厚,最厚的地方有一丈多,但在河中間主河道那地方,常常留下些氣窟隆,咱們這里叫作滑溜,河水被冰束縛著,滑溜那里的水流得很快,把河上凍得那么厚的冰都撐得咯嘣嘣直響。兩個人都被扔進大河的滑溜里。這叫填河。
填河選擇在晚上。因為晚上對岸人看不大清,所以選擇晚上。兩個人都被允許穿著皮襖押到河邊。李三登說能不能解開手讓他自己跳進去。民兵說可以,李三登二話沒說就嘩地跳進洶洶涌涌的河水里,人已經(jīng)沒影兒了,皮襖還漂在水面上。大家才突然想起來,這李三登做過船工,好水性,就沖他跳下去的地方補了兩槍。其實,那么大一個冰窟隆,水流急壓力大,人早就鉆到幾尺厚的冰層底下了,冰底下又不是舒服的房舍,他能不死?有這個教訓,所以往里填二田成的時候,把二田成的兩個拇指用細麻繩反綁起來。二田成好骨頭,也看不出個怕來,人一沾水,那么大一塊肉就隨水流鉆到冰底下不見了。
二田成讓填了河,三田成讓貧農(nóng)團的人報名參加了解放軍。三田成后來復員回來,莫名其妙給戴了一頂壞分子的帽子,說他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人。四田成也沒落下個讓斗爭,反正一有運動,李懷珠的兒子們好過不了。
土改前前后后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弄下六條人命。全村清出浮財?shù)棕敚y元有六七千塊,大煙膏子有三四十斤,還有其它財物。銀元和大煙膏全部上繳上級,剩下些家俱、農(nóng)具、牲口按成份高低分了下去。其本上是,貧雇農(nóng)多分,中農(nóng)不分。村里的好房子就那么兩三進,所以暫時沒有把地富掃地出門,沒有來得及分。因為什么?不幾天,對岸興兵東犯,三天兩頭打過來,搞得人心惶惶,土改也就結束了。后來,城關地區(qū)清來大量的家俱和被褥、衣服,給村里劃撥一部分下來,換了些糧食。這些果實也分等分類分了下去。
進入臘月,李金金讓撤了職,貧農(nóng)團解散。因為什么?那一回縣大隊下來檢查工作,進李金金家一看,李金金一家人身上蓋著綾羅綢緞,鍋里燉著半腔羊肉,吃完肉連被子都不愿意出來,手上的油就勁兒往緞被子上揩抹。對縣里的同志說:哈哈,這可是個肥臘月呀??h里的同志火了,回頭就把他給撤了。
五
這就說到我。我在土改那么激烈的運動中沒有挨打,也沒有受些些兒罪。為什么?
先說我參加工作。1940年那年十八歲,是一個放羊漢。八路軍打過來,傅作義的部隊往北面撤退,一路上留下許多彈藥,我在溝里放羊的時候揀了四十多顆手擲彈,六七箱子彈,還有一挺機槍,都藏在山旮旯里。八路軍來了之后,我獻上這些東西。從此,我就參加了革命,工作了。
但咱有一個毛病。我家?guī)状鷨蝹?,嬌慣得很,我二十多歲了,每一次回家娘都親得抱住在臉上親兩口。男人們都染上了抽洋煙的毛病,我那時候煙癮已經(jīng)很大了。參加工作之后,什么都好,就是不讓抽洋煙這一條不好。有一回,到大區(qū)里培訓,臨走的時候,背著娘偷偷揣了一兩煙膏子,心里想,如果在會上要是忍不住就抽兩口,實在不讓抽,就吞煙自殺算了。不讓抽煙,天下哪有這樣的規(guī)矩!
不想,這抽大煙也是個傳染,周圍沒有抽煙的人引誘,也就不抽了。奇怪的是,培訓的那幾天,連想都不想一下,就這樣,把這壞毛病給丟開了。要不,因為這點兒愛好,以后也是個害。從此之后,我是一步一個腳印地進步。在干部眼里,我是一個孩子,到二十幾歲了,村里人看見還是個孩子,所以土改的時候,人人都說張繼海是個好娃娃,因之也就沒有受罪。
再一個,我掙的比別的干部多。為什么?我明里是民兵指導員,村里每月給四十斤小米,暗里還是地下黨支部的書記,區(qū)上每月還有三十斤小米,當然這也是暗的,不公開。每月七十斤小米,當然心里就有底,不至于為一些蠅頭小利犯錯誤。要說老實人,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老實人?擔大糞不偷吃罷了。
這一輩子,要說缺點,就是不識字,到現(xiàn)在我也只能識二三百字,念報紙都念不下來。洋相出多了,這是后話。要是識兩個字,不是這個樣子。離休之前最大做到公社主任。那個時候干部中間識字的人非常缺乏,不夠用。但識兩個字,都很快抽到大部隊里去了。留在地方上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文盲。
苛嵐是個大縣,在晉綏根據(jù)地也舉足輕重。縣長就不識字,興縣專區(qū)每一次來通知,他就以為是要他到區(qū)里開會,一接到通知就騎驢換騾子,翻過黑茶山到興縣。一到那里,才知道不是開會,是別的什么通知。
有一次,正是開會,是正經(jīng)中央召集的會議,通知送到他那里,他以為又是什么征兵征糧保秋收的通知,就沒有去。
他知道是開會,會已經(jīng)結束三天了,據(jù)說氣得跑到邊區(qū)政府一直找到李井泉那里,進門便氣極敗壞地嚷起來:邊區(qū)的人死絕了?能不能給我派個識字的人來!
革命的道路真是曲折咧!
資料采訪、整理者:魯順民,編輯,現(xiàn)居太原。以上資料由其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