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小的時候,凱達就喜歡蹲在家門口往下看。山底下總有許多新鮮的東西,隔上一年半載,往往又會看到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蘇族人太喜歡搬家了!那時候老祖母還在,她咿咿唔唔對凱達和妹妹凱梅說:
“我們蘇蘇吶,就是雀兒嘍,哪里有食飛哪里。一丘田收不著一百瓢蕎子,老祖宗的突古燙手,我們就要搬到另一片山重新開田種地!”凱達從小就跟著家人和鄰居搬來搬去。家小,家當(dāng)也就少,除幾匹馬和一群羊,主要就是一些炊具,阿媽理一理就能用馬干凈馱走。至于房料,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是不能帶走的——也許就是根本帶不走;或是搭房子太簡單,大老遠的沒必要帶。家搬到新地方,阿爸、阿媽趕緊砍木料搭木楞房。凱達和妹妹的任務(wù)就是割來山草搓幾根麻繩,砍些山竹編一道柵欄做院墻。如果阿爸有興致,過幾天他會再結(jié)一扇門。一搬家,凱達最心疼的是羊。由于路遠,一大群山羊綿羊根本無法牽走,阿爸就早早宰了,和鄰居們吃幾頓,其余的曬成肉干帶走。到了新地方,只要找到蘇人,就能有羊種。過上一年半年,家里又會有一大堆羊。
凱達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奶奶的模樣。懂事時奶奶就是那樣披著雪白的長頭發(fā),嘴里沒有一顆牙,一講話就漏風(fēng),咿咿唔唔口齒不清。晚上在火塘邊,奶奶摟著凱達和凱梅不知講了幾大籮筐故事。奶奶說蘇人是卡扎的后代,卡扎是從天上來的,是阿烏老天爺派下來找普梅拉齊這塊地方的。我們搬來搬去,就是卡扎要叫我們找到普梅拉齊呀!奶奶一講普梅拉齊,凱達和凱梅的眼睛就發(fā)亮。奶奶口中的普梅拉齊是個多美的地方:那里石頭上長蕎子,河里淌的都是甜酒,到處跑著又肥又大的仙羊……那才真正是蘇人住的地方呀,可是卡扎怎么就沒有找到呢?奶奶的眼光黯淡了,她伸出手把兩兄妹緊緊摟在懷里,一遍遍地說:找普梅拉齊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知要過多少難關(guān)。我們的老祖宗卡扎是個大英雄,他根本不害怕,一道道闖過去了。連七天七夜的火山,他都借來黑崖子上大老鷹的翅膀飛了過去。后來,在鳧洪水朝天的水海那天,卡扎醉著酒,“渾吞”(用于泅渡的羊皮囊)漏氣,卡扎就淹死在水海里。每每說到這,奶奶就會抬起頭,“咳、咳”嘆氣,瞇縫著昏花老眼呆呆地往遠處看,凱達和妹妹也會跟著“哎、哎”。奶奶說不怕,卡扎預(yù)先想到這些呢,出發(fā)前,他事先從自己奶子上取了一小塊肉留給跟著他的人??ㄔ篮?,人們用那點肉造出了幾百幾千個“卡扎”,他們到處走,都找了女人成家,這就是我們蘇人啦!不過,奶奶又得意地向兩兄妹強調(diào):我們家的老祖宗是第一個老卡扎,而不是造出來的“卡扎”。老卡扎已經(jīng)有了一個妻子,是和他一起從天上下來的。我們家才是老卡扎的后人,別家都不是,所以蘇人的突古也就在我家祖祖輩輩傳下來!老卡扎臨走時留下突古,他交待說,如果他死去了,突古會領(lǐng)著我們蘇人找到普梅拉齊。這時,奶奶就一再告誡兩兄妹:
“從卡扎到你倆已經(jīng)有三百七十七代了!”然后,奶奶興致就高起來,給兄妹倆背老卡扎家的世系。
“卡扎,卡扎的兒子是扎多,扎多的兒子叫多赤,然后是赤曲、曲米、米俄、俄比、比普……”奶奶一直往下背,到最后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
“好了,這下就到你們的阿尼(蘇語:祖父)舉卜,阿達(蘇語:爸爸)卜凱,現(xiàn)在就是你凱達啦!”奶奶用手在凱達頭上摸了一下,然后又領(lǐng)著兩兄妹背,再三交代要背下來。奶奶一遍遍強調(diào),自家和其他蘇人不同,我們是神的后人。過去只要有山,就有我們蘇人,都服老祖先管。那時候我家田地很多,幾千只羊子分在幾十家養(yǎng),要殺要用說一聲就牽過來了。凱達和凱梅老想往下問:怎么啦,怎么啦,后來怎么啦?但這時奶奶也說不清楚,她往往在火塘邊困得打呵欠,半閉著眼,搖著頭,含含糊糊說后來田沒了,羊子也越來越少,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啦!
2
凱達不知看過多少回突古。突古供在火塘上方一個鐵匣子里,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滑溜溜的冰涼冰涼;但奇怪的是,把它放在火上怎么烤也不會熱。突古上頭又薄又窄,下面厚、寬一些,上面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符號、圖形,阿爸和阿奶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阿爸講過,突古是我們蘇人最神圣的寶貝,還在幾十年前,在山林里開山種地的蘇人都要來隨時供祭,都認(rèn)為跟著它走最后就能找到普梅拉齊。當(dāng)然啦,突古在我家手里,我們的主張大家都會聽,都圍著我家住在一起。而現(xiàn)在就沒有以前的光景了,跟著突古走的蘇蘇也越來越少。
當(dāng)然事情也不全是這樣,凱達就牢牢記得這么一件事。七歲時,有一天家中來了一男一女兩位老人。身上的袍子破成爛麻布一樣,僅僅能遮遮身子。兩位老人一進來就說,他們走了兩年了,就是想看看突古。阿爸很小心地從鐵匣里取出突古,躬身遞過去。兩位老人跪下來,嘴里輕聲嘟噥著,恭敬地伸出雙手去接,土黃色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眼淚也掉了下來。拿到突古,他們激動得老淚橫流,泣不成聲,把突古拿到額前緊緊摩挲,皺紋一條條地滑動著。后來兩位老人就在自家旁邊住下來。阿爸領(lǐng)著一些鄰居幫他們搭了房,勻出幾塊地,分給幾只羊。兩位老人沒事就過來跟奶奶說說話,看看突古,枯樹枝一般的手一遍遍摩挲,然后又一遍遍流淚。后來有一次,突古稍微發(fā)熱,他們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要求阿爸趕快搬走。凱達大了一些后,慢慢知道了這塊突古的神奇:它平時都是冰涼的,一發(fā)熱就得搬走,另外找地方安家,一直要到冷下去才能住定。突古就這樣用變冷變熱安排著蘇人的居留遷徙。只要跟突古走,就能找到普梅拉齊。老人們的說法是:找到普梅拉齊后,突古就再不會發(fā)熱,它越來越冷,最后成為一塊冰溶化掉。這時,它也完成了卡扎安排的事情。
傳說終歸是傳說,誰也無法驗證。阿爸講現(xiàn)在不比以前,早先我們家在蘇人里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人丁興旺,牛羊成群??砂醽戆崛ゲ灰娪惺裁春锰?,相反羊子少了,人也少了。最近幾十年,世世代代山林里鉆的蘇人也慢慢有一部分搬下山住到壩子里;更多的人才不管突古熱不熱,都懶得再挪窩。凱達跟著阿爸跑過壩子里的親戚,日子過得很好,凱達都不相信他們是蘇人了!記得七八歲時,父子倆在山下親戚家住了一晚。他第一次睜大眼睛整整看了一晚上電視。那家的孩子用很不熟練的蘇話向凱達講電視里的故事。他說故事發(fā)生在“美國城市”,拿槍的是“警察”,他很厲害,開著車去抓“外星人”……很多名詞都是說漢語,越講越多,用蘇話腔吐出了一個個漢字。凱達聽得糊里糊涂,但這次看電視確實讓他大飽了一回眼福,回來后想著電視內(nèi)容,好多天都睡不著覺。阿爸很鄙夷他家小孩,說連老祖宗傳下的蘇話都講不好。但凱達可不這么想,除了蘇人誰也不懂蘇話,出門更是一句也用不著,講得好又有什么用呢?凱達有時還會比較,住在壩子里就是比在山里強,搬來搬去,到底哪一天才能找到普梅拉齊!三百多代人都沒找到,我們這一輩就能那么幸運?
想到這里,凱達又拿起突古細細地看,仍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倒是上面不太明顯的古怪線條越發(fā)的清晰,彎彎曲曲的紋路細細可辨——天知道它到底想告訴蘇人什么。隔壁兩位老人一前一后臨終前,都先后請阿爸拿出突古,給他們做最后的祝禱。兩位老人淌下了最后幾滴濁淚,念叨著蘇人幾千年尋找的普梅拉齊,安靜地走了。奶奶臨死時,更是特地叫過凱達,叫他背出卡扎家的世系。直到凱達湯湯流水一個不拉背出后,奶奶才松了一口氣,又告誡一家人保管好突古,我們可是老卡扎的后人??吹饺胰嗣Σ坏卮饝?yīng),奶奶又叫阿爸拿過突古來。這時,奶奶開始冰涼的手指感覺到了突古在微微發(fā)熱,就撐著最后的力氣抬起上身,命令阿爸過兩天盡快搬走。阿爸誠惶誠恐,滿臉驚駭,諾諾連聲。這樣,奶奶就放心了,平靜地離開了一家人。第二天,阿爸阿媽和鄰居把奶奶放在壘得方方正正的一堆柴上,一把大火燒得干干凈凈。又過了幾天,全家收拾停當(dāng),和一些鄰居搬離了那個地方。盡管大家在那里只住了一年多,山很好,蕎子收成也正好。
3
記得那以后,凱達一家依著突古的啟示又搬了幾次家,都沒有現(xiàn)在住的者波山好。者波山草場好羊肥得快,新燒開的蕎子田全是黑油油的螞蟻土(山區(qū)肥沃的腐殖土螞蟻很多,故有此名),一捏都要滴油,一塊田硬是能收幾千瓢蕎子。阿爸有閑就去打獵,經(jīng)常獵到山雞、野兔;如果有興趣在箭頭上涂些弩箭藥(劇毒藥,通常涂在箭頭射殺獵物),還不時會抓到野豬、老熊。慢慢地,又有十多家蘇人從永城搬過來住,者波山也不像往年一樣冷清了。
山下這一年來也是越來越熱鬧。很多低矮難看的房子一條條躺在山下,橫七豎八毫無規(guī)則。屋頂還亮亮的反光,直晃走山人的眼。到處都豎起高大的磚塔,白天冒著濃濃的黑煙,晚上吐出紅通通的火焰。開初,凱達對這一切還有些害怕,但慢慢也就習(xí)慣了。熱鬧了,人多起來也有很多好處,至少凱達背下去的山貨就賣得很快。有了點錢,凱達就開始想為家里買好多好多東西,尤其想買架大大的錄音機回山里放歌聽。想買的東西影子都不見呢,凱達就開始在犯愁:東西多了,搬家可怎么帶?
有時,凱達老覺得阿爸神經(jīng)過敏。者波山不是挺好的嗎,為什么還是遲早要搬,突古一直也沒發(fā)燙,但阿爸嘆口氣說:
“我們在者波山也不會住長,哪天突古一熱,馬上就得搬。者波鬧起來了,突古不喜歡熱鬧。以前往往一這樣,它就變臉。這次恐怕也不遠嘍!”頓了一下,阿爸用嚴(yán)肅而無奈的口吻說:
“哎,反正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突古叫搬就得搬嘍!”
確實也如此,這一向,凱達蹲在家門口就能看出者波是越來越熱鬧了。城邊邊的村子甚至山坡上,到處都是晃人眼的白鐵皮頂工棚,豎的磚塔也一個比一個高,到處冒煙,天空中灰蒙蒙一片。人們開始往山上修路,凱達當(dāng)然不知道那是準(zhǔn)備開采者波山儲量豐富的石灰石。不知不覺,很長的一段下山小路修成了能跑長卡車的大馬路。凱達背著籃子走在上面,覺得比過去輕松、舒服多了。他心里說多好啊,多方便我們。馬路的頂頭連著一個采石場,邊上蓋了小窩棚,天天都有人流進進出出。整天有人炸石頭,還有人在費力地往車上裝。凱達經(jīng)常遠遠地站著,看那些外省人怎樣把大石塊一個個用幾根橫桿滾上車,看高高大大的卡車裝滿礦石“轟隆隆”威風(fēng)凜凜開下山去。他對這新鮮的一切感到奇妙無比,但又充滿了莫名的興奮和恐懼。他抑制不住好奇,經(jīng)常站在路邊呆呆地看著,心里老在想:者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4
西迤省南部崇山峻嶺,惟一的一條鐵路軌很窄,稱為“米軌”。列車也只是輕輕巧巧掛了幾節(jié)車廂,在山里叮鈴啷爬坡過河還沒有汽車快,連西迤民謠也有“西迤十八怪,火車沒有汽車快”之說。楊次仁和女友盧小蓉從省城曼寧坐了小火車去者波盧小蓉家?;疖嚥煌5嘏栏呔偷?,鐵軌小,車廂難免晃里晃蕩,楊次仁故意夸張地大幅度晃著身子,去偷吻盧小蓉粉嫩的臉頰和圓圓的小耳垂。熱辣辣的陽光透過車窗在桌椅和地板上跳過來跳過去一晃一晃,里面的乘客都昏昏欲睡,整個車廂只有這一對年輕人在興奮地打鬧。
正是七月的天氣,小火車踩過北回歸線繼續(xù)向南,車廂里越來越悶熱,簡直像上了火的蒸籠。好不容易到了者波市,一下車,滾燙的熱浪撲面而來,路面的柏油已曬得松軟,人踩著一閃一閃。兩人滿臉冒汗,渾身油膩地摸到者波水泥廠盧小蓉家。
一進盧小蓉家,楊次仁的眼睛一下子應(yīng)接不暇,他覺得自己踏進了一間宮殿。寬敞的大客廳富麗堂皇,天花板上七彎八叉的吊燈發(fā)出靡軟的光,打過蠟光亮鑒人的地板簡直都不敢落腳。楊次仁一坐下去,龐大的真皮沙發(fā)老熊一樣整個抱住了他,凸凹不平的革面緊緊吸住汗津津的身子,整個人一下子被擒住,簡直就不能動一動。屋子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身上剛從毛孔里冒出來的汗一受冷又往回鉆,整個身子都開始發(fā)癢……一抬頭,小孩一般高的電視里有兩個外國男女正在接吻,拼命吸吮,死去活來,逼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旁邊驕傲地站著兩個立式音箱,將軍一般斜眄著你。楊次仁只覺得矮了一截。兩只眼球又漲漲地往外鼓,很難受。盧小蓉見了他的窘態(tài),莞爾一笑,領(lǐng)了他去衛(wèi)生間洗澡。
洗完澡,楊次仁換上一身干凈衣服來到客廳。這下就比剛才放松多了,他落落大方地與盧小蓉父母打了招呼,就坐下看電視。好看時一家人都盯著屏幕,節(jié)目不好就用遙控器頻繁換臺。大多數(shù)時候,全家人都是盯著一出無聊的肥皂劇看,然后東拉西扯搭腔。盧小蓉父親中年發(fā)福后略有些胖,頭開始謝頂。他特地又證實了楊次仁是東甸人,就摸著頭“喔喲喔喲”感嘆。
“簡直沒有比東甸更冷的地方了,那里的魯族連蔬菜都不會吃?!彼吹奖R小蓉母親瞪起了眼睛,又說,“你猜得到嗎?他們只吃炒面,喝一種——馬奶做的茶吧,那個膻味呀——太大了!”撓了撓頭皮,接著又補充:“你不會想到的,那里吃牛羊肉都還帶著血呢!”盧母聽得目瞪口呆,手中正在打的毛衣也停了下來,兩個人一問一答講著東甸。楊次仁多少有些不自在,搭話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一言不發(fā),盯了電視屏幕看。盧小蓉看看他,就趕快說父母:
“哎呀呀,爸,你也不就到過一回東甸,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能知道多少呀,人家楊次仁是東甸人都不講?!北R母就轉(zhuǎn)過頭,很關(guān)心地問楊次仁:“真是這樣嗎?小楊好不容易出來,可就別回去了,真是嚇人呀!”
盧小蓉和楊次仁互相看了一眼,都抿著嘴笑了。楊次仁用手捏捏下巴,鼻子輕輕往外吹了一口氣。
“是的,我就是魯族。我們從來不吃熟的,吃飯也用手抓哩!”
盧小蓉知道楊次仁在說反話,就碰一下他的手肘,嗔怪說:“哎呀,你怎么了,你應(yīng)該是漢人,魯族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p>
楊次仁身子往沙發(fā)上穩(wěn)穩(wěn)一靠,嘴角一撇,對盧小蓉狡黠地笑笑,很認(rèn)真地說:“不,我家是魯族,我自然也是魯族人,只有我父親才是漢人?!?/p>
楊次仁古里古怪的話讓屋里人面面相覷,盧小蓉父母互相看看什么話也沒說,氣氛就尷尬起來。楊次仁呆坐著,不知做什么好。他開始后悔,就因為盧小蓉說者波剛改建市,挺好玩,就來了?,F(xiàn)在想想,還不如回東甸做點田野調(diào)查……
正想著,“砰——”,音響里傳出巨大的聲音,楊次仁也震了一下。電視上一名持槍男子撞開大商店的玻璃門竄出去,緊接著是一連串緊張、驚險的鏡頭。楊次仁回頭看看盧小蓉父親,這位水泥廠的副廠長正悠哉悠哉呷著茶,仍然不緊不慢盯著屏幕,好像對剛才的聲音沒有一點反應(yīng)。又看看躺在旁邊沙發(fā)上的盧小蓉,自從到了家里,她整個人就懶洋洋地,過分的隨意倒使她不像平日里那么可愛了。
一家人都不怎么搭腔,時間過得很慢。盧小蓉母親起身拿出一些花色好看的點心,堆著笑對楊次仁說:“小楊嘗一嘗,都是人家送的。”又走進廚房,不一會端出四杯咖啡。楊次仁喝了一口有一股奶味。
“兌了點新鮮牛奶,小楊喝得慣嗎?家里都習(xí)慣這樣喝?!北R小蓉母親話里有些討好的味道,但又那么略微帶了點炫耀,——她是不是也感覺到楊次仁的個性不好對付。楊次仁笑著說好喝好喝,心里卻在想:喝咖啡、喝茶、還是喝魯區(qū)的熬茶不都一樣?在東甸還只有喝熬茶才帶勁。父親是外省的漢人,從二十多歲大學(xué)畢業(yè)進東甸就一直到現(xiàn)在。他喝起熬茶來比魯人還兇。除了頭發(fā)不卷,鼻子不高不直,父親哪方面都像魯人。
5
過了兩天,據(jù)說者波有不明傳染病流行,廠里也就干脆暫時停工幾天。盧小蓉父母也不上班,在家閑著泡在電視機旁,還勸說兩個年輕人別出門。楊次仁和盧小蓉父母沒幾句可談的,陪一家人沒日沒夜看了兩天電視,心里就越發(fā)煩躁,覺得這個地方簡直無聊透了。盧小蓉看他快憋出了病,就約了一些朋友,拉他出去玩了兩次。不知不覺又捱過了兩三天,楊次仁開始懷念東甸的日子,特別是在鄉(xiāng)下外婆家的美好時光。上午像牛一樣發(fā)瘋地干活,一天能挖幾大筐土豆。外婆疼他,他就說這是要把捏筆僵了的手使喚靈活哩。下午呢,就整個人躺在火塘邊厚厚的毛墊子上看書,餓了渴了就喝熬茶、吃炒面。
者波水泥廠外面都是大工地,白天晚上都轟隆轟隆響。這樣才過了幾天,楊次仁頭昏腦漲,早早起床出去亂逛。水泥廠外面全是賣菜的早市,一片雜亂,也沒什么逛頭。楊次仁只好呆在客廳里,看完了隨便扔著的幾份報紙,更覺得沒什么事干。那天中午在客廳里動得多了,盧小蓉就披著頭發(fā),穿著一條碎花裙,趿拉了拖鞋一搖一擺走出來。她張開雙臂,像蝴蝶一樣很快地?fù)溥^來倒在楊次仁肩上,先是閉著眼假寐片刻,然后雙手狠狠捶楊次仁的肩,一臉?gòu)尚叩剜凉郑?/p>
“整個世界都在休閑,就你奇怪不讓我多睡一會,睡眠少可是美容的大敵哦,到時我臉上的皮膚可就難看啦!”
“我又不嫌棄……”,楊次仁還沒說完,“?!钡囊宦?,盧小蓉抱緊他用唇去堵他的嘴不讓他說話。那幾天倆人一直沒機會親熱,這個吻便特別長。偏巧這時電話鈴不合時宜炸響起來。盧小蓉不想接,仍然攀著楊次仁肩頭狂吻,但電話就是不屈不撓頑強地響著。盧小蓉的母親在里面叫了:“怎么啦,怎么啦,電話也不接一下?!北R小蓉拿起話筒喂了兩聲,就蒙起聽筒輕聲對楊次仁說:
“張表姐打來的,就是那天一起玩給你買游泳褲的女人。她說要去曼寧進貨,小賣店沒人守,問能不能幫看一段時間,還什么報酬從高。哼,誰稀罕!”靠在沙發(fā)上的楊次仁眼睛一亮,什么也沒說,立時就站起身拿過話筒笑著說:
“表姐有事,正想效勞呢?!?/p>
那頭的女人“嘻”地笑了:“哎喲,我可得用最高的薪金請個最高貴的小工呀!”
“哪能呢,不能談這些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p>
話筒里聽出張表姐的笑聲顫起來,用一種很神秘的語氣說:“哎喲,妹弟可是大學(xué)教授呀,本不該勞你大駕。不過張姐我就是喜歡你這種男孩,又健康又有生氣,要怎么感謝才能讓你滿意呀?”
楊次仁就有些不耐煩了,但仍然在逗著:“教授教授,可是會叫的野獸哦!張姐如果不感謝我,當(dāng)心吃了你。”
那邊的笑聲更狂更顫,“好,阿姐就喜歡能把女人吃掉的男人,看你能不能把老姐吃掉?”說完“咯咯咯”笑著掛了電話。
6
老人們都惟愿年輕人不要到處亂跑,呆在山里老老實實過日子,但熱鬧的者波還是一次次把凱達和伙伴們的腳往山下拖。集市、游戲廳、錄像室可都是好玩的地方。最讓凱達高興的是,山下跑多了,漢話也講得好起來。買東西開始敢向售貨員問個價,認(rèn)真看看好壞。過去凱達可不是這樣,他怕生得要命,加之漢話講不好,又怕被人奚落,有時連售貨員給他找零或叫他補錢都不敢多問,東西到手轉(zhuǎn)身就走。
者波人越來越多,大家的腰包似乎都很鼓,凱達的山貨也賣得又多又快。他越來越樂于往山下跑,慢慢也積攢了幾個錢。凱達發(fā)現(xiàn)有錢畢竟是一件好事,至少你買東西人家還對你笑一笑。有一天,凱達背上的山貨實在重,就慢慢沿礦山公路下山。天氣很熱,額頭拼命地淌汗,他時不時用衣袖去揩試。這時,一輛高高大大的卡車在后面摁喇叭,凱達慌慌地把身子往路邊挪一挪,仍然自顧自走??ㄜ囋谒懊嫱O聛恚緳C從窗里伸出頭,用蘇話喊:“著(蘇語:上來)、著?!眲P達遲疑地抬起頭,見確實是胖胖的司機在笑瞇瞇招呼自己:
“上車吧,我?guī)闳コ抢?。”凱達站住了,他歪著頭眼睛不眨地看著胖司機,最后還是上了車。胖司機告訴凱達他也是個蘇人,又笑笑,說他從小就不喜歡呆在山里,后來去當(dāng)兵,復(fù)員后留在城里開車。胖司機很想和凱達多講幾句,但看凱達怯怯地只是聽,也就慢慢閉了口悶頭開車。悶了一會,嘴還是閑不住,又說:
“你會講蘇話多好,好久都沒講蘇話了,現(xiàn)在就只想多講幾句!”這時,胖司機又苦笑著向凱達講起他的兒子。
“我兒子要像你一樣,能講蘇話該多好。教他兩句,他不愿學(xué),說就像鳥語一樣難聽,有什么學(xué)頭。他媽的!”嘮嘮叨叨的胖司機氣得用手去拍方向盤。凱達沒有說話,他愣愣地想:不學(xué)也就算了,在城里和誰去講蘇話呢,學(xué)了確實也沒用。胖司機轉(zhuǎn)而也嘆口氣,仿佛接著凱達心里想的話,很無奈地說:
“不學(xué)也就算了,蘇話除了蘇人還有誰能聽懂,你出門一開口就是用漢話!”頓了頓,他笑著自嘲,“不過就是心里有些疙瘩而已。”
接下來車進了者波城郊,交通一下子非常亂。運貨大卡車、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yán)p成一堆,都鳴著喇叭叫罵著互不相讓;行人們也非常膽大,隨意地橫穿馬路。胖司機不講話了,他眼睛盯著前方,緊握方向盤認(rèn)真開車。過了一會,路況好了一些,胖司機松了口氣,又跟凱達搭起話來,問他想不想找個活干掙點錢。還沒等凱達回答,胖司機就很大氣地說:
“回頭我跟礦山馮老板說一說,明天你就去找他派個活路吧!”
胖司機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凱達就開始在礦山上搬石頭。胖胖的老板馮大頭每天開給他五元錢,管中午飯。這位馮老板還拍著凱達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掙了錢娶個漢人老婆。”
旁邊一起干活的幾個外省人笑了,有一個就說:“馮老板真逗,漢族姑娘嫁他們蘇蘇,我的錘子(方言,指男性生殖器)都會吃草嘍!”凱達聽著他們笑,仍然悄悄地抬自己的石頭,他還沒想到找媳婦這步呢。至于錢嘛,肯定要有一些,連買錄音機都還差很多,以后幫村里的拉杜弄熊膽、收麝香也要本子的。
一天干下來,凱達還是有些累,但這比在山上燒山開蕎田輕松多了。他還狡黠地想:阿爸可沒工資給你發(fā),最多晚上回家能有一頓煮羊頭蹄吃。想到這些,凱達就很心安理得,并且認(rèn)認(rèn)真真地干著老板派下來的活。
7
日子重復(fù)、單調(diào),平平靜靜地磨過去了,凱達一直都在礦山搬石頭。胖司機和他混熟了,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只要旁邊沒人,胖司機就起勁地跟他講蘇話。他很愜意地說,講蘇話要彈舌頭,還要在口腔里攪,很帶勁。好幾次下午干完活,胖司機拉最后一車貨,順便就把他帶到城里玩,凱達也經(jīng)常跟著到水泥廠。他特別喜歡站在旁邊,看胖司機掉轉(zhuǎn)車頭飛速倒車,在進料口前來一個急剎,然后再掀起貨倉,“嘩啦啦”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送入進料口。馬上,下面的房子里就傳出“轟——”的悶響,接著又是“喀里喀啦”的磨碎切割聲。凱達只敢慢慢挪到進料口,往下一看,巨輪般的機器在慢慢轉(zhuǎn)動……他頭暈?zāi)垦?,腳輕飄飄地站不穩(wěn),好像就要跌下去。他有些奇怪,在山里,即使站在陡峭的巖頂也不會恐高呀,要知道那可比這高幾十倍!這一切讓凱達感到既新鮮又害怕,他想象著下面的機器在慢慢打碎這些石頭,最終磨成比蕎面還細的粉末,自己好像也是一塊石頭,深深掉進去在里面磨啊磨……有時,凱達還循著石料下去的流水線看它們最后的結(jié)果。很多關(guān)節(jié)他都不甚了了,所以當(dāng)最后看到一袋袋的水泥成品出來,凱達只能是驚詫不已。
有時候,凱達也進水泥廠里面遛遛,灰突突奇形怪狀的各類廠房總讓他回憶起夢魘遇到的怪獸。在里面轉(zhuǎn)悠了幾次,凱達發(fā)現(xiàn)有一個地方樓群形態(tài)各異,表面涂滿鮮艷的顏色,很是漂亮。樓房之間還有許多花壇,邊上都圍著修剪得平平整整、像剃了小平頭的植物。凱達不知道這里是水泥廠的生活區(qū),走多了還分不清楚,怎么看怎么都到處一樣。里面有很多人悠閑地走來走去,手里或牽著小孩,或拽著一只毛茸茸滾作一團的小狗。凱達還注意到,女人們穿的是各種形狀、花色的長短裙,而大多數(shù)男人都穿很松垮、走起來一抖一抖的褲。很多時候,凱達就靜靜地站在旁邊,看這些跟他截然不同的人。過往的人很少有理睬他的,有些還會上上下下盯著他看,把他穿在身上的袍子從上到下、每絲每縷都印滿了他們的眼光。剛開始時,凱達經(jīng)常在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出路,后來,他終于把楊次仁幫張表姐守著的小賣店記做了路標(biāo)。不管站在哪兒,凱達都能看到那棵最大最高的“蘑菇”——他形象地這么比喻水塔。然后朝“蘑菇”走去——像是在山里采菌子,這時就能見到住宅樓下邊的小賣店。小賣店剛好位于路口,到了那往左一拐,再走一會就到圍墻邊的側(cè)門,一出去就是一條可以上山的近路。
一次,凱達在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間晚了,再出去買東西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轉(zhuǎn)到了楊次仁的小賣店,發(fā)現(xiàn)該買的東西都有。凱達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在這里買,他本能地不相信這些小店,父親也不止一次交代過,要在公家的商店買東西。凱達只認(rèn)為城里那些很高很大的商店才是公家的,但現(xiàn)在去太晚了,他站在商店門口猶豫不決,最后決定還是走,過兩天再買。于是,凱達理了理背在身上的背簍,轉(zhuǎn)身準(zhǔn)備回家。
這時,店里只有一兩位顧客,楊次仁也看到了站在旁邊的凱達。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凱達身上那件麻布袍子,和有些特別的相貌。這位在京城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科班訓(xùn)練過的大學(xué)教師幾乎一眼就肯定了:面前這個孩子就是神秘的蘇人。當(dāng)年,楊次仁在大學(xué)畢業(yè)時,論文就是有關(guān)蘇人族源、文化的題材。盡管那篇論文得了優(yōu),獲得了導(dǎo)師們一致好評,但楊次仁不滿意,他心里知道寫出那篇文章自己沒有多少功勞——所有的資料都是泡在圖書館查到的。記得當(dāng)時楊次仁還找到了一本外文原版書,上面有一張1920年代西方傳教士拍攝的蘇人男子呆板地站在家門口的相片,那位蘇人身上穿了一件袍子,和眼前這個孩子的裝束沒有多大區(qū)別。楊次仁還記得,那位傳教士悵然地寫下了他對這支獨特的蘇人的印象:“他們是一群孤獨、高傲的人,沒有任何的宗教觀念,甚至拒絕來自上帝的旨意。”楊次仁不由得仔細盯著眼前這個小男孩,以前,他一直想著蘇人獨特的袍服只能在照片上看看了?,F(xiàn)在,西迤省很少有穿傳統(tǒng)服裝的少數(shù)民族。者波幾乎都是漢人,其他族群在服飾上至少應(yīng)該早就同類化了?!媲斑@個男孩穿的就是一件袍子,盡管他在上面套了件厚褂子。
于是,楊次仁主動搭腔:“小兄弟,要買什么東西?”
凱達回轉(zhuǎn)身,見楊次仁指著自己很彎很勾的高鼻子笑著說:“一家人哩,不要客氣!”
凱達看了看楊次仁,確實,他又高又直的鼻子,還有卷頭發(fā)都與蘇人有一些相像。凱達心一熱,覺得這個店主挺熱情,還有意思。他沒有答話,但改變主意決定就在這里買了。
楊次仁拿出凱達要買的東西堆在柜臺上,想一想說:“小兄弟,我給你八折優(yōu)惠吧!”看凱達一臉茫然,楊次仁又接著說,“你看,如果火柴一角錢就只收你八分,這條煙五塊收你四塊,鹽嘛要賣一塊錢,我只收你八角……”
楊次仁還沒說完話,凱達卻退了步,離著柜臺愣愣地看著他。干嘛要給我便宜?他要做什么?奶奶可從小就說過,“石頭不能做枕頭,漢人不要交朋友”。
這時,更讓凱達奇怪的是,楊次仁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抬了抬頭,“嗬嗬嗬”大聲笑著。
“大哥就是喜歡你而已。我是東甸的魯人,知道嗎?嗯!”凱達琢磨了半天,總算聽懂了楊次仁的話,奶奶說天底下除了漢人就是蘇人了。漢人有九十九個,蘇人就有一個。哪里有種魯人,自己可沒聽說過。
楊次仁看凱達懵懵懂懂的樣子,是呀,這個孩子怕是不知道東甸、魯人呢。他沖著凱達笑笑,嘆口氣,搖了搖頭。
“不放心,那我就拿進去了……”,楊次仁拿起柜臺上的東西,低下頭對凱達眨眨眼,就把東西往凱達手里塞。“嗨,拿著吧。你看,我倆就是兄弟嘛……”,楊次仁伸出手,捏了捏額前的劉海,“連頭發(fā)都卷得一模一樣哩!”
這樣,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凱達聽了楊次仁的話,買東西就往他那里跑。這位次仁大哥對自己真是很關(guān)心,還拍了胸脯,說有事就找他。凱達著實溫暖了一陣,畢竟還從沒有外人這么對他說過。
8
凱達繼續(xù)在工地上老老實實干活,每天掙那五元錢。慢慢地,他發(fā)覺周圍總有人很異樣地看看他,彼此嘀咕著什么,甚至還偷偷地笑。最后有一位好心的外省人告訴他:“老板騙你,給你的工錢太低,我們每天都開十五元的?!蹦翘煜挛?,凱達又坐胖司機的車去城里,就把這事說了出來。胖司機愣了,說真想不到馮大頭心這么狠,怎么能克扣一個孩子的工錢呢!然后他又講開了,這馮老板如何如何厲害,怎么怎么收拾別人,以前跟他對著干的,最后又落了什么下場。聽了老半天,凱達聽懂了:胖司機就是想告訴他,找工作可以,加工錢就幫不上忙。凱達的心一下子冷下去,越聽著胖司機嘮叨,心里就越是傷感,想還口口聲聲大家都是蘇人呢!果然,胖司機講著講著就把話題扯到其它方面,到下車也沒再提這事。
凱達心情郁悶,走進了楊次仁的小賣店。閑了一會,楊次仁問他在礦山做工的情況。凱達心頭一酸,就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楊次仁。楊次仁很惱火,在柜臺上捶了一拳,差點敲碎了柜臺玻璃,他憤憤不平地說,對待童工怎么能這樣呢,簡直沒有一點道理,一定要讓老板把工錢加上去!說完,楊次仁就給盧小蓉掛電話。馮大頭叫馮紅兵,是盧小蓉家的親戚,靠盧父的關(guān)系才攬到幫水泥廠挖礦的活。楊次仁叫盧小蓉去說一下,盧小蓉答應(yīng)了,說這是小事,招呼一聲就行,但你幫這個叫凱達的小蘇蘇干什么呢?楊次仁不愿意細談,就說你先別管,先幫辦了這事。想想又溫和地說,回頭再給你講,反正不是壞事。
第二天完工時,凱達果然補拿到了以前的工錢。但好景不長,沒過幾天,凱達就覺出了不對。馮大頭很不高興,見面用鼻子哼哼,還向他兇兇地瞪眼,時不時派些重活給他。凱達又干了五六天,終究還是被馮大頭找了個茬辭了。楊次仁知道后又惱火又難過,他罵了馮大頭一通,又向凱達道歉:“還是大哥我耽誤了你的事,這個馮大頭太壞,再去礦山也不好,我?guī)湍阍僬覀€活路做吧?”
凱達的心一下子熱起來,忙說:“不用了,這段時間山里菌子多,我想去撿菌子賣?!?/p>
楊次仁想了想,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頭說:“哎,這樣也好,你有事要過來。這回幫了倒忙,不要介意啊!”凱達感動得眼有些潮,他張張嘴想說一些話,但還是不好意思,就望著楊次仁笑笑咽了下去。
9
過了兩天,凱達果真背了一籃籃的鮮蘑菇下山賣。家里需要買什么東西,他就跑到楊次仁這里,走時還總要留下一兜兜鮮蘑菇。這些還帶著泥土和露水的食品,最后都干干凈凈地躺在盧小蓉家餐桌上的菜盤里。一天晚上吃飯時,盧小蓉感慨地對父母說:“這個孩子也挺好的,馮紅兵還就這么把他開了?!?/p>
一旁的盧父笑了笑,“我還以為只是年紀(jì)大的人保守,小蓉你們年輕人也跟不上時代嘛。他的那點勞動力就值一百五,給多了馮紅兵哪來的利潤。”盧父喝了一口鮮菇湯,接著又說:“以后要是我買了水泥廠,開工資還得向馮紅兵學(xué)哩。不過他也太過分了,既然交代了,就要給個面子,看來是不想做水泥廠的活了。”
盧母聽了丈夫的話,就在一邊諷刺:“你還買廠子呢,就現(xiàn)在這個懶樣,還能適應(yīng)資本主義?”
“我現(xiàn)在是身在曹營,做個樣子就完了。國營企業(yè)嘛,干多干少都一樣,干多了還總有岔子。要是當(dāng)私企老板,那是自己買的荊州,就得玩命干了?!毕矚g看“三國”的盧父說話還用了典故。
鮮蘑菇很好賣,凱達跑城里也越來越勤。每次他總要順道到楊次仁店里,慢慢地也不買什么,只是去坐坐。炎熱的下午顧客很少,沒處講話的兩人彼此無話不講。凱達對這位楊次仁越來越了解;楊次仁也從凱達口中,知道了凱達家和蘇人的很多故事。
很多外人都只知道蘇人住在大山里面,只會叫“蘇蘇”。從來沒有幾個人認(rèn)真到過蘇人住的地方,但他們說起蘇人來卻頭頭是道。楊次仁可不是這樣,他關(guān)心蘇人的故事,對凱達講的一切都感興趣。凱達的心里暖和和的,也更加認(rèn)定這位次仁大哥不是一般人。炎熱的夏季里,兩人的友誼也在迅速升溫。
10
一個多雨的下午,凱達跑到楊次仁店里,渾身濕透,手緊緊地捂在胸前。他從袍子里掏出一個土罐,說這是家中熬的蕎子小鍋酒(鄉(xiāng)下釀酒,所用器皿較小,故叫“小鍋酒”),今天拿來和次仁大哥一起喝。楊次仁忙接過來,讓凱達擦了頭發(fā),又找出自己的干衣服給他換上。接著,楊次仁從貨架上取出些現(xiàn)成食品,兩人就著喝起小鍋酒來。酒喝了一陣,臉紅身熱,凱達娓娓講起蘇人從不向外人提起的神秘的突古。一下子,楊次仁眼睛大了,酒也醒了,不停地問關(guān)于突古的事。見楊次仁那么驚奇,凱達心里還有些高興——我們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嘛!他一五一十地把突古的故事向楊次仁倒了出來。屋外豪雨初歇,淅淅瀝瀝下著星點小雨。楊次仁看接二連三仍有人來買東西,就干脆走出去把店門關(guān)了。屋內(nèi)光線暗了一些,兩人的談興卻更濃起來。
突古的故事越講越長,帶來的疑問也越來越多。很多事情凱達也不清楚,只能搔搔后腦勺。普梅拉齊是蘇人的世外桃源,可它在哪兒?突古真是這個叫卡扎的人留下的嗎?蘇人今天還在繼續(xù)著與眾不同的游耕方式,從學(xué)術(shù)的角度看,這種不斷前進的游耕方式非常的典型和純粹,難道突古就是始作俑者?
楊次仁下決心上者波山去看個究竟,百聞不如一見,很有必要跟凱達跑跑!但剛把打算告訴盧小蓉,盧小蓉就嚷累,不想去。
“楊次仁你就是怪,蘇蘇的地方是沒吃沒穿的窮山溝,去了也沒勁,有什么值得跑去看的。”盧小蓉埋怨說。
楊次仁笑笑,自我解嘲:“人類學(xué)家就是要去別人不去的地方嘛,你不去我就自己去?!?/p>
盧小蓉嘴一撇,反諷說:“你是人類學(xué)家又怎么了,你們這幫人成天想發(fā)現(xiàn)落后,巴不得人家一直那樣,好做所謂的研究。你們成天扛個攝像機,滿世界找原始人,最后自己也和原始人差不多了?!闭f著盧小蓉拿出楊次仁帶的一本英文人類學(xué)雜志,翻到一處說:“你看,你看,中間這個人是不是比土人還要傻!”
楊次仁接過雜志一看,上面是一幅黑白老相片。一個戴眼鏡的白人人類學(xué)者坐在一群光肚子光腿的非洲黑人中間。大家都咧著嘴笑,看上去確實是中間的學(xué)者笑得最傻。楊次仁也覺得挺逗,笑了。他不再與盧小蓉辯什么,只問她跟不跟去。盧小蓉嘆了口氣,顯得很無奈地做了個鬼臉:
“你怎么老是有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依我看坐在曼寧好好搞研究,只要多翻點書,寫些文章就是了。評職稱看來看去還是看文章,數(shù)你的字?jǐn)?shù)。你到處跑費錢費力,還得不到什么。你看看我表叔,那么年輕就已經(jīng)破格評研究員了……”
“我哪天做田野調(diào)查出名了,教授不也是小菜一碟?!?/p>
楊次仁說著話,沒注意盧小蓉已經(jīng)悄悄偎過來靠在他胸前,說話口氣一下子軟綿綿的。
“我可是早就不想工作了,又累又煩。哪天你有名氣有錢,我就在家當(dāng)一個‘全職太太’,還可以做你的秘書;不過,你可得給我付薪水噢!”
盧小蓉在自己胸前壓得越來越重,楊次仁感到有些憋氣,甚至打了個寒噤。他咬了一下盧小蓉耳朵,想說什么,但還是沒有講出來,只是把她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蕭亮中,1972年12月生于云南迪慶中甸金江鎮(zhèn)車軸村,2005年1月去世。生前在商務(wù)印書館工作,主要著作有《車軸》、《夏那藏家》等。曾發(fā)起保護虎跳峽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