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似火
郝伯有兩怕,一怕人家問他年齡,二怕兒子郝男帶他進(jìn)城。偏偏怕事有事,有人好像專與他過不去,見面就打聽:郝伯,您老高壽呀?郝伯哭笑不得,好像吃飯吃到了綠頭蒼蠅,渾身不自在,他愣怔半晌猛丁甩出一句:什么您老您老的!告訴你,我到年虛八十,小著呢!說后轉(zhuǎn)臉就走,讓問話者好不尷尬。還有郝男,老是要他進(jìn)城享清福,好像他來日無多,明天就見閻王老子似的。郝伯并非執(zhí)拗之人,郝男去年冬天叫他進(jìn)城住幾天,他二話沒說,屋里屋外拾掇一番,鎖上門就走。要說城里看的玩的地方真的不少,郝男小倆口對他也不賴,他在那里啥事不用插手,吃了玩玩了吃??珊虏焐膭诼得?,享不了清福,不幾天就病了,渾身沒勁,飯量銳減。郝男緊張了,向單位請假,專門帶他去醫(yī)院檢查,B超做了,CT查了,鈔票花去一大把,結(jié)果啥病沒查出來。郝男奇怪,兒媳不解,懷疑郝伯得了疑難雜癥,醫(yī)生沒檢查出來。小倆口合計(jì),決定帶他去另一家醫(yī)院復(fù)查。郝伯自己清楚,他啥病沒有,是閑大發(fā)了。他把心里話說給郝男,郝男不信,說只有累病的,沒聽說有閑出病來的。他反過來開導(dǎo)郝伯,要他相信科學(xué),有病要及時治療,不能憑感覺想當(dāng)然……郝伯心里不樂意,攔下郝男的話,說我不懂科學(xué),更不知啥叫想當(dāng)然,我只相信經(jīng)驗(yàn)。經(jīng)驗(yàn)告訴我,城里好是好,但它不適合我!他不聽郝男勸說,硬從醫(yī)院出來,在郝男家捱了一宿便返回自己的家。真是奇了,郝伯到家,身上的勁也像小鳥歸窩似的回到他的身上。他顧不上休息,扛上鋤頭就出門,在菜園里鋤鋤薅薅,忙碌到中午,肚子咕咕直叫,看到飯就滿口生津。
自那以后,郝伯鐵口鋼牙,郝男說破嘴也不答應(yīng)進(jìn)城。郝男很有韌性,采取攻心戰(zhàn),專揀順耳話說。一天郝伯被說急了,就板下臉說:啥意思,看你大(爸)身子骨滋潤了是啵?說后就到園子里間菜苗??春虏@態(tài)度,郝男這才放棄努力。
郝伯的身子骨雖說還硬朗,但畢竟也是八十歲的人,況且又是一個人生活。古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這話的意思是說人活到這把年紀(jì),生命變得如朽木一樣脆弱,看著好好的,有個風(fēng)吹草動,說倒就會訇然倒下,叫人措手不及。郝伯整八十,他一個人待在鄉(xiāng)下,郝男怎能放心得下?郝男是個孝順兒子,他隔天就給郝伯打電話,問東問西的,從郝伯的只言片語里掌握郝伯的身體狀況;星期天還坐車回來,給郝伯送吃的拿用的。
郝嬸是前年病歿的。郝嬸在世時,郝男不像現(xiàn)在這么牽腸掛肚,雖說二老都上了年紀(jì),但畢竟是兩個人生活,遇到頭疼腦熱的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郝嬸過世后,郝男的心就懸到了半空,他擔(dān)心郝伯的身子哪天不爽了,連端口熱水的人都叫不到。
郝伯不糊涂,郝男想的啥他清楚。
說句心窩話,每逢夜深人靜時,看人家熱熱鬧鬧的,郝伯也想離開故土,到郝男那里去。雖說家里啥也不缺,他體力尚好,揮鍬使鋤的不成問題,但畢竟是一個人生活,出門進(jìn)屋形單影只,想說話都找不到人,孤獨(dú)落寞是難免的。難得郝男孝順,把他當(dāng)成香饃饃往城里迎,村里的老哥們聞?wù)f后眼熱死了,都說他前世積了德,養(yǎng)出一個好兒子。郝伯知道他說的城里不適合自己是謊話、違心話。郝伯這輩子飼養(yǎng)了無數(shù)的豬、羊。小豬小羊剛從集市上捉回家,前一兩天總是不停地叫喚,還用嘴拱柵欄,對吃食表現(xiàn)得不屑一顧,和新主人做絕食斗爭。結(jié)果如何?頂多兩三天吧,小豬小羊的嗓子叫啞了,身子餓瘦了,也不拱柵欄了,這時看到吃食,眼睛里能長出嘴來。為啥?適應(yīng)了唄!不是貶罵自己,人和小豬小羊是同一個理。
郝伯最后又把自己給否定了。究其原因,為的是一個人。
說來話長。
郝嬸過世那些日子,郝伯茶飯不香,啥活不想干,原本很勤快的一個人,眼見園子里的雜草高過了菜也無心鋤薅。莊東的馬嬸看在眼里,她走來過去會踅進(jìn)園里,伸手薅一薅草。多虧馬嬸,郝伯的園子才沒有荒掉。一天郝伯到院外曬陽,走到門前看園里有人,像是老伴。他揉揉眼睛,快步過去,原來是馬嬸。馬嬸在薅草。郝伯張開嘴想說兩句客套話,看馬嬸的兩只手在菜棵間輕盈飄飛,像蜻蜓點(diǎn)水,似蜜蜂采花。郝伯看呆了,張開大嘴忘了說話。馬嬸薅完一畦,站起身歇息,抬眼看到郝伯,有點(diǎn)不好意思。郝伯回過神,說:他嬸,辛苦你了!馬嬸很快恢復(fù)常態(tài),說:都是莊鄰,誰有難事幫襯一把,客氣個啥?聽馬嬸這么說,郝伯心里熱了一下,老淚差點(diǎn)掉下來。
馬嬸也遭遇過難事。大約二十年前,馬嬸的男人就過世了,她一個人既當(dāng)大又當(dāng)媽,含辛茹苦地拉扯著三個娃。馬嬸最難的日子,郝伯伸手幫襯過她。好像是眨巴眼的工夫,馬嬸的三個娃就長大成人,一個個分灶立戶。娃子飛走,老屋空下,如今馬嬸也是一個人生活。
馬嬸和郝伯是同病相憐。
馬嬸看著郝伯,郝伯看著馬嬸,四目相對,目光里有著無盡的話語。郝伯想他是主人,馬嬸是客,出于禮節(jié),他應(yīng)該邀請馬嬸進(jìn)屋坐一坐,喝口水。郝伯說了,馬嬸也不推辭,跟郝伯就進(jìn)了屋。
雖然郝男隔幾天就回來,由于郝伯無心料理,家里還是顯出凌亂。馬嬸進(jìn)屋來,一刻沒歇,不多時辰,屋里就有了眉目。
自這天開始,馬嬸每天都到郝伯家坐坐,陪郝伯嘮嗑,看有不順眼的地方就伸手理一理。馬嬸哪天要是有事來不了,郝伯那一天就像丟魂似的坐立不安,吃飯如同嚼蠟。隔日馬嬸來了,郝伯一準(zhǔn)讓她說清楚昨天去了哪里。
從種種跡象看,郝伯好像是離不開馬嬸了。
一天夜里,郝伯躺在床上,頭腦像放電影似的一幕幕回現(xiàn)白天的事。想到高興處,郝伯撲哧樂了,他罵一句老不正經(jīng),就強(qiáng)迫自己睡覺。郝伯現(xiàn)在已非同以往,他不再怕漫漫長夜。夜深人靜時,他想一想白天的事,想過了,眼睛一閉就能睡去。也是這天夜里,郝伯感到他的身體出現(xiàn)細(xì)微變化。他用心觀察,仔細(xì)體會,發(fā)現(xiàn)骨節(jié)里癢癢的有蟻?zhàn)叩母杏X。郝伯感覺很舒服,思維跟著蟻?zhàn)τ巫?。也是奇怪,這螞蟻在郝伯全身漫游一遭,大概是累了,最后停在私處歇腳。郝伯慌作一團(tuán),趕緊伸手去攆,手一動,他的身子就僵住了……
郝伯又罵一句老不正經(jīng),翻一個身,強(qiáng)迫自己睡覺。
第二天,郝伯起得比往日遲,他感覺肚子不太餓,就沒急著做飯,待太陽升高了,才走進(jìn)菜園,打算間幾棵菜苗下面吃。菜苗剛間好,馬嬸來了。兩個人一道往回走,馬嬸問:還沒吃?郝伯點(diǎn)點(diǎn)頭。馬嬸從郝伯手里拿過菜,問:想吃啥,你燒火,我來做。
郝伯說:面條,多下點(diǎn)。
郝伯在灶前燒火,馬嬸在灶上下面。灶堂的火很旺,把郝伯的臉映得通紅,看上去顯得年輕、精神;灶上熱氣升騰,暖得馬嬸滿面生輝,郝伯偷覷一眼,感覺她像仙女下凡……
飯很快做好,馬嬸儼然家庭主婦,把碗端到郝伯面前,又將筷子拿來放好。見郝伯坐著不動,馬嬸說:快吃呀,晚了就爛了。
郝伯說:再裝一碗,我們一道吃!
馬嬸說:你當(dāng)我有兩個肚子呀,我來時剛吃過。
郝伯說:你少吃點(diǎn),陪陪我。
馬嬸這才明白郝伯為何叫她多下點(diǎn)面了。馬嬸看郝伯遲遲不動筷,就挑一點(diǎn)面過來陪他。
郝伯看一眼馬嬸的碗,笑說:你喂貓咋的?說著就挪過碗,往馬嬸的碗里挑面。
馬嬸早有準(zhǔn)備,郝伯剛動筷,她就伸手?jǐn)r下。
馬嬸在郝伯對面坐下。郝伯胃口好,吃飯呼呼有聲,馬嬸著迷地看著,心里既羨慕又高興。郝伯吃了幾口,抬頭見馬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問她道:看啥呢?馬嬸被郝伯這么一問,有點(diǎn)不好意思,她掩飾說:沒看啥。
郝伯心里明亮如鏡,知道他和馬嬸之間已沒有距離,可以口無遮擋,想啥說啥,于是他把夜里的感受和盤托出。馬嬸一聽,羞得不敢抬頭。
馬嬸正窘著,郝男回來了。郝伯一見很驚訝,問:你咋回來啦?
郝男把帶回的東西放下,說:今天休息。
郝伯暗暗說:時間長腿了,跑得跟犢子樣的快!
馬嬸不好多待,找個理由走了,走得有點(diǎn)慌張。
郝男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一些想法,隨即又被他否定了。
郝伯今天很想說話,他想和郝男談?wù)?,叫他別老惦記他,安心自己的工作,星期天多陪陪媳婦和娃子,他這里有馬嬸照看,好著呢。郝伯順著思路說,郝男聽個頭就擺手,他說:你有兒子照料,用不著馬嬸!郝伯不糊涂,他從郝男的話里已聽出他的態(tài)度。這個臭小子,別看他讀了大學(xué),又在城里做事,當(dāng)他見多識廣,思想開放,想不到還是塊絆腳石呢!郝伯暗暗責(zé)備自己,怪自己沒沉住氣,把話早早說出去,泄露秘密。好比做飯,剛冒熱氣他就迫不及待地掀鍋蓋,結(jié)果跑了氣,好好的一鍋飯被他做夾生了。郝伯知道錯在自己,便不再言語,他在琢磨搬石良策。
郝男著手整理東西,看家里井井有條,沒啥要做的,他猜測一定是馬嬸料理的。郝男把吃的放入冰箱,余下的擺到碗柜里,藹聲說:大,跟我進(jìn)城吧,看你在家多不便,燒燒煮煮的全要自己動手。郝伯一返常態(tài),爽快地說:好啊!
郝男喜出望外,問:真的?
郝伯說:假不了,下午就去!
郝伯這次進(jìn)城,真的享起清福來。他啥事不問,整天在外面跑,有熱鬧就看,吃飯都不回來,郝男四處找不著,擔(dān)心死了;衣服也是一天一換,臟兮兮的,滿地亂扔;對飯食也很挑剔,不是硬了就是咸了。郝伯這么一攪和,郝男的日常生活就亂了,上班老是遲到。郝男不明白郝伯何以變化這么快,跟以往簡直判若兩人。妻子也皺眉頭,懷疑郝伯患了老年癡呆癥。一個星期天,郝男跟郝伯談心,想勸郝伯改掉不良習(xí)慣,生活和他們同步。郝伯聽了閉口不語,心里卻樂得哈哈大笑。他看出火候到了,一鍋夾生飯被他重新做熟了。郝伯不露聲色,把高興埋在心底,佯裝生氣道:嫌我在這里攪擾你們,送我回去!說后就動手整理東西,咋勸都不聽。郝男想送他回去也好,大不了自己辛苦一點(diǎn),星期天跑一跑。跟以往一樣,郝男上街買了一包吃的和用的。郝伯看看說:買這半生不熟的干啥?你做好了送回去,我端起就吃,省事!
郝伯這么一說,郝男心里亮堂了,他終于摸清郝伯變化的原因。郝男想了想說:你不愿做,那就請馬嬸幫忙吧!
郝伯一聽,有點(diǎn)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眼瞅望,想弄清這小子是不是口是心非,和他耍詭計(jì)。打量一眼,發(fā)現(xiàn)這小子說的是真話,心里很高興,想:好小子,你當(dāng)感情這玩意兒是你們青年人專利,上了歲數(shù)的人就不要了是吧?告訴你,你錯啦!今天要是不給點(diǎn)顏色讓你瞧瞧,你是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夕陽如畫
一場大病,讓德才的右肢變得不太聽話,行動要靠拐杖,否則寸步難行。德才性子躁,剛開始他不聽家人勸告,有拐不使,欲與病魔爭高低,哪知剛邁步就囫圇摔倒,碰得鼻青臉腫。這一跤把德才徹底摔醒——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朽了,不中用了,看來不服不行。從此他接納了拐杖,拐杖成了他的肢體,與他情同手足,須臾不離。
剛出院那些日子,德才的生活不能自理,穿衣、吃飯全靠婆娘照應(yīng)。那些日子真憋屈呀,幾十歲的人反倒活成了孩子娃。按過去的性格,德才真想一頭撞死算了!后來德才退步想,能撿回這條老命就算他的造化了。老話說:愿在世上捱(受苦),不進(jìn)土里埋(死亡)。能有今天,算他命大。
回頭想想,真是險哪!
德才的病是被自己耽誤的。犯病伊始他當(dāng)是感冒,當(dāng)晚吞幾粒藥丸就蒙頭大睡。他想睡一覺,夜里出一身汗,第二天就會好的,以往都是這樣。哪知一覺過后,病情反而加重,身子軟得像面條,婆娘咋叫都不會答應(yīng),跟死人一般。婆娘和兒子那個緊張喲,趕緊用擔(dān)架把他抬到鄉(xiāng)醫(yī)院。鄉(xiāng)里醫(yī)生不敢接收,說治不了,讓他們快去大醫(yī)院,晚了就沒救了。兒子急中生智,抓起電話就撥120。又是一番折騰,他們來到縣醫(yī)院,醫(yī)生一看直皺眉,連說晚了,回去準(zhǔn)備后事吧。婆娘一聽兩腿軟了,當(dāng)即給醫(yī)生跪下,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她請求醫(yī)生行行好,死馬就當(dāng)活馬醫(yī)吧。有婆娘這話,醫(yī)生勉強(qiáng)答應(yīng)。德才也是命大,在閻王跟前待了一宿就偷跑回來——手術(shù)第二天就蘇醒了。醫(yī)生只說奇跡。往后德才是一天比一天清醒,一天比一天硬朗,半個月就出院回家。
德才一生勤勞,把土地看得如命一樣重要,前莊后圩出了名。人勤地肥,全村莊稼長得最好的就數(shù)他家。生病以后,田里的重活做不動了,德才閑著難受,就拄著拐杖家前屋后轉(zhuǎn)悠,找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干。院前種瓜,院內(nèi)養(yǎng)花,把家打理得披紅掛綠,花團(tuán)錦簇,像花園一般。
德才有兩個子女。兩個子女年幼時他沒拉扯過幾把,全由婆娘照料。年輕那會婆娘跟他提意見,說你把土地看得比婆娘娃子重要。德才一聽笑了,說你說得對呀,土地是糧食、是蔬菜、是衣裳、是被子,離了一天,全家大小難活!婆娘聽后將他的軍,說好呀,既然土地對你如此重要,你還費(fèi)勁巴力地討婆娘干啥?干脆跟土地過一輩子算啦!德才一把扯過婆娘,糙手在她的嫩臉上拉鋸似的摸了一把,嘿嘿壞笑說,土地重要,婆娘也重要;我白天犁地,夜晚犁你!婆娘抗議道,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啦?德才眨巴幾下眼睛說,土地呀,難道有錯?婆娘一聽還是土地,知道和他扯不清,索性不再理他,拿起鐮刀到園里割菜去。德才盯住婆娘的屁股看了一眼,心里說這就對了,干活去!德才到牛棚里牽牛,吆喝一聲,套上犁就出了門。
地要勤耕。翻一遍土強(qiáng)過下一次肥。這是德才多年摸索出來的種田經(jīng)驗(yàn)。
耕田,在德才這部人生大書里可算為重要一章。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耕過田的人一瞅便知,德才使牛扶犁已不再是簡單的田間勞作,而帶有施展才藝的成分——那牛和犁鏵像有思想,把犁田藝術(shù)化。往事如煙,現(xiàn)在犁鏵還在棚里放著,牛也臥在槽頭倒嚼,可德才已然不是往日德才。
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
自打生病后,德才去的最勤的地方就是牛棚。牛見他來了,就會停止倒嚼,兩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望。德才走過去,老友見面似的用手拍拍牛的臉,然后拿出婆娘淘汰下來的木梳在牛的身上一遍遍梳理,牛舒服得瞇起眼睛,臉上笑瞇瞇的。牛比過去長肉了,膘肥體壯的。德才的兒子不會使牛,他耕田用拖拉機(jī)。德才生病后,兒子不想養(yǎng)牛,要把牛賣給牛販子。德才不同意,說牛販子買去是殺肉呢。留著吧,我照料它。兒子想了想,同意了。
牛是大牲畜,通人性呢。德才從牛的那雙大眼里看出,牛對他充滿著眷戀、依賴之情。德才在心里對牛說,放心吧伙計(jì),我德才不會虧待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嚼的。
春天到來的時候,德才脫去厚衣,他活動一下肢體,感覺身體恢復(fù)了一些,走路穩(wěn)穩(wěn)的,腳下也有了力。德才牢記歷史教訓(xùn),沒有丟掉拐杖。家人都到田里忙活去了,留下他在家里看門。德才走進(jìn)牛棚,給牛添草。牛沒有低頭吃草,腳動了動,把身子靠向德才。德才懂得,牛的身子癢了,想他梳理呢。德才掏出梳子,敷衍了事地梳理幾下,丟下梳子就走出來。德才抬頭瞅瞅日頭,日頭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德才知道,不要幾天,播在田里的種子就會鉆出土層;再過些日子,田野將被綠色覆蓋。德才家前屋后走了一遭,他把要做的事在心里籌劃一下,拿上家伙就干起來。
德才做事有條不紊——他在院前的邊角地上栽瓜,去屋后樹下種葫蘆,最后又將院內(nèi)的花草修剪一遍。
事情看似不大,做起來卻費(fèi)時耗日。
過了些日子,瓜秧長長了,百米賽跑似的,越溝過坎四處亂爬。德才用拐杖撥拉察看,看到有的秧子爬到人家的地里,就蹲下身子,輕輕地將秧子拉回來,然后抓一把濕土,把秧子壓住。
葫蘆愛爬高。也只有長在高處,葫蘆才長得大,長得圓。德才就找來樹棒,為葫蘆搭架,然后用繩子將秧苗往架上引。
瓜秧開花了,結(jié)果了。那些日子,德才一刻也閑不住,婆娘和兒子剛出門,他緊跟著就行動起來。走進(jìn)瓜田,用手撥開如傘的瓜葉,嫩瓜就展現(xiàn)在面前。嫩瓜表層長有茸茸的細(xì)毛,柔柔的,像嬰兒身上的胎毛。德才臥下身,用手撫摩嫩瓜,像撫摩嬰兒,溫馨、滿足、幸福。德才想這是生活對他的厚報呢。
太陽升到中天,溫度高起來。德才臥在瓜田里,感覺像臥在自己的床上。德才把臉輕輕地貼在嫩瓜上,大口呼吸著泥土和嫩瓜的芬芳之氣。德才陶醉了,他想休憩一會兒,不想閉上眼,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他真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