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深秋,是我下鄉(xiāng)插隊的第二個年頭。這年我剛滿20歲。
早晨的太陽剛爬上呂梁山山梁,我就聽見廣播喇叭喊著:“今天晚上7點,縣文工團要來咱們村巡回演出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請全村群眾準時到院上觀看……”
上午,大隊長老宋專門召集知青開會說,晚上劇團人員用餐要分散到全村各家,管制分子和成分不好的家庭不安排,你們知青點要安排兩個演員用餐。下午5點開飯,絕不能耽誤演出?。 ?/p>
我們知青點平時都是大家輪流當“廚師”,而這天恰好輪到我!我想,我們平時都是冷一頓熱一頓,不會什么花樣,到底給這些演員做什么呢?我沮喪地回到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么拿手菜,就一個人蹲在小院兒里悶頭抽煙。
中午,大家湊在一起研究怎么應付這頓“晚餐”。最后還是同屋的東北知青小尚點子高:“我看咱們來個憶苦思甜,山上有的是蘑菇野菜,整些野菜團子是憶苦,再搞只柴雞來,小雞燉蘑菇是思甜。怎么樣?”小尚的一番話,立時博得大家的一片掌聲。于是我們馬上分工,小尚去搞只雞,我到山上挖野菜采野蘑菇。
回到知青點,我發(fā)現(xiàn)鍋臺的案板上放著一只收拾利落的小柴雞。我立刻動手忙起來。洗凈并切好野菜后我又犯難了:蒸野菜團子可是個“技術”活,雖然村里婆娘們都深悟此道,但對我這個來自城市的毛頭小子來說,卻是件難事。
我無奈地溜達出門。這時,見“富農(nóng)”韓松旺趕著驢車從地里回來,車上拉著棒秸和他婆姨。我靈機一動,為何不找個明白人幫忙呢?心中頓時一喜。老韓雖成分不好,但人非常老實,見誰臉上總是堆著微笑。于是,我跑上去,把驢車攔住,說了自己的難處。老韓想了想說:“大隊有規(guī)定,我……”
我說:“別怕,現(xiàn)在沒人看見,你婆姨幫忙蒸上鍋就行了?!?/p>
老韓眨眨小眼恐懼地說:“行是行,可你千萬別對外說是我們幫你干的??!”
我滿口應允下來,老韓便帶著那小個子女人跟我走進院子。那小個子女人手腳真是麻利,沒多久,就靈巧地包成了一個個像模像樣的野菜團子。
“好事”做完了,老韓顧不上我敬的香煙和茶水,一手拉著老婆,一手拎著我送的半籃子野蘑菇像賊一樣溜走了。
下午4點剛過,兩位京劇演員就被知青們熱情地迎進院子。這倆一個胖子,另一個眼睛大大的,兩人都是三十來歲。他們進院后,很有風度地與我們親切握手,嘴里不停地問我們祖籍何處,年齡幾何。我彎腰在灶臺前一邊忙著,一邊聽知青們和他倆搭訕,一問角色才知,胖子演反派一號“胡傳魁”,大眼睛演正面一號“郭建光”。兩位主演能光臨寒舍品嘗我做的“憶苦思甜”晚餐,真叫我內(nèi)心萬分激動!
就餐時,客人對野菜團子評價極高,特別是“胡傳魁”,他一口氣吃了4個!
晚餐最后的一道大餐是“小雞燉蘑菇”,知青們都知道這道葷菜是給演員準備的,誰都不肯動筷子。眼看著演出時間臨近,兩位演員也不客氣地把這道菜分而食之。接著,倆人推掉碗筷辭別而去。
晚上7點,演出準時拉開帷幕。舞臺是臨時在場院上搭起的,被燈光一照顯得很神秘。夜色降臨了,鑼鼓家伙也震天動地響起來,全村男女老少都來了。場院里,墻頭上,甚至樹上到處都是人頭攢動,人們像過節(jié)般地陶醉在這深秋的夜里。
我和小尚他們坐在最前排,用心欣賞著“胡司令”那“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憨態(tài),感受著“郭建光”站在“朝霞映在陽澄湖上”的豪邁胸懷。人們的情緒隨著劇情開始激動起來,掌聲如潮水般地起伏著。突然間,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當劇情進行到“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的時候,“郭建光”突然臉色煞白,動作和唱腔也開始走樣,最后,“十八棵青松”的造型成了十七棵,他突然摔倒在舞臺上!臺下的人們驚呆了,大幕迅速地拉上……
臺下一片大亂,許多人驚叫著站起來,背著半自動步槍的民兵立刻將坐在后面的管制分子包圍起來。
我和幾個知青忙跑向后臺。此時,“郭指導員”臉色慘白,大叫著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著,后臺頓時亂做一團。在大隊長的指揮下,我們迅速將他背到隔壁大隊部,準備用車送往幾里之外的公社衛(wèi)生院。正在此時,外面又是一陣大亂,“胡司令”也臉色蒼白地被人背進來。我們頓時慌了,劇團團長此時顯得很鎮(zhèn)靜,他說,救人和演出都不能耽誤,B角演員立刻上場。
這時,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也到后臺來,她號了脈,看了病人的眼皮說:“他們可能是食物中毒?!?/p>
一句話,頓時讓我冷汗淋漓。大隊長皺著眉頭揮手指揮著將病人抬上劇團的大卡車,火速駛往公社衛(wèi)生院。
“你跟我到大隊部來。”老宋沖我吼道,眼里帶著令人恐怖的神色。
我回頭再看,兩個基干民兵悄悄端著步槍跟在我身后。慘了!現(xiàn)在我成了最大的投毒嫌疑犯。
整場演出終于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劇團的專車拉著驚魂未定的演員們一路煙塵地走了。
晚上11點,公社衛(wèi)生院那邊兒終于有了化驗結果:兩人都是因食用含有農(nóng)藥成分的食品而中毒,雖沒有生命危險,但仍需住院治療。為了搜集“罪證”,大隊長派人到我們知青點,可桌上的飯菜早被我們收拾干凈了,只好敗興而歸。
我被困在大隊部的長條凳上,腦子里將今天做飯的前后經(jīng)過反反復復仔仔細細地回想了無數(shù)遍,可怎么也想不出毛病究竟出在哪里。
“剛才有群眾跟我反映,說韓松旺兩口子下午從你們院子里出來,他們是富農(nóng)成分,你跟他們糾集在一起到底在商量什么?”
老宋這句話讓我大吃了一驚。人家是幫我忙的,如果說出事情真相,那真是對不住人家,不管怎樣,我決定堅決不說。
就在這時,一個民兵進來說:“韓松旺帶著他老婆投案了,說晚飯是他們幫著做的?!?/p>
“什么!”老宋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用煙袋桿兒指著我說:“你小子現(xiàn)在想說也晚了……”說完騰騰幾步走了出去。
門外,我聽見他對門口站崗的民兵說:“把他看好了,要是讓他跑了,我拿你們頂罪?!?/p>
我在大隊部呆了整一夜。天剛亮,我被一陣拳頭擂桌子的聲音驚醒。抬頭一瞧,首先看見老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再看,他身后站著一位滿臉皺紋的老警察。
“韓松旺已經(jīng)交代了,你還是主動跟李公安坦白了,爭取個好態(tài)度?!?/p>
我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沒理他。老宋回頭沖李公安說:“看,還是這個熊樣子,真是頑固不化。”說完,他甩手出去了。
沉寂了好半天,李公安才緩緩說:“昨晚這個事兒縣里領導很重視,劇團近期準備到省城去搞匯演,主演去不成了,這影響可就大了。”他走到我的跟前,遞給我一支煙繼續(xù)說:“我今天來就想搞明白,你昨天下午都和誰接觸了,究竟做的什么菜?做飯時是否有外人進你們院子?”
李公安和風細雨的一番話,讓我緊張的心緒逐步安靜下來??磥恚腚[瞞老韓的事已經(jīng)不可能了。于是,我就將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講了一遍。
李公安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一邊問:“據(jù)韓松旺老婆說,你昨天上山采了許多野菜和蘑菇,會不會問題出在這兒呢?”
我拍著胸脯說:“不可能的,昨兒我們都吃菜團兒了。連老宋進屋還吃一個呢?不都活蹦亂跳的?”
“那蘑菇呢?附近山上確實有不能吃的蘑菇啊!”
一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我突然想起了最后那道誰都舍不得吃的“小雞燉蘑菇”??赊D(zhuǎn)念一想,蘑菇知青們雖然沒吃,可送給老韓半籃子,問老韓不就清楚了。
李公安轉(zhuǎn)身到隔壁核實情況去了。十幾分鐘后,他轉(zhuǎn)回來說:“蘑菇昨晚老韓全家都吃了,也沒問題!”
我心中一陣暗喜,卻又找不出確鑿而有效的“證據(jù)”表明我的清白。
最后,李公安決定帶著我和老宋等人回我們知青點再尋“證據(jù)”。吃剩的飯菜昨晚全倒掉了,啥證據(jù)也沒有。李公安圍著鍋臺轉(zhuǎn)了半天,又走到泔水桶旁,讓人把泔水都倒在地上,接著他找了根棍子,在里面扒拉起來。突然,他站起來說:“小雞燉蘑菇,那雞是從哪兒搞來的?”
我說:“是小尚找的,我從山上回來時,雞已經(jīng)收拾好放在案板上了。”
剛想去廁所的小尚被李公安喊了過來,一問那柴雞,小尚滿不在乎地說:“雞更沒問題,是從老宋婆姨手里買的。當時,我給了她5塊錢,讓她幫我收拾好送這兒來。”
一旁的老宋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嘴里嘟囔著:“瞎說,俺家雞早就死光了。”小尚晃著腦袋說:“不信,我跟你回家問問?”
老宋低聲向李公安說,昨晚她老婆散戲就回娘家住了。李公安抽了幾口煙說:“還是把你老婆找回來,把事情搞清楚為好。”
我們重新回到大隊部,一個小時后,老宋的老婆被村里民兵用自行車馱了回來。這時,我看見那瘦高個兒女人臉色很緊張,腦門子上冒著細細的汗珠兒。李公安問她那雞是從哪兒弄的,她半天不語。突然,她跌坐在地上哭起來:“作孽??!作孽啊!你們還是把我抓走吧。”
眾人都驚呆了,莫不是她有意“投毒”?
李公安忙招呼嚇傻了的老宋將她攙進隔壁的屋子。半個小時后,李公安平靜地走出來,然后將我們召集在一起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昨天中午,老宋婆姨推著獨輪車從地里回來,在村里恰好碰上外出買雞的小尚。搭訕幾句后,小尚請老宋婆姨去幫買,老宋婆姨滿口應允下來。當時,在村里買只柴雞不過3塊多錢,5塊錢買只雞該是很寬余的。老宋婆姨揣著錢正想著該去誰家,突見路邊的柴垛外,臥著一只昏睡的半大柴雞。她見四周無人,便走過去,那雞仍是一動不動。她一把將那雞抓起來,塞進車上的柳條筐里?;丶液蟀l(fā)現(xiàn)那雞已經(jīng)死了。在農(nóng)村,柴垛或河溝邊常有誤食了沾有劇毒農(nóng)藥的死雞。一念之差,那女人便將死雞收拾干凈送到知青點,賺得了5元錢。女人說,她用井水反復將那雞內(nèi)外洗得很干凈,堅信人吃了不會有問題。但是,中途舞臺上的變故,讓她預感到問題的嚴重性,驚恐之余,忙找個借口帶著孩子跑回了娘家。
晌午,李公安回公社匯報去了。我和老韓夫婦也被“釋放”回家。風波過去后,我將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完整地記在了日記本上。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離開那個小村子回到繁華的都市,享受著平靜而又多彩的生活,而那件過去了的事卻始終不敢遺忘。
不久前,我接到小尚從東北打來的電話,如今他已經(jīng)是遼寧一個偏遠縣城的公安局長。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今年秋天,他到山西辦案,特地到我們下鄉(xiāng)那個村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村里許多老人都已過世,包括老韓夫婦、老宋夫婦和李公安。鄉(xiāng)音未改,熱情依舊,有酒有肉,按照傳統(tǒng)依然是村里長輩陪客,酒宴上誰都沒再提30年前那件事。但小尚說,他卻清晰地看見了人們臉上刻著深深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