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破爛兒生活（短篇小說）

一

早晨起來，二德又揍了我一頓。他說我昨天沒把他伺候好，便把我的頭往墻上撞，嚇得大丫和二丫鉆在被窩里不敢抬頭。直到打累了，這挨刀的才松了手，在我臉上吐了口唾沫，一瘸一拐地出了屋門。

這是個臨街的院子，本來并不算窄的院里蓋滿高高矮矮的簡易房和破棚子，住的全是外地人，大多是收破爛兒的、賣早點的和賣菜的，老婆孩子擠成一團，一天到晚亂亂哄哄，房東就靠吃房租過日子。此時院子里擠滿了車，破破爛爛的各種改裝三輪亂七八糟地叉在一起，就如一大堆互相夾在一起的螃蟹，誰也不肯放開誰。滿地的泥水和破爛兒，總是散發(fā)著臭氣。大江和麥子他們正在給車打氣。房東已經(jīng)起來，站在大門口跟什么人口齒不清地抱怨著什么，顯然是又喝多了。他老婆正在水池子那就著那股臭氣刷牙，聽著不順耳，沖著門外一通臭罵，房東便很沒面子地回到自己屋里。

我給大丫和二丫穿好衣服，弄開爐子給倆孩子熱飯。此時我感到頭暈得厲害。和二德來這里到底有幾年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剛來時還沒有二丫，大丫走路也還不太利索，可現(xiàn)在，二丫已經(jīng)能到處跑了。本來剛到這里時二德是想要個兒子的，結(jié)果卻弄出個二丫來，他的脾氣就越發(fā)壞了，成天摔盤子砸碗沒氣找氣。我這人腦子不好使，大伙都說我的腦子里全是糨子，二德就指著我那只瞎眼說：哪里是糨子，分明是一腦袋大糞，一腦袋屎，呸。

我腦袋里沒有大糞，我知道。但我腦子的確不太好使，這是從小落下了個病根，一想事就頭疼。我二十五歲那年，爹請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就是現(xiàn)在的二德。我見了面才知道他是個瘸子，就想不答應(yīng)，但爹已經(jīng)收了他的彩禮，我又能怎么辦呢？二德走后我整整哭了一宿，頭疼得都要裂開，而爹在邊上一直不說話，只是蹲在地上抽他的旱煙。過了老長時間他才把煙斗一磕，說：哭哭也就算了，這婚還是要結(jié)的，找個好日子把你們的喜事辦了，以后就安生過日子。小娥，你也替你弟弟想想，你不嫁二德，咱大牛怎么娶他的妹子，你就忍心看你弟弟打一輩子光棍! 再說有什么可哭的，你是獨眼他是瘸子，你們是瘸驢配破磨，誰也甭挑誰。經(jīng)爹這么一說我就不哭了，是呀，除了嫁個瘸子，哪個好漢子會要我這么個沒腦子的一只眼呢。爹一番話點醒夢中人，沒幾天，我這塊破磨便被那頭瘸驢娶走了。

二德雖瘸，長得倒也體面，穿上新衣服后也人模狗樣的，按他媽的說法：我們二德除了腿瘸點兒牙黃點兒鼻子歪點兒眼小點兒，也沒什么大毛病。好在他們村比我們村里要富裕些，他們家也還算守約，我嫁給二德沒半年，他妹子便成了我的弟媳婦，所以我也就認了。

記得結(jié)婚那段時間二德倒沒怎么打過我，他在我面前總是嘻皮笑臉的，一副討好相?？勺詮奈医o他生了大丫和二丫，這挨刀的臉就變了，他說：娶到的媳婦就是買到的馬，由我騎來任我打。于是我的苦日子便沒了頭。開始我也不服他，他打我我就跟他對打，但這挨刀的下手太黑，下下都打在要命處，打了幾回我便怵了，以后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兒了。

滾開，你個傻叉兒。此時二德一拐一拐地正將破爛兒往車上裝，嫌我擋了他的路，罵著踢了我一腳。我趕緊拉著孩子躲到一邊，生怕招起他的驢脾氣，這挨刀的驢脾氣一點準(zhǔn)譜沒有，說犯就犯。不過進城以后，二德也變得文明了，不再像在老家時那樣動不動就罵我傻逼，而是跟城里人一樣將那個字改成了“叉兒”。于是在他嘴里便變成了傻叉兒、牛叉兒、狗叉兒之類，聽著就不再那么扎耳朵，也有了城里人的感覺。前年我們回老家，二德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這叉兒那叉兒的不離口，弄得鄉(xiāng)親們都說二德這兩年北京沒白待，學(xué)問老了去了。這挨刀的更是得意得不得了，竟敢跟村長也這叉兒那叉兒稱兄道弟的。但同是在北京待了這么多年，他可唬不了我，我不喜歡他叫我傻叉兒，就說：他爹，你就不能叫我小娥嗎？我的話讓這挨刀的一愣，他斜著眼看了我半天，突然他笑了起來：你個傻逼，有病啊。

我說你還是叫傻叉兒吧。

罵完了我，二德便在院子里一拐一拐地找東西。他一邊找一邊念叨著，我知道他又在說真他媽的二德的屁股斜了門了，這是他進城后學(xué)會的第二個口頭語。這本來是張強取笑他的話，張強就是二德常說的張老板，他總把“張老板”三個字說得非常響亮，不知道的以為是多大的老板，其實就是一個開廢品收購站的。二德平時喜歡叫他張老板，似乎這么一叫他自己就是與老板有聯(lián)系的人了，也就抬高了一個檔次。張強原來遇到煩心事總愛說瘸子的屁股斜了門了，但自從認識了我家二德后，看他是個瘸子，就改成二德的屁股斜了門了。而二德也不在乎，甚至他自己后來也開始這么說，只要他找什么東西找不著，就會一邊一瘸一點地打著轉(zhuǎn)，一邊皺著眉頭說：真他媽二德的屁股斜了門了，這東西跑哪去了呢。別人越笑他越來勁，走起路來便故意瘸得厲害。

二德胡亂找了一會兒，才從破爛兒堆里抽出一桿新秤來。先前那桿秤他用了五六年，使著最得心應(yīng)手，但前天他和張強出去喝醉酒后把它弄丟了，這桿秤是他昨天不知從哪弄來的。他嘴里這叉兒那叉兒地亂罵著，把秤在手中比劃了比劃，點點頭說這砣還得加工一下。便指著地上的一大堆破爛兒讓我裝車，自己拿了件家伙到一邊去收拾秤砣。我說二丫可能感冒了，我得給她找點藥去。他一聽就火了，說：感冒算個屁，又死不了人，給她碗熱糖水喝不就行了，你把這些破爛兒給我裝好，一會我就得給張老板送去，老子這一天到晚可不是玩呢。

他幾句話便把我嗆了回來。二丫縮在大丫懷里，知道當(dāng)?shù)脑诹R自己，眼睛直直地看著二德一聲不敢吭。我也不敢再說什么，便讓大丫抱著二丫到邊上玩去，自己給二德裝車。大丫很聽話，還不到八歲，已經(jīng)能幫著我干點活了，平時我和二德出去，就由她照管二丫。這時她給妹妹扎小辮，扎好后再拆開，一點也不用我操心。

我把那些破塑料、舊報紙和廢瓶子往車上裝。這兩天我的運氣不錯，撿了不少破爛兒，他也收了不少廢品，這些寶貝都要送到廢品收購站去換成錢。二德賣破爛兒從來不讓我跟著，我從來沒有弄清過他到底賣了多少錢，他回來說賣了多少便是多少，或者根本就不告訴我。他說：告訴你又有個屁用，你能記得住嗎，你個大糞腦子。罵完了他就用藏起來的錢去和張強他們賭。說也怪了，二德干別的不行，賭起錢來手氣卻還不錯，至于他贏了多少我不知道，反正他每次從張強那回來后總是醉醺醺的，還哼著小調(diào)。

這次我想跟他一起去賣破爛兒，便一邊往車上系著繩子，一邊試探著問二德能不能帶我去，讓我也學(xué)學(xué)。我小聲說著，可二德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仍低著頭繼續(xù)擺弄著那個鐵家伙。我以為他沒聽見，就又說了一遍，誰想他一下子火了，站起來大罵著：你以為像你這樣的大糞腦子也能去賣破爛兒，你識得秤么，你會侃價么，你知道破爛兒的行情么，你跟張老板關(guān)系熟么，你連個屁都不懂，還他媽的想去賣破爛兒，你賣叉兒去吧你。

被他這么一罵，我的頭又暈了起來，腦仁兒嘣嘣地疼。是呀，他所說的這些事我過去從來沒有想過，我原以為賣破爛兒很簡單，只要把這些破爛兒送到收購站，一上秤，錢就到手了，我沒想到這其中竟也有這么多門道。我站在那兒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給老子把路閃開。這時二德放下了秤砣向我大喝著，人已飛身跨上三輪，丟下目瞪口呆的我，蹬著高高的一車破爛兒雄赳赳地出了大門。他身子前傾，小腦袋前沖，高高撅起的屁股左一下右一下有節(jié)奏地扭動著，那樣子瀟灑又有些悲壯，竟有點像傳說中的荊軻一樣。

二

我叫王小娥，是個撿破爛兒的，二德是我丈夫，叫周德基，他是收破爛兒的。我們來北京已經(jīng)很多年了，除了有兩回被當(dāng)作盲流遣送回鄉(xiāng)(但不久我們又跑回來了)，我們一直待在北京。所以說北京城的破爛兒差不多都是讓我們撿走或收走的。沒事時我就會想，如果這些破爛兒一直都沒有賣，現(xiàn)在堆在一起恐怕得有一座小山高了吧。我曾把這個想法向二德說過，而他卻罵著在我腰上重重踢了一腳。

我的腰疼了好幾天，再也不敢同他提這些。大家可能已經(jīng)看出來了，在這個家里我是怵二德一頭的。這我也承認，二德他從來沒有看起過我，他說我這樣的大糞腦子只配去撿破爛兒，只有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去收破爛兒，才能從事這種高智商的行業(yè)。他說這些話時那種滿懷豪情的樣子，雙手往腰里一叉，很有點像偉人了。

他這種說法我自然不信，我不信收破爛兒對人的要求會有那么高，而且我也不甘心永遠只當(dāng)一個撿破爛兒的。我也想跟他們一樣去收破爛兒，因為這樣才能掙到更多的錢，才能讓大丫和二丫過上好日子。每當(dāng)看到二德和麥子他們騎著三輪走街串胡同，大聲吆喝著：收廢品，有破爛兒我買。那情景真讓我羨慕死了。

可要想當(dāng)收破爛兒的，首先要有一輛好車。我的那輛三輪實在太破了，車條折了七八根，這幾天更是連推都推不動了。我曾跟二德說過幾次，想把大江那輛破三輪倒過來，但二德一聽就煩了：你一個撿破爛兒的要那么好的車干個，過些日子是不是就該跟老子要奔馳了。他這么一說我便不敢再吭聲了，眼巴巴地看著幾天后大江就把他那輛破三輪砸了賣了廢品。

我不敢再跟二德提買車的事，但我仍不死心，幾天后偷偷找了個賣菜的，他兄弟回老家了，有輛三輪要倒出去。我前兩天看見麥子和他說起過那輛車，只是車鏈子斷了，但比我那輛破三輪還是強多了。我問他這車多少錢，他張口就跟我要三百六。我說前兩天你只要二百五，怎么今天就漲到三百六了？那人看了我半天，突然把煙頭一扔。向我嚷著：你會不會買東西，誰他媽賣東西開這個傻價，有這樣的傻逼么，有么？他逼近一步，問一句有么。我一步步地后退，心里一下子先怯了。是呀，我從來沒過手過這么多的錢，更不知道做買賣應(yīng)該怎么開價，怎么砍價。此時的我感到心里虛得厲害，腿也有點發(fā)軟，在他又一次逼近我大聲問有么時，我再也挺不住了，胡亂擺了下手轉(zhuǎn)身就跑，只聽到他在身后哈哈的大笑聲。

我一邊跑一邊想，看來靠我自己是買不上又便宜又好的車了，二德我是不敢求他的，那么只有叫麥子幫我去說價錢了。回到家后我把這事偷偷跟麥子說了，麥子當(dāng)時就氣了，說：扯雞巴淡，那么輛破車要三百六，欺負日本人呀。麥子的話把我弄糊涂了，便問：麥子，那個人明明是欺負我，這跟日本人有什么關(guān)系？麥子當(dāng)時白了我一眼說：你缺心眼子呀。

我還是不懂。

今天是星期日，公休日城里人都起得晚，所以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麥子他們才懶洋洋地蹬著三輪車出去了。我送走了二德，又給二丫喝了點熱糖水，捂好被子讓她發(fā)汗，又囑咐大丫看好妹妹，這才背著我的大口袋出了門。

外邊天氣很好，太陽亮亮的晃得人眼睛疼。我左拐右拐來到了一個小公園。撿破爛兒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我對這里很熟悉，一到公休日我哪也不去，就愛到這個公園來。這天是孩子們放學(xué)大人放假，游人特別多。雖然到處都寫著“禁止踐踏草坪”“不準(zhǔn)亂丟垃圾”這樣的字，但樹底下、草地上到處都有舊報紙、破盒子和各種飲料瓶子。我就去撿，這些可都是錢呀！城里人當(dāng)然看不起這些，他們喝了飲料后便把瓶子一扔，一副很不屑的樣子。但我最喜歡它們了，要是公園里天天有這么多破爛兒，我就不用再去扒那些臭烘烘的垃圾筒了。有時湖里也會漂著各種飲料瓶子，那是劃船的游人隨手扔下的，我就用一把鐵鉤子將它們撈上來。這樣連撿帶撈，運氣好時一天能撿幾十個瓶子，再加上其他的破爛兒，收獲比平時就大多了。

公園里各式各樣的人全有，玩牌的、下棋的、鍛煉身體的、搞對象的。在這些人中，我最喜歡那些姑娘小伙兒。他們穿得一個比一個時髦，全都跟大款似的，不管待在哪，不一會就能像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一大堆垃圾來，花花綠綠一大片。等他們一離開，我就將這些寶貝都裝到我的大口袋中。每當(dāng)看到他們擠在一起制造破爛兒，我心里就特別急，盼著他們趕緊制造，然后就趕緊離開，我好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

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有時我心太急了，也給自己添麻煩。一次我跟在倆搞對象的身后，那倆孩子似乎還是學(xué)生，背著書包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們喝口飲料親一下嘴，喝口飲料親一下嘴，那黏乎勁兒就甭提了。他們身邊扔了好幾個空瓶子，我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想撿又不敢過去，急得直咽唾沫。我不知道我的樣子是不是很討厭，反正那個男學(xué)生不高興了，他竟然挽起袖子露出麻稈粗的胳膊要過來揍我，說我偷看他們搞對象。其實就他們那樣子有什么好偷看的。幸虧那丫頭倒還客氣，攔住那小子說：這人有病，打臟了手沒地方洗去。那小子才饒過我，倆人罵咧咧地走了，嚇得我縮在樹后半天大氣都不敢出。

還有一次，是個大風(fēng)天，我撿破爛兒來到假山底下，看到有一個人正在耍猴。一只小瘦猴在地上齜牙咧嘴不停地跳著，一條腿可能是被耍猴的打瘸了，一拐一拐的竟和我家二德有點像。在他們周圍圍了不多的幾個人，全都木木地看著，沒有幾個鼓掌的。不遠處有幾個小子在打牌，他們嘴里叼著煙，歪戴著帽子，互相罵著娘，一瞧就知道不是善茬子。其中一個喝完瓶水后隨手把瓶子扔到了湖里，我在邊上看了半天沒敢去撈，生怕招惹了他們。直等那瓶子飄得離他們遠一點了，我才到湖邊用鐵鉤子去夠那瓶子，誰想一個小子竟偷偷跑過來，用根棍子將我的大口袋挑走了。我當(dāng)時只顧撈水里的瓶子，沒注意身后。等我把瓶子從湖里撈上來，回頭再一看，我的媽呀，我的破爛兒包不見了，滿山滿地都是我撿的破爛兒，被風(fēng)吹得到處亂飛，鋪天蓋地的。不是有句老話叫天女散花嗎？我看那天就像天女散破爛兒一樣，整個公園變成了一個大垃圾場。我瞪著我的那只好眼找了半天，才看到我的大口袋被掛到了樹上。那幾個小子也不打牌了，站得遠遠地笑著看我，他們臉上的笑容比那些看耍猴的人的臉生動多了。我只好到樹下去夠我的口袋，口袋掛得太高，我高舉著鐵鉤子還差很多。我只好伸直了鐵鉤子使勁向上跳，仍然只差一點。這些小子們便大笑起來，還不停地跺腳吹口哨，發(fā)出各種怪叫聲。不一會兒我旁邊就圍了一大堆人，我每跳一次人們便笑一陣，每跳一次人們便鼓掌歡呼。公園外邊的人都隔著欄桿往里看，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最后弄得那個耍猴的旁邊一個人也沒有了，氣得耍猴的跑過來給了我一巴掌，說是我搶了他的生意。

后來公園管理處的人來了，也不問問是怎么回事便說我破壞公園衛(wèi)生，當(dāng)時就要罰我錢。我一聽就急了，他罰的可是錢呀！我這輩子最缺的就是這東西了。所以我也顧不了太多，鼓足勇氣問他我怎么破壞衛(wèi)生了。他指著滿地的破爛兒說這就是證據(jù)。我說這些東西不是我弄出來的，是有壞人把它們弄出來的，再說這些東西本來就是游人扔在地上，是我把它們撿到口袋里來的，現(xiàn)在它們又出來了，跟我沒撿它們時一樣，怎么是我破壞衛(wèi)生？可能是狗急跳墻吧（這個詞似乎不大貼切，但我也想不起別的詞來形容當(dāng)時的我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這么能說起來，竟把那個人一下子問住了。一個城里人被一個撿破爛兒的外地人問住是很沒面子的事，于是他就踢了我一腳，揪著我的脖領(lǐng)子把我?guī)У搅斯珗@管理處關(guān)了半天。只是他們看我也實在沒什么可罰的，再加上屋里其他人又嫌我臟，這才把我放了。

當(dāng)然這種事很少發(fā)生，一般他們都不愿意理我，討厭了，躲開也就算了，所以我的人身安全還是有保障的?？偟膩碚f年輕姑娘小伙兒比上歲數(shù)的人要大方多了，我不喜歡那些上歲數(shù)的城里人，他們一個比一個摳門兒，一分錢被風(fēng)刮走他們能追出二里地去。有一次我在假山下的亭子里躲雨，見一位老大爺在邊上讀一份報紙，題目是《拾荒大軍生活境況堪憂》。我問老大爺拾荒大軍是什么人，生活很苦么？大爺?shù)闪宋乙谎郏瑳]好氣地說：說的就是你。說完便又去看那篇文章。我心想我是撿破爛的，怎么又成拾荒的了，城里人凈拿我們開涮，也就不再想它，而是關(guān)心起了老大爺手中的那份報紙。當(dāng)時雨下得很大，那份報紙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還撕了兩道口子。我想雨停后他還不把這份破報紙扔給我，誰想這份濕報紙他翻來覆去地瞧，直到一個多小時后雨停了，他拿起濕報紙就走，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這種事太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撿著撿著天就快黑了，我背上的口袋已經(jīng)鼓鼓的了。今天收成不錯，撿了一大堆瓶子爛紙，還有一段舊電線，銅的，這可就是十幾塊錢呀，夠給孩子換來二斤肉了! 所以我的心情特別好。高高興興地回到家，正碰到二德一瘸一拐地從門里出來，我問他干嗎去？他沒好氣地說你甭管。我問那你什么時候回來？他一聽卻火了，沖我罵著：你還管起老子來了，小母牛下犢子，你牛叉兒大了。說著他拐著一條腿就想過來踢我。我不知所措地往一邊躲著，這時張強正巧來找二德，使勁攔了半天，才把他拉走了。

三

二德回來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把大門拍得山響，全院人都被吵了起來，氣得房東老婆指著他鼻子罵：再這么晚回來你就給我?guī)е掀藕⒆訚L蛋，老娘不稀罕你那點房租。我披著衣服連忙向大伙賠不是，他倒趁我不注意，一腳把我踢了個跟頭，要不是麥子他們攔著，我又得挨他一頓臭揍。房東在邊上一邊喝酒一邊叨嘮：王小娥呀王小娥，你整個嫁了一頭驢，嗝。

驢就驢吧，誰叫我嫁了他呢。

此時驢正在床上打呼嚕，我將兩個孩子安排好，這才走出大門。今天是個陰天，灰蒙蒙的天上飄著幾個雨星。我走街串巷，見著垃圾筒就扒，見著垃圾站就掏，沒多久我的口袋里就裝了不少寶貝。城里真好，破爛兒真多，到處都是垃圾筒和垃圾站，更多的是制造垃圾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有了他們，我們這些撿破爛兒的還怕沒有飯吃嗎! 比較起來我們老家就落后多了。我們老家就沒有這么多垃圾，更沒有那么多垃圾筒。我們那有的還只是垃圾堆，我們又叫它糞堆，里邊更沒有那么多值錢的東西，鄉(xiāng)親們在倒垃圾前早拿著放大鏡把里邊能用的東西全撿出來了。即使是這些廢土，我們還用它來漚肥施到田里去。所以我們那里的撿破爛兒的全餓死了，沒餓死的也全都跑到北京來了。

前年二德那挨刀的不知從哪弄來一個破收音機，臟兮兮的，旋鈕都擰不動了，他弄了兩節(jié)電池安上，又鼓搗了鼓搗，居然便有了聲。雖然吱吱呀呀只能聽三個臺，但我們也知足了。大丫二丫可高興了，成天抱著聽。一次我聽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問一群學(xué)生崽，一個地區(qū)發(fā)達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那些學(xué)生崽說了好多，什么有多高的高樓，多長的地鐵，多高級的賓館飯店，以及有多少高級轎車多少立交橋。主持人聽了都不滿意，我知道這些學(xué)生崽都沒有說對，一個地區(qū)發(fā)達不發(fā)達根本不看這些，只要看那個地方能產(chǎn)生多少垃圾就清楚了。

北京肯定是最發(fā)達的城市，就連這里的垃圾筒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這些垃圾筒和垃圾站現(xiàn)在都漆成了黃和綠兩種顏色，黃的用來裝沒用的垃圾，綠的裝可回收的垃圾，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破爛兒”。自從有了這樣的區(qū)分后，就連我們這些撿破爛兒的都方便多了。

當(dāng)然現(xiàn)在很多城里人層次也不高，把垃圾不加分類地亂扔。有一次我伸手到一個綠色的垃圾筒中去掏，當(dāng)時手感不錯，以為是什么好東西，掏出來一看，竟是一塑料袋大便，還滴滴答答地流著黃湯。邊上路過的幾個行人差點吐了，沖著我好一通罵，好像這袋子屎是我拉的。好在我破爛兒撿了這么多年，早已積累了豐富的從業(yè)經(jīng)驗，處亂不驚，聞臭不亂，對那些人的咒罵充耳不聞，扔了那袋子屎繼續(xù)往里掏，終于掏出了幾個塑料瓶子和幾個避孕套兒。

這就是當(dāng)今的城里人。連城里人都是這樣的低素質(zhì)，讓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還能指望什么呢!

當(dāng)然了，城里人并不這么看自己，他們的自我感覺都好得不得了，個個眼睛只往天上看?？扇ツ攴堑湟霍[，誰也顧不上再擺過去的臭架子。幾乎一夜之間，差不多所有的城里人都戴上了口罩，每人臉上都蒙著一塊白布，就算兩口子，走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除了白布，一張張臉上就只能看見眼睛，什么笑眼兒、瞇縫眼、死羊眼、三角眼、棱子眼，疤瘌眼，各種各樣的眼睛卻只有一種眼神：害怕和疑神疑鬼。誰要是沒戴口罩在他們面前一站，能把他們嚇?biāo)?。?dāng)時城里的外地人也明顯減少，就連大江他們也逃回老家去了。

這群膽小鬼，怕死鬼，辜負了我對他們的信任，太讓我失望了，我看不起他們！大江走后，二德憤憤不平地罵著，將大江剩下的半棚子破爛兒賣了，換了酒喝。

我和二德，還有麥子沒走，我們還得趁這機會多掙點錢呢?？珊髞硇蝿菰絹碓絿乐?，電視上天天報有多少人被傳染和死了多少人，居委會的人天天到各家去噴消毒液。最后就連我家二德也心虛了，不知從哪弄了個破口罩捂嘴上了，幾天下來口罩比破爛兒還臟，但他仍那么戴著。當(dāng)然了，他與人說話時還是要摘下來的，要不他怕人家聽不清他的外地口音，弄得房東老婆直罵：二德，你豬鼻子插大蔥，裝什么洋蒜。二德便摘下口罩走過去苦笑著說：大馬（媽），我這也是美（沒）班（辦）法兒，我這拉家?guī)Э诘?，萬一又（有）個耗（好）歹，讓我那倆丫頭可咋班（辦）呀。房東老婆趕緊往一邊躲，說：你愛咋辦咋辦吧，離我遠點兒。

二德還給大丫二丫每人弄個了口罩，口罩太大，孩子臉小，一下子把腦袋就全包上了，差點把倆孩子憋死。

我當(dāng)然不像二德那樣盡犯二百五，招得人人不待見。我不怕什么非典，我在老家時連野豬都不怕，更甭說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了。所以大家都戴口罩，我不戴，我倒要看看這非典能把我怎么樣。那些日子只要我來到大街上，人們便全躲著我，離著老遠就向我投來敬畏的目光，眼神中充滿驚訝和恐懼，有幾個小伙子離著老遠就向我豎大拇指。我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什么，但我知道那全是佩服的話。開始我還有些不適應(yīng)，會臉紅，但后來我就適應(yīng)了，一天看不到這樣的眼神我就不舒服。

我得意極了，我這輩子在別人面前從來也沒有那么威風(fēng)過呀，特別是在城里人面前，那感覺真是太好了。有一次我上了輛公共汽車，當(dāng)時車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我從前門剛一上去，就聽轟的一陣騷亂，就跟蒼蠅炸了營似的，人們驚叫著急急忙忙從后門逃了下去，沒逃的幾個也全都跑到車后排去了。我心想大家也太客氣了，這么寬的地方讓我一個人坐，真不好意思。過去只要坐汽車，賣票的首先盯著我們這些外地人，在他們看來，我們是逃票的重點嫌疑對象，而且我們隨身帶的口袋也是要買票的。但這次不一樣了，當(dāng)我站起來主動要向售票員買票時，他竟慌亂地示意我就坐在原處不要動，說我不用買票了，而且下車時他也沒跟我驗票。我一下車，車門就重重地關(guān)上飛一樣地開走了，在那一個多月里我連坐車都是免費的。

非典真好，可惜那段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風(fēng)光的一段日子呀!

胡思亂想著已經(jīng)到了下午，我背上的口袋已經(jīng)鼓鼓的了。正好路過賣舊三輪的那家門口，我便進去看了看，那人不在家，那輛舊三輪還扔在墻根那，上面堆滿了爛菜。我出了門正要回家，卻看到二德和麥子蹬著三輪過來。二德在前邊一拐一拐賣力地蹬著，褲襠那被汗?jié)窳艘淮笃拖駝倓偰蜻^，麥子跟在他的身后，也是一臉的汗。兩人的車上除了一些廢紙舊瓶，還躺著兩個破鐵柜子、一臺舊洗衣機和兩臺老式電風(fēng)扇。顯然他們下午生意不錯。

二德從來都很會收破爛兒，什么舊冰箱、舊電視他全能收來，這兩年甚至連舊電腦也收過，有時不知他從哪弄來的破電纜，就在門口燒出銅鋁絲來再去賣。大江他們經(jīng)常問他是怎么收到這些東西的，二德便笑著胡說一通，或是拐著腿在院子里做出滑稽相來把話題岔開，弄得大江他們很不滿。其實他連我都不告訴，不知這回麥子是怎么跟他搞到一塊去的。

回到家，幫著二德卸了車，二德和麥子連口水都沒喝便又出去了，我一個人將這些死沉死沉的家伙搬到了棚子里，然后給兩個孩子做飯。這回他們很晚才回來，從車上扔下來兩個大井蓋。我從屋里跑出來，二德沖我噓了一聲，便從屋里拿了把大鐵錘，兩三下便把那兩個井蓋砸碎了。我驚恐地看著他，想問這井蓋是從哪來的，二德卻瞪了我一眼，黑暗中我也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兇狠，便不敢再說話。大江他們圍在屋里賭錢正在興頭上，沒理這邊的事。不一會，二德和麥子將這些碎井蓋連同那兩個破鐵柜子一同拉走了。

四

這兩天二德和麥子總能弄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什么鐵井蓋兒、舊電纜、廢鋼管，而且總是神神秘秘的。二德的心情也不錯，每天小調(diào)不離口，對我也開始有了笑容了?？粗靡獾臉幼?，我敢肯定這挨刀的最近沒干好事。好在那些東西數(shù)量不大，我也就不去問他，省得又要招他揍。再說有麥子和他在一起我就放心多了，麥子一向膽小，有麥子在可能出不了什么大事，還是由著他去折騰吧。何況最近我也顧不上他，我還有自己的事呢。我的事就是盡快成為一個收破爛兒的，我準(zhǔn)備買三輪車了。

當(dāng)然了，我攢錢是偷偷進行的，這事不能讓二德知道。這挨刀的平時手特別緊，我們家的錢都在他手里攥著，我花錢得向他要，比要飯的要錢難多了。他攥著錢自己可以狂喝濫賭，但只要我多花一分，他都覺得跟要了他的命一樣，他要是知道我背著他攢錢，非把我那只好眼也打瞎了不可。所以我只能偷偷地來，將平時的菜錢、糧食錢一點一點省下來，全放進到床底下一塊磚下邊的鐵盒里。這是我的小金庫，二德不知道?，F(xiàn)在已經(jīng)攢了七十多塊了，我本來是為了防備孩子有個病呀災(zāi)的，或是平時接個短兒用的，看來這回買車要用上了。

除了要買車，我還得有桿秤。不過這不用急，麥子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我弄一桿來。在這些老鄉(xiāng)里邊，也就麥子還能幫我。他還答應(yīng)帶我去跟賣三輪的那家砍價，并說好到那后由他先跟那人侃，等把那人侃暈了再說價錢。他還囑咐我到時候別亂插嘴，省得壞了事。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是個啞巴了，麥子這才滿意地帶我去了。

我跟著麥子來到大街上，卻見不遠處一個漂亮姑娘由一個男人陪著從一輛車里下來，在商場櫥窗那比比劃劃說著什么。我站在馬路這邊，一時看那閨女眼熟，心說這不是老藍家的小蘭嗎，怎么在這呢？沒想到幾年不見竟出落得這么漂亮，比城里姑娘還洋氣。我一激動，就顧不上麥子，沖馬路對面大喊起來：喂，小蘭，小蘭，藍，藍蘭。

我的聲音很大，那兩個人向我們這邊看了一眼，便進了那家商場。我拉著麥子要過去，他卻把我推到一邊說：你有病呀，爛爛爛地瞎叫什么，想破爛兒想瘋啦! 我說：我不是吆喝破爛兒，我是在叫小蘭。麥子說：什么小爛，這里哪有小爛。說著他用手四處亂指著。

見麥子沒聽懂，我急了，拉著他的手說：我說的是小蘭，小蘭呀，你怎么就忘了小蘭了呢，就是老藍家的小蘭呀，剛才下車后進商場的那個，藍蘭呀。麥子這才安靜下來，站那瞧了半天，疑惑地說：小蘭？老藍家的小蘭？她怎么會在這兒？他站在那又看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說：管她什么小蘭不小蘭的，關(guān)你什么事？再說就算她真是老藍家的小蘭，她現(xiàn)在也不會再認你了，咱們還是走吧。

說著他就要走。我一聽就急了，趕緊拉住麥子說：為什么，為什么小蘭不認我？我們兩家前后院住著，她媽死得早，小時候我像姐姐一樣帶她，什么都給她吃，什么都幫她做，她為什么不認我？麥子使勁把我的手掰開，說：你怎么這么笨呢你，我告訴你，就因為這個，她才會不認你，你個缺心眼的，自己的心還操不過來呢，還管人家，你還買不買車？

他這么一說才提醒了我，只得隨著他向賣菜的那家走去，但小蘭的樣子仍在我心里鬧著，攪得我有些心煩意亂。

臨進那家之前，麥子又囑咐了我?guī)妆椋f：我到里邊先把他侃暈，你再跟他說價錢，不過在我沒把他侃暈之前你可千萬別犯二百五亂說話，咱們這次一定要把價錢砍到二百五以下，否則咱們就全是二百五了，你二百五不二百五我不管，我可不愿意和你一起犯二百五。

本來在他沒這么說之前我是很清楚的，但他這么一說我反而有點糊涂了：我不明白他到底是讓不讓我說話呢？再有，他到底是不讓我二百五呢還是不讓我二百五以下呢？或是要我二百五并且一定要二百五以下呢？或是又要二百五又不要二百五以下呢？再不就是不管二百五不二百五一定要犯二百五以上呢？還有不管二百五以下不以下我一定不要二百五呢？也許他是要我既二百五又二百五以下或不是犯二百五以下呢？再就是管他二百五不二百五我一定要犯二百五呢？我剛才已經(jīng)被小蘭的事弄得夠堵心的了，這時我的腦袋就有點疼，我想再問一下麥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已經(jīng)進去了。

賣菜的剛睡醒，見麥子來了，顯得挺高興，點了根煙就和麥子聊了起來。兩人天南地北地胡侃著，都是些男女不著路兒的事，聽著都讓人臉紅。麥子還真能侃，不一會兒就把賣菜的說得眉飛色舞，不停地拍麥子的肩膀大笑。賣菜的長得像頭狗熊，把麥子拍得直趔趄，可麥子仍一臉笑容地看著賣菜的說個不停。他們就這樣聊了半天，連正眼都沒看我一眼，更不用說車的事了。我腦子被藍蘭和二百五的事弄得暈頭轉(zhuǎn)向，頭疼得厲害，只得用手不停地揉太陽穴，但揉了半天仍是越想越糊涂，煙霧中只見兩個人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分不清哪個是麥子哪個是賣菜的。麥子和賣菜的仍不停地抽著煙笑著，還是不看我一眼，我心里就有些急，想叫麥子出去問個清楚，又怕賣菜的怪我，只得在后邊使勁扯麥子衣服?？甥溩訁s跟沒覺到一樣，仍然與賣菜的聊得火熱。

當(dāng)兩人抽到第六根煙的時候，麥子才和賣菜的說起我來。他說我?guī)е⒆觿偟奖本?，沒見過世面，什么也不懂，一腦袋糨子。有一次我到一個鐘表店去收破爛兒，那屋子里放滿了鐘，金光閃閃的把我那只獨眼都給晃花了。后來在秤紙盒子分量時，也不知秤桿碰了哪，忽聽墻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亂響。這下可把我嚇壞了，臉都白了，那店里的鐘表動不動就幾百上千的，弄壞哪一樣我也賠不起呀，連忙說：不是我敲的，不是我敲的，我沒碰它。說完連秤都不要了就往外邊跑，弄得賣表的全笑了，說這傻娘們兒，那是下午四點了，鐘在打點呢。

我開始聽著糊涂，后來才明白過來，麥子是把他自己的事安我頭上了。我正想向賣菜的解釋，麥子卻用手拽了我一下，我便不敢吭聲了，心想也許麥子是對的，這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卻把它記成麥子的事了，那么到底是誰的事呢？我不知道。

賣菜的聽了笑得直咳嗽，一巴掌把麥子拍得差點沒趴下，又指著我說：真有你的，你碰得倒準(zhǔn)時。我只有在邊上沖著賣菜的傻笑。

他們又笑了一會兒，最后賣菜的將煙頭一扔，拍著麥子的肩膀說：得了，一會兒我還得出去呢，你是幫她來看車的吧，咱們都是外地來的，誰也不容易，咱哥倆又是老交情了，你出個價兒吧。

麥子很高興，就捅了我一下小聲說：他已經(jīng)被我侃暈了，現(xiàn)在該你來出價了。

我當(dāng)時聽他們云山霧罩侃了半天，腦袋早有點暈暈乎乎的了，聽他們這么說，這才高興起來，心想這賣菜的竟然讓我說價錢，麥子的面子可真不小呀。但既然賣菜的跟麥子是老交情，我也不能出價太低讓他們?yōu)殡y呀。上次賣菜的跟我要三百六，我要是說低了，麥子該多沒面子。再說麥子所說的二百五到底是怎么個二百五或是五百二的我也搞不清楚了，所以我暈暈乎乎張口就說：我出三百八。

賣菜的一聽就大笑起來。麥子氣壞了，拉著我就走，說：我竟帶著你個傻娘們兒來，真二德的屁股斜了門了!

賣菜的拉著麥子笑著說：哎，別走呀，咱們再說說。

說什么說，沒什么可說的了。麥子回頭狠狠地拍了賣菜的一巴掌，氣呼呼地出了院子，騎上他的三輪便走，我在后邊叫了他半天他也不回頭。我知道麥子生氣了，但他為什么生氣呢？難道是我做錯了什么嗎？我愣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只好也去撿我的破爛兒了。

晚上，房東大女兒回來了。她前年已經(jīng)出嫁了，是輕易不會回來的，但只要她一回來就是雞飛狗叫人跳河，肯定得打起來。她進來不一會那邊就傳來了吵鬧和摔東西的聲音，接著是房東老婆打傻兒子的聲音，打得傻子牛似的哭，然后便是房東口齒不清的罵聲。最后房東女兒奪門而出，一邊走一邊嚷著：老了以后把個傻子扔給我，沒門兒。房東老婆跟著追出來喊著：我們老了就把他藥死，絕不拖累你。

房東一家子打架，我們這些住房的便全老實了，都貓在屋里不敢出去。但沒用，房東女兒走后不久，房東老婆便開始到各屋收水電費，每屋多收了五塊錢，說是天涼有人用熱水器燒開水了。大伙對付了一陣兒，就都交了，誰都知道她是為那傻兒子攢些積蓄。

我剛交完錢，二德和麥子就回來了，車上堆著一大堆舊課本和廢考試卷，我?guī)椭麄冃兜脚镒永铮瑬|西太多，兩輛車都堆得高高的，就連大丫也出來幫忙搬。卸完車，二德和麥子又出去了，說是去收購站結(jié)一筆賣破爛兒的錢。再回來時，就只是麥子一個人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自己屋倒頭就睡。我推了半天才把他弄醒，他告訴我二德跟張強在一起，晚上可能不回來了。說完倒頭又睡了。這時二丫醒了要水喝，我只好回去照顧孩子。

果然二德這天晚上沒有回來，而且第二天晚上也沒有回來，我想到張強那去找他，但又怕他再揍我，就沒敢去。到了第三天后半夜，我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和二德驚慌的喊聲。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來不及穿好衣服便跑出來給他開門，此時房東老婆也起來了，站在門口跳著腳地罵，等我開開大門，卻已經(jīng)不見那挨刀的影子了。

別看這挨刀的腿瘸，可跑起來比誰都快。

五

二德一走兩天沒有消息，我問麥子這挨刀的到底出了什么事，麥子一臉茫然地說他也不知道。那天他和二德一起出去喝酒，后來張強來了，就把二德叫走了，至于去哪他們沒告訴他。我又到張強的廢品收購站去問，他們說二德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過了，他們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張強這幾天去外地了，得過兩天才回來。我什么也沒問出來，只好回家。麥子問我那三輪還買不買，要買他幫我再去問問，我說二德的事我還急不過來呢，三輪的事也先放一邊吧。

晚上，我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用剩飯給兩個孩子熬粥吃。中午大丫給二丫熱飯時把飯熱糊了，現(xiàn)在鍋里還是一股糊焦味。二丫嘴饞，急著抓飯時把手燙了，紅了一大塊，起了好幾個泡，讓我揪過來好一通揍，才胡亂給她用鹽水洗了洗就包上了。

真是煩心事一件接一件。我熱著粥，感到心里撲騰得厲害。這兩天總感覺著要出事，弄得我的頭疼得受不了，就用手在頭上使勁捏，頭疼沒止住，把腦門捏出了六個大紅點。大江他們便叫我紅桃六，說我要走桃花運，問我看上哪個小白臉兒，他們出錢幫我養(yǎng)著，弄得全院跟著起哄。氣得我說老娘就看上你爸那老東西了，大伙就笑著讓大江二江叫我小媽，這倆家伙還真叫，真是一群天殺的。

此時大江他們剛吃完飯，正在屋里砸金花。不知到底是誰賴賬，大江和二江打了起來，對罵操你媽。麥子在邊上起哄，說哥倆一個媽，操個什么勁呢。麥子這么一說哥倆就都改了口，對罵操你小媽，邊罵邊笑著往我這邊看，氣得我直罵這幫挨刀的三輩祖宗。

屋里，大丫摟著二丫躺在被窩里，手里擺弄著二德收來的那些舊課本，翻來覆去地看。那天二德收來的舊課本太多，大丫也幫著往棚子里搬，可賣力了。這兩天又跟著了魔似的，天天拿著這些本子不撒手。

大丫已經(jīng)八歲了，按說早該上學(xué)了，但錢在哪呢! 現(xiàn)在的孩子上學(xué)一年就要幾百塊，我一個撿破爛兒的怎么供得起呀! 大丫這孩子哪都好，就是死不了上學(xué)那條心。九月一號以后，每天早晨起來看別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她的眼睛就發(fā)直，樣子可憐巴巴的。我只好哄她說學(xué)校老師可厲害了，動不動就打?qū)W生，咱不上學(xué)就不上學(xué)吧，跟二丫在家玩。大丫就點點頭，也不說話，眼睛竟有點濕。唉，過些日子就好了，孩子都這樣。再說大丫要是上了學(xué)，這二丫有誰來幫我看呢。

二丫還太小，現(xiàn)在還不懂這些，就知道天天抱著她的收音機聽，走到哪抱到哪，也不管聽得懂聽不懂。現(xiàn)在喇叭里播的是一個調(diào)查節(jié)目，主持人問北京市民對外地人的看法如何，有一位大姐打進電話正說著：……這奧運會就要在北京開了……要我說，咱北京的治安全是外地人……要想把北京的治安搞好……外地人全趕走……

聲音忽斷忽續(xù)地傳來，我的頭疼得更加厲害，這時大丫忽然抬起頭，呼扇著那雙黑亮的眼睛問我：媽，咱們是要被趕走了么？

誰說的？我正犯頭疼，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隨口問著。

這喇叭里說的。二丫說著，將那破收音機向我舉起來搖著。

把它放下，你個婊子養(yǎng)的，摔壞了我撕了你的嘴！我的頭忽然撕裂一樣疼，心中感到無比的憤怒，也許是那個破收音機讓我想起了二德吧，我揮舞著手中的勺子沖倆孩子嚷著。

這時大門口忽然傳來一片雜亂的腳步聲，有個聲音在我身后說：把勺子放下。我憤怒地回過頭來，想罵是誰在喊老娘，卻見一群警察由一個居委會的人引著走進院子。院子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大江他們停止了砸金花，倚著桌子歪七扭八地站起來，把桌子上的毛票偷偷往褲襠里塞著。大丫趕緊抱住二丫，小聲說：真的趕咱們來了。說完，倆丫頭將頭緊緊縮進了被子里。房東老婆已經(jīng)跑了出來，擠出一臉笑問：大伙這么晚了還出勤，真是太辛苦了。房東也從房里歪出來，笑著將一臉酒氣噴到一個年輕的警察臉上，年輕警察厭惡地將臉閃開。

我趕緊放下勺子，不知所措地向警察們笑著。其實我對警察并不太害怕，城里的警察我見多了，只要附近一出案件或政府有什么活動，他們肯定會來這個院兒調(diào)查。一般也就是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盤問我們幾句，再囑咐一下房東便走了，從來沒有出過什么大事。我很喜歡跟警察說話，他們說話都是直來直去的，從來不拐彎抹角說些讓我聽不懂的話。曾經(jīng)有個戴眼鏡的警察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叫王小娥。那警察歪著頭透過眼鏡片看了我一會兒說：那你姐姐一定叫王小丫吧！我說是呀，她是我堂姐，養(yǎng)豬養(yǎng)得可好了，你怎么認識她？他瞪了我一眼不再說話，可我從此對警察就更佩服了。其實根本不用你說，他們真的什么都知道。

警察和房東說了會話，就對我們這些住房的說：過來。見我們沒有反應(yīng)，又補充說：叫你呢，腦袋上有紅點的。麥子捅了下我說：紅桃六，叫你呢。我這才意識到我腦門子上的紅點，趕緊走過去。

一個年輕的女警察走過來開始問我，她拿著一個本子邊問邊往上邊記。但當(dāng)她得知我叫王小娥后，卻只抬頭看了我一眼，并沒再說什么，又低頭往本子上寫著，看來她并不知道我堂姐叫什么。后來她又問我：你愛人叫周德基吧？她這么說我當(dāng)然不愛聽了，一個閨女家家的，說話這么不中聽，不知她家里是怎么教她的。我就緊閉上嘴不再說話，這時我聽到邊上不知誰笑了起來。那女警察還沒明白過來，又對我說：問你呢，你愛人叫周德基吧？這下我急了，紅著臉憋了半天才說：他不叫那玩意兒。說完我一賭氣坐在了地上。我的話讓女警察一愣，接著她的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氣得踹了我一腳，我也不躲，坐在地上把頭扭到一邊。

這時旁邊有一個男警察笑著走過來，接過女警察手中的本子說：還是我來吧。女警察這才氣呼呼地站到了邊上。

男警察拿著本子湊到我面前問：你愛人是不是叫周德基？

我喘了口氣，回過頭來說：是我那口子。

男警察扭頭沖女警察笑著眨了下眼，女警察一生氣，甩手出去了。這時我心里不禁有點害怕了，得罪了警察可不是好玩的，以后我可怎么在北京混呀！

不過這男警察倒還挺和氣，只問了一下二德的情況，他去哪了，這些天有什么表現(xiàn)。我都一一作了回答。突然我心里緊張了起來，意識到二德可能要出事了。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問：我家二德是不是讓你們給抓起來了？

男警察一笑說：要是那樣我們還到你這兒來干什么？不過你也別著急，他的事也不大。行了，先到這兒吧，以后你一有關(guān)于周德基的情況馬上向我們匯報，爭取來個從輕處理。說完便帶著其他警察走了出去。

房東老婆笑嘻嘻地將警察送走，回來指著我的鼻子便罵，說我給她招事兒。最后她指著大伙嚷著：你們聽著，住滿這個月全都給老娘搬家，老娘這房不租了，省得跟你們這些王八蛋著這份閑急。她罵一句呸一口，口口呸在了我的臉上，房東拉了她半天才把她拉回屋去。

我愣愣地站在院子里，跟丟了魂似的。我不知道二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背著我都做了些什么，萬一他犯了大罪，以后我和倆孩子又該怎么辦。要是他被判個十年八年的，我們這個家不就毀了嗎！我越想越害怕，頭便疼得更加厲害，這時我聽麥子對我喊：你的粥糊了，快端下來。我這才想到我的爐子上還熱著粥呢，趕緊將鍋端下來，爐子都快被澆滅了。

六

房東老婆并沒有趕我們走，而是給我們都漲了房租。她說這是管理成本，要是誰出了事，上邊就得罰她錢，她租房不能虧本兒，所以得先把罰款要出來。大江他們把臉繃得像掛了霜的茄子，一邊交房錢一邊跟我抱怨，說都是二德惹的禍，連累大家一起倒霉。我沒心思與他們爭這些，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二德一連幾天沒有消息，開頭兩天我急得腦袋疼，但后來也就不急了。急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事已經(jīng)出了，警察要抓他誰還攔得住？再說就憑二德的膽子，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即便他給抓進去了，也不用替他擔(dān)心，他會照顧自己著呢。聽說前二年有一個叫孫志剛的大學(xué)生在廣東被當(dāng)成盲流關(guān)了起來，不知怎么就死了，后來這事還驚動了總理。我們可不會給總理添麻煩。當(dāng)年我和二德被聯(lián)防隊抓起來準(zhǔn)備遣送回鄉(xiāng)，我們老老實實在小屋里蹲著，一聲不吭，管他們怎么踢怎么罵，我們也不出聲。這不就得了嘛，看來那個學(xué)生崽是看書看呆了。

想通了之后心情就好多了，頭也不那么疼了，把倆丫頭支到院子里去玩，我便開始在屋子里翻，看那挨刀的過去背著我都把錢藏哪了。這間小破房又矮又潮，是由碎磚頭堆起來的，黑黑的墻上到處都是窟窿，夏天漏雨冬天透風(fēng)，但要想藏點東西還是挺方便的。我在屋里翻了個夠，終于在房頂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洞，外邊用塊磚掩得好好的，里邊卻塞了個小瓶子。

這挨刀的腿瘸還藏這么高。我樂著將小瓶子掏出來，打開一看，只有五張油膩膩的大團結(jié)。沒想到這挨刀的這么多年攢的比我還少，只攢了五十塊，也不知這幾年他把賣破爛兒的錢都怎么給糟了。我坐在床上拿著那五張油膩的票子發(fā)愁，這五十塊再加上我床底下藏的七十幾塊，也只有一百二十塊，離買三輪的錢還差得遠呢。再說二德這挨刀的哪天要是回來，發(fā)現(xiàn)他的錢不見了，非扒我一層皮不可，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想了半天，越想越害怕，咬咬牙，最后還是將那五張票子裝進瓶子，又放回到那個墻洞中。

二德的錢是指望不上的，要想買車還得靠我自己。安頓好兩個孩子，我拿著我的大口袋又去撿我的破爛兒了。這些天雖然二德的三輪就在裝破爛兒的棚子里扔著，但沒有他的話，我可不敢騎。

這回我去了不遠處一個剛建成的小區(qū)，前兩年，這里還是一片拆遷工地時，我和二德就常到這里來撿破爛兒。城里人就是有錢，別看家具電器什么的都搬走了，可就是他們?nèi)酉碌钠茽€兒中，廢銅爛鐵舊塑料，值錢的東西也多了去了。那年夏天雨出奇地大，外邊下得跟用大瓢潑似的，我們小屋漏得像小瓢潑似的。房東一家子正犯感冒，三口人倒在床上每人抱著個瓶子打吊針，誰也不愿冒雨去修房子，就要我們到拆遷區(qū)里弄點舊瓦自己修上。我們頂著雨來到這個拆遷區(qū)，這里已經(jīng)拆得一塌糊涂，被雨澆成了一片大泥塘，房子?xùn)|倒西歪，跟挨了飛機轟炸似的。

我和二德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在最南邊還有兩間房湊合立著，房頂鋪著兩坡舊瓦，還挺整齊。當(dāng)時雨下得大極了，把我們澆得跟水雞子似的，二德臉都青了。但我們一見到這兩坡瓦就樂了。二德把我托上房去揭那兩坡瓦，他腿腳不好，在下邊接著。我們越揭越高興，心想這么多的舊瓦，弄回去也能賣不少錢呢，這回可發(fā)財了! 我越揭心里越美，越揭越帶勁，不一會兒，一間房頂上的瓦就給揭得差不多了。這時忽見一個穿睡衣的人從屋中跑出來，站在院子里抹著臉上的雨沖我就嚷：嗨，該死的，你們干嗎哪？我當(dāng)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邊揭著瓦一邊說：拆遷了，揭瓦呀。那人聽了就罵：我們搬家了嗎？你就揭瓦，你他媽的找死呀! 我一聽才知道人家還沒搬家呢，嚇得從房上跳下來就跑，二德這挨刀的早蹬著三輪跑沒影了。

從房上跳下來后我跑得太急，一下子踩到一根鐵釘子上，釘子尖扎透了腳背從鞋面上露出來。我顧不得疼，拔出來繼續(xù)跑，回到家時血把整只鞋都浸透了。那時二丫剛會走，倆孩子看了我腳上的血嚇得直哭，我咬著牙對大丫說：小婊子你死嚎什么，給我把鹽罐子拿來。大丫哭著把鹽罐子給我拿過來，我往盆里抓了幾把鹽，用熱水沖了，開始洗腳。腳剛往盆里一放，整盆水便紅了，鹽水殺著傷口疼得我渾身直冒冷汗，就跟虛脫了一樣，洗完腳后我找了塊白布把腳給包上了。

二德這挨刀的那天不知跑哪去了，等雨停了才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躺在床上身子燒得跟火炭似的，這挨刀的竟跟沒事人一樣，根本不問。麥子他們聽到大丫的哭聲趕過來，都說我得到醫(yī)院去瞧瞧。我說不用，有點小病就上醫(yī)院，咱有那命么？到醫(yī)院是要花錢的，我長這么大就不知道醫(yī)院門朝哪邊開。麥子他們見勸不動我，只好回自己屋去了，大江媳婦給我找了點消炎藥吃。我一連在床上躺了五天，第六天從屋里出來時，看外邊什么都明晃晃一片。那次差點把我的腳也像二德一樣扎瘸了，很長時間我走路腿軟得跟面條似的。

說來這都是兩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這里已是另一番模樣，小區(qū)蓋得可真漂亮，富麗堂皇得似乎只有神仙才住得上。城里人搬家前都要將新房裝修一番，所以新建的小區(qū)附近的垃圾筒中總有許多寶貝。各種裝修的廢料都能扒出來，什么鐵釘鐵鉤銅絲鋁線，應(yīng)有盡有。如果這座樓里住的是有錢人，那么這些垃圾筒就成了我的聚寶盆了，肯定能發(fā)一筆小財。當(dāng)然人們不能總裝修房子，所以這樣的好事不能總碰到，但如果碰到了，那撿破爛兒的就跟蒼蠅見了有縫的蛋一樣，全蹤過來了。弄不好大家還要打架。

在小區(qū)拐角處就有幾個大垃圾筒，這些日子我一直在那撿破爛兒。前幾天來了個禿頂老頭，也在我旁邊撿。本來我不攆他也就得了，誰想到后來他倒要攆我走，愣說是他先來這里撿的，這些垃圾筒就得歸他撿。這還有沒有道理可講呀! 可我一時心急，也想不起來應(yīng)該說什么，便沖他大喊著：這些垃圾筒就是老娘的飯碗，你跟老娘搶飯碗就不行。我正嚷著，一個人騎車正好路過，一口痰便直直地飛到了我的飯碗里。那老頭就笑，我就跟他干了起來。他拿著一根小木棍，我拿著我的鐵鉤子，招得一大群人在邊上看，不停地給我們助威打氣。我開始還只是比劃比劃，不想傷著他，但有了這么多人看著，便誰也輸不起了。我一不留神，他小木棍上的釘子把我的褲腿劃了個口子。邊上就是一陣喝彩聲，有人還叫著說口子應(yīng)該撕得再靠上點。我當(dāng)時就急了，拿著我的鐵鉤子就去勾他，鐵鉤子勾到了他破棉襖的前襟上，我用力一拉，也搭那棉襖糟點，嘶的一下差點把那破棉襖給撕成兩半。老頭子這才知道我的厲害，披著破棉襖躲到一邊去了。

從這以后他再也不敢惹我，當(dāng)然我也不會欺負他，他再來這里撿時我也不會攆他走。但幾天后他又帶來一個灰臉老太太，頭上滿是稻草，手里也拿著根木棍。我本以為她是他找來的幫手，就又抄起我的鐵鉤子準(zhǔn)備再打。但他們并沒有打的意思，而是坐在墻根那開始互相捉虱子。后來才知道她是他老婆，兩人都是撿破爛兒的，來北京這么多年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現(xiàn)在住在工地的水泥管子里。這老太太有病，他想多撿點破爛兒好給她買條被子。我一看那老太太，嘴唇發(fā)青，病懨懨的，心就軟了，就說：那今天你們在這吧，我到別處去看看。

這兩天我一直沒再來過這里，今天第一次來，卻看只有禿頂老頭坐在花壇邊上，邊曬太陽邊捉著身上的虱子。我過去問他老婆哪去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摳著滿眼的眼屎半天才說：死了。

死了？

死了，就在前邊路口，前天讓汽車撞躺下就沒緩過來。禿頂老頭說著打了個哈欠，又去捉他的虱子。

汽車呢？

跑了。他說著低下頭，再也不看我。

我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見他不再理我，就胡亂在垃圾筒里鉤了兩下，拿著我的口袋走了。大早晨的就聽到這么喪氣的事，弄得我一天心情都不好，破爛兒也沒撿多少。當(dāng)下午我路過銀地大廈時，就看到路口那圍了一大群人，一輛收破爛兒的三輪橫在馬路牙子上，路邊一群警察將一個人死死按住，一個警察用警棍不停地指著那人的頭問：快說，把井蓋都藏哪了，快說！我仔細一看，地上那人竟是麥子。

我趕緊過去問：麥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麥子的頭被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草，歪著臉沖我罵著：你個大糞腦子，有你什么事？滾一邊去。那些警察一聽我跟麥子說話，立即把我也圍起來，問我是誰，把井蓋藏哪了。我說：什么井蓋，我不知道啊，他叫麥子，我叫王小娥，我們是好人，你們不要抓我們吧。可警察根本不聽這一套，一個警察抓著我的脖領(lǐng)子說：什么王小娥，就算你是王小丫也得抓你。

又是一個認識我堂姐的人。

七

天冷了，大風(fēng)整整刮了一夜，跟鬼嚎似的。小屋里四處漏風(fēng)，倆孩子又凍又怕，縮在被窩里直哆嗦。我半夜起來弄了點報紙把墻上的縫塞了一遍，也不大管用。風(fēng)太大了，第二天起來才發(fā)現(xiàn)外邊的破爛兒棚子被大風(fēng)掀飛了半拉棚頂，好在那些破爛兒都裝在口袋里，才沒把北京城弄得破爛兒成災(zāi)。

我已經(jīng)被放出來六天了，麥子還沒有回來。警察說他涉嫌盜竊公共設(shè)施，得在里邊多住些日子。我這才想起前些天他跟二德在一起時收回來那些東西，看來麥子是讓二德那挨刀的給帶壞了。果然兩天后警察又來了一回，把二德的三輪也沒收了，并要我一有他的消息馬上報告，看來這挨刀的現(xiàn)在還沒被警察抓到。

可我又上哪去弄二德的消息呢？這挨刀的跑了快一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一點信兒也沒有。張強前兩天倒是來過一次，不是來送二德消息的，而是來要賭債的。他說這半年二德玩牌總共欠了他八千塊，現(xiàn)在必須還錢了。我的媽呀，這挨刀的可真敢欠! 一欠就是八千塊，我說他瓶子里只藏了五十呢，原來他都賭進去了。當(dāng)時我腦袋就有些發(fā)傻，臉都有點綠了。而張強的臉更綠，繃得像死人，兩眼刀子似的緊盯著我那只獨眼。他說他現(xiàn)在要錢有急用，如果明天我們再不還錢的話……哼哼。說到這他沒再說話，而是用鼻子哼了兩聲?，F(xiàn)在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是要威脅我，他哼哼那兩聲是為了加強他威脅的語氣和力度的。但當(dāng)時我整個被嚇蒙了，完全誤會了張強的這番苦心，趕緊討好說：張老板你牙疼呀，那你喝杯熱茶吧。張強一聽，氣壞了，摔了茶杯踢門就走了。

這下我可把張老板徹底得罪了! 那張老板是什么人物，人家可是開廢品收購站的呀，他一跺腳，附近撿破爛兒的、收破爛兒的、要飯的、淘大糞的個個膽戰(zhàn)心驚，誰不敬仰! 我怎么惹得起他呢! 但這錢我又用什么來還呢？那可是八千塊呀，我想買輛破三輪，二百多塊錢我還拿不出來呢。這八千塊，我得撿多少破爛兒才能湊夠呢!二德這挨刀的也是，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賭，有這八千塊得給孩子買多少好吃的好穿的，能買多少收破爛兒用的破三輪呀! 有這八千塊，大丫也能上學(xué)了，二丫也能有電視看了。這下全完了，平白無故就背了八千塊的債，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我擔(dān)驚受怕瞎想了一宿，腦袋就跟要裂開一樣，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大伙就都叫我紅桃八了。

但第二天張強并沒有來，第三天也沒來，而我卻更害怕了，我怕他想出什么更歹毒的方法對付我。直到昨天下午我才知道，他因為私收井蓋和私開賭場也被警察抓走了。我這才松了口氣，真謝天謝地，警察把這些挨刀的全抓起來才好呢!

我胡思亂想地打開爐子準(zhǔn)備給孩子做飯，此時大丫還沒有起來。這孩子平時從不睡懶覺，不管多早，只要我起，她就會跟著起來，然后就給妹妹穿衣服洗臉，全不用我管。但今天二丫都在門口玩半天了，大丫仍縮在被窩里不愿動彈。我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還很燙，似乎比昨天燒得更厲害了。自從警察把我放回來那天，大丫就有點打蔫，跟我說她頭疼，只是當(dāng)時我正為張強要債的事發(fā)愁，哪有心思管她呀，這兩天竟然就發(fā)起燒來了。我給她把被子蓋好，又給她和二丫每人掰了塊火腿吃，然后就去給她熬姜糖水。

這火腿是我前天撿破爛兒時跟一位大姐要的，當(dāng)時她正拿著它出來，邊聞邊說過期了，就要往垃圾筒里扔。這城里人對東西可真一點都不在乎，挺好的火腿說扔就扔。我趕緊過去說：大姐，我不怕過期，您要扔不如給我，我們孩子愛吃。她就把它給了我。孩子多少天沒見到肉了，吃得可香了?？山裉齑笱緟s連看都不看它一眼，閉著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我拿著火腿逗了大丫半天，她還是不愿睜眼看我，這時我想起我被釘子扎腳的事來，便到大江媳婦那去找消炎藥。大江媳婦也跟著過來，看了看大丫，說要不就送醫(yī)院去看看大夫，你看孩子多難受呀。我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咱窮人家孩子都皮實，有點小病怕什么，咱可不像城里人那么嬌貴，看個感冒就花幾百塊。大江媳婦說也是，放下個皺巴巴的藥盒走了。

我讓大丫把藥吃了，看著大丫燒得通紅的小臉，心里不禁有點發(fā)酸，心想這孩子前世造了什么孽了竟托生到我們家來受罪。我這么想著眼睛就有點濕，忍不住從床底下拿出我的鐵盒子，這里邊已經(jīng)有了九十塊錢了，和二德瓶子里的五十塊放一起，零零碎碎也一大堆了。要不我就帶大丫去看看大夫! 我坐在床上狠了狠心，仍沒舍得，最后還是把鐵盒和瓶子又放了回去。扭頭對大丫說：大丫，媽心疼你，知道你現(xiàn)在難受，可媽還得用這錢買車呢，這樣媽才能去收破爛兒，才能為你掙更多的錢，讓你和二丫都能上學(xué)，大丫，你現(xiàn)在就挺一挺，過兩天就不難受了，來，媽給你煮姜糖水喝，出了汗就好了。這時姜糖水已經(jīng)熬好了，我給大丫喂下去，捂上被子讓她發(fā)汗，又關(guān)照好二丫，這才關(guān)好門出去了。我還得去撿破爛兒呀，不撿破爛兒我能怎么辦？現(xiàn)在不但我的三輪沒買到，就連二德的三輪也被警察沒收了，二德這挨刀的最近可能也回不來了，不撿破爛兒，這倆孩子我靠什么養(yǎng)活呢!

想著想著，我的腦袋就昏昏沉沉的了，看什么都一片模糊，就連看到垃圾筒都不像從前那么親了。不知不覺就來到一個大機關(guān)門口，只聽得肚子里咕咕直叫，這才想起從早晨起來一直就沒吃東西。拿出懷里的半個干饅頭開始吃，饅頭干得直剌嗓子，身上也忘了帶水。我四處打量著附近有沒有自來水龍頭，這才看到一群人正圍在機關(guān)的大門前，亂哄哄不知在說什么。我無精打采地坐臺階上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就問旁邊一位大爺這是怎么了。這位大爺?shù)惯€和氣，告訴我是他們單位醫(yī)療費一年多沒給報，大伙到政府告狀來了。我聽了，搖搖頭說：原來就這事呀。大爺吃驚地看著我說：這事還小嗎？我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可從來不知道什么叫醫(yī)療費報銷，我們才不鬧事呢。大爺聽了生氣了，說：一邊去，要不說你只配當(dāng)鄉(xiāng)下人。我討了個沒趣，只好躲一邊去了。

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來往的車都過不去了，急得直按喇叭。后來警察來了，說今天有市里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大伙全散了吧。告狀的人們哄鬧了一陣，便散了。我也只得繞道走開。

又扒了幾個垃圾筒，撿了點瓶瓶罐罐的，也沒什么真正值錢的東西。心里正覺得煩亂，卻見道邊躺著一只毛絨狗，滿是草葉和泥土，要不是旁邊扔著一只掉下來的耳朵，我還以為是真的呢。我撿過來捏了下它的屁股，嚇了我一跳，那狗竟然咿呀咿呀唱了起來，里邊又是牛叫又是雞叫的，我也聽不懂它唱的是什么。我又打了下它的屁股，它又唱。這下我可高興了，心想把它拿回去給大丫二丫玩，還不得把倆孩子樂壞了。想到這我破爛兒也不撿了，拿著毛絨狗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剛一進大門，就聽到二丫在屋里正拼命地哭著姐姐。我當(dāng)時心里咯噔一下子，扔了破爛兒口袋就往屋里跑，卻見大丫臉色鐵青，眼睛斜著一動不動，二丫正抱著她不停地哭喊著。我趕緊過去抱起大丫，拍著她的臉說：大丫，大丫，你怎么了？你可別嚇唬媽呀，你看我給你拿什么來了，你看多好的小狗呀，它還會唱歌呢，你聽呀! 我說著就把那只毛絨狗在大丫眼前不停地晃著，小狗便又咿呀咿呀地唱起來，又是牛叫又是雞叫的，可大丫一動不動就跟沒看到一樣。嚇得我也忍不住大哭起來，小屋里歌聲哭聲雞叫聲狗叫聲亂成了一團。

房東和他老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都跑了過來。房東老婆看過大丫后便開始埋怨我為什么不早送孩子去醫(yī)院，見我已經(jīng)哭傻了，就不再理我，吩咐房東趕緊給120急救臺打電話要急救車。房東喝得醉醺醺的，摸了半天才把手機摸出來，一邊撥號碼口里一邊念叨著：119是，嗝，匪警，110是，嗝，火警。房東老婆一聽就火了，大罵著：我要你撥120急救臺，你弄匪警火警干什么？房東這才弄明白，但手仍哆嗦著不聽使喚，房東老婆急了，一腳把房東踢開，搶過手機自己就撥。這時大江賣破爛兒正回來，聽到哭聲趕緊跑過來，沖我罵著：媽了個逼的哭有什么用，還不趕緊送醫(yī)院。我這才明白過來，抱著大丫上了大江的三輪。

一到醫(yī)院我們就直接去了急診室，有個男大夫把大丫接過去，聽了聽她的心臟，又扒開她眼皮看了看，就說：這孩子不行了，早來半小時也許還有救，準(zhǔn)備后事吧。說著就要走。我在邊上聽著腦袋嗡嗡的，趕緊拉住他說：大夫大夫，您再給她好好看看吧。大夫說：不用看了，你沒看她瞳孔都散了嗎？我說：那您就給她再聚上吧。這時旁邊一個女大夫拉了下那個男大夫說：甭理她，這人有點傻。

八

大丫死了。

這怎么可能呢! 我的孩子，大丫，竟然會死？我是她媽媽，我都三十五歲了，還沒死過呢，大丫剛剛八歲，怎么會死呢？我不信，我真的不信，我站在病房里，看著她的小身子就躺在那張病床上，一動不動。我一直沒哭，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的孩子就沒有死，她就可以醒過來再叫我媽，就可以再跟我撒嬌要火腿吃。我一定不能哭。

但大丫真的死了，躺在那床上一動不動，直到有人把她用單子蓋起來，直到有人把她推走，直到我看到滿天的云朵，漆黑漆黑的，將整個世界都遮住了。

醒來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了半天才知道是在自己的小屋中，此時大丫已經(jīng)就在我的身邊了，她睡在一個小盒子里，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的，我知道她是永遠不會離開我了。

我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天，第三天才起來，照著鏡子梳梳頭，鏡中出現(xiàn)的卻是一個又臟又丑的老太太，我厭惡地將鏡子扔到了床上。二丫見我起來了，拉著我的手問媽媽今天咱們干嗎？我說咱們?nèi)炱茽€兒好不好？二丫說好，那姐姐呢？我說咱們?nèi)炱茽€兒，讓姐姐來看家吧。于是我左手拿著我的大口袋，右手領(lǐng)著我的二丫便出了門。二丫在我身邊蹦蹦跳跳的，可高興了，因為她以為自己長大了，可以和媽媽一起出去撿破爛兒了。

天越來越冷了，河里都凍了冰，大江看我天天背著個大口袋，又得領(lǐng)著孩子，很不方便，便將我那輛破三輪修了修，雖說還騎不了，但湊合著能推了。我就天天推著它到外邊去撿我的寶貝破爛兒。我把二丫和破爛兒口袋一起放在車廂上。二丫倒也老實，天天在車里一坐，抱著我的破爛口袋一聲不吭，想玩時就拿著那只毛絨狗玩，弄得像小泥猴似的。

北京還是那么好，破爛兒也還是那么多。我每天都帶著二丫出去撿，刮風(fēng)下雪一天也不差，雖然現(xiàn)在我不知道自己撿破爛兒是為了什么。當(dāng)然過去我是知道的，那時我是為了買三輪車，好能成為一個收破爛兒的。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即使我真成了一個收破爛兒的，收那么多破爛又是為了什么呢？可我還是撿，不停地撿，每天都出去撿回一大堆破爛兒。我喜歡它們，就像小孩子喜歡那些美麗的石頭貝殼一樣，它們都是我的寶貝。我只是喜歡將它們撿來裝到我的大口袋里，然后再背回我擱破爛兒的棚子里去。破爛在棚子里越堆越高，都快頂?shù)脚镒禹斄?，大江他們就勸我，說你的破爛兒已經(jīng)夠多了，該賣了。我說我不賣，我愛破爛兒，我喜歡它們，我愿意攢著它們，再說二德還沒回來，他不許我到張老板那去賣破爛兒，張老板會坑我分量的。大江他們聽了，便都搖著頭說這人完了，這人完了。我繼續(xù)把破爛兒往口袋里裝著，心想不知道哪一個人又完了，但那人完不完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人當(dāng)然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又不認識他。于是我仍然每天推著我的三輪車東奔西跑，去撿我的破爛兒。只要每天能撿到破爛兒，我的心里就無比地滿足，有時候我覺得我的生活還是滿幸福的。有一天在路上，我聽到有個人使勁沖我叫著。我回頭一看，是個賣菜的，他喊著什么三輪還買不買。我疑惑地看了他半天，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這時他又沖我喊著，這回我聽清了，他說的是那三輪你還要不要。我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問他什么三輪。他說就是上次你看的那輛呀，我還給你留著呢。我說我什么時候看過你的三輪了。他說就是上次麥子帶你去看的。我說麥子是誰，男的女的。那人說你是不是有病啊。罵完蹬著一車菜便走了。

是啊，我是不是有病呢？但有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窮人都命硬，缺胳膊掉腿都不怕，還怕有病嗎？有一天我肚子有點難受，走了兩條大街也沒看到一個廁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就把二丫往車上一放，揪了把紙就跑了進去。不一會兒，二丫也跟了進來，我對她說：二丫，媽車在外邊呢，你給媽看著點車，別讓壞人把咱的破爛兒偷走了。二丫很聽話，扭了兩下屁股便很不情愿地出去了。這孩子開始還和我隔著墻說話，后來便不再理我了。我在廁所蹲了很長時間，等出來一看，我的破爛兒車還在那，可二丫卻不見了。我四下打量著說二丫快出來，媽要走了?？扇圆灰姸境鰜?。我說二丫，別再跟媽藏著玩了，咱們該回家了。但仍不見二丫回答。這下我可急了，我說：二丫，你再不出來我可要打你了，回家也不給你買好吃的了?？扇允菦]有二丫的影子。當(dāng)時的我仿佛聽到天上有陣陣雷聲，眼前便又看到了那片片黑黑的云朵。我急得三輪也不要了，瘋了似的四處尋找二丫。

我先跑回家，房東老婆說二丫沒有回來。我又跑到大街上，也不見二丫的影子。此時我腦袋都要裂開了，一下子坐在地上絕望地說：二丫，二丫，姐姐已經(jīng)走了，你可千萬別再離開媽呀! 我正念叨著，就見不遠處有一個警察站在路邊，兩手對著往來的汽車不停地比劃著。我一下子就高興了，對呀，我應(yīng)該去找警察呀，警察一定知道我的二丫在哪。我從地上爬起來就向警察跑過去，邊跑邊對他叫著：二丫，二丫，我的二丫。那警察見一個穿得破衣爛衫的女人兩眼發(fā)直大叫著向他直沖過來，先是一愣，然后就一邊躲一邊嚷著：你是干什么的，什么二丫，誰是你的二丫？你離我遠點!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沖我發(fā)火，但我也顧不上這么多了，跑過去對他說：二丫，我的二丫，找不到了，你能幫我找找吧？那警察這才聽明白，長出了一口氣，用手使勁擦頭上的汗。但他沒有幫我去找孩子，他說他是交警，現(xiàn)在正在執(zhí)勤，我孩子丟了得到派出所去報案。我當(dāng)時很失望，便問他派出所在哪？他用手向馬路對面的樓群里一指，說那里就有。我向他鞠了個躬就朝那片樓群跑，身邊的汽車怪叫著全停住了。

在樓群里轉(zhuǎn)了好長時間我才找到派出所。一進門，就見一個人正從里邊出來，我趕緊拉住他的手，求他幫我找二丫。那人掙了半天才把我的手掙開，告訴我他是掃廁所的，派出所的事不歸他管。我正在納悶這人怎么也不管我時，一個警察過來把我叫到了里邊，讓我坐在椅子上問我有什么事。

我向警察講了半天，他才聽明白我來這是為了找二丫。他拿出紙筆開始填一個表，邊寫邊問我孩子叫什么，我說叫二丫。警察說我問的是學(xué)名，我說也叫二丫。警察問相片帶了嗎？我說沒有相片。警察點點頭，又問了我一些問題，在表上全記下了，然后就告訴我回家等著，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警察又說你可以走了。我說我還沒領(lǐng)到孩子呢。警察一聽，笑了，說：你在這只能先作個登記，孩子我們再盡量幫你找，哪有剛登記就找到孩子的事？我們這兒孩子也不是現(xiàn)成的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說是這個理。警察說對不對？我說對。警察說那你還不回家？我說我還沒領(lǐng)到孩子呢。這時警察就現(xiàn)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其他幾個警察連哄帶勸地才把我勸了出來。

從派出所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愣愣地站在那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里。此時滿街的路燈全亮了，照得跟白天一樣。北京的夜景真漂亮，但我的心里卻是一團黑，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老天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的二丫呀，你到底跑到哪去了呢？我昏昏沉沉地亂走著，不知不覺竟然到了家，來到裝破爛兒的小棚前。棚門沒有鎖，我推門走了進去。那里邊破爛兒已經(jīng)堆得有房頂高了，花花綠綠如一座小山，要是把它們都賣了的話，可能也夠我買一輛破三輪了。有了三輪，我就可以去收破爛兒了，就可以給孩子買更多好吃的了。一想到孩子，我心中一緊，頭不禁又疼了起來。我捏著腦袋望著那小山般的破爛兒，忽然覺得眼中有點濕，一滴水珠從臉上滑落下來：

是啊，我愛破爛兒，可現(xiàn)在孩子都沒了，我還要這滿屋的破爛干什么呢？

作者簡介：

邢不，原名邢冬興，男，1972年出生于北京通州，1992年進入北京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工作，1998年因病失業(yè)，現(xiàn)在家休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