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梅北京大學中文系學士,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碩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博士,現(xiàn)為美國馬里蘭大學亞洲與東歐語言文學系副教授。曾出版過《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與劉再復合著,香港天地圖書,200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臺北九歌出版社,2003年)、《革命加戀愛:文學史、女性身體與主題重復》。
抱著娃娃到香港
經(jīng)過一個學期緊張的教學,終于盼來了暑假。第一件事就是急卷行李,帶上兩周歲的兒子,與先生一起登上去香港的飛機,我的父母和奶奶在那邊等著我。沒想到在飛機上,亢奮的孩子沒有一刻安靜,他似乎意識到這是一次不尋常的旅行,連睡覺時都緊緊抓住我。20個小時的藍天陸地,上折下騰,飛到太平洋東部上空時,我的腰累得仿佛要斷掉似的,筋疲力盡。在那一刻,我好想獨自躺臥在乳白色的云彩上,消逝在有著丁香花芬芳的夢境里。
做了兩年的媽媽,雖然愛孩子的心是完整的,享受著兒子成長的每一個瞬間,卻少了一份安寧的心境。每天對于我都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掙扎于孩子與事業(yè)之間的戰(zhàn)爭。從小到大,我從沒這么累過,不光是身體累,還有心累。在學校,我要面對繁重的教學課程、復雜的同事關系與校園政治,以及具有挑戰(zhàn)性的研究項目;在家里,我被沒完沒了的尿布和兒子的吵鬧聲所淹沒。整整兩年,我總是處于這種“戰(zhàn)爭狀態(tài)”,像一只匆匆忙忙的戰(zhàn)船,無休無止、疲于奔命地往返在兩岸之間。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像碎片,散亂地撒向此岸,又撒向彼岸,充塞于生活中的是緊張,內心清晰感受到的是無奈,過去許多柔美的音韻似乎都變成了刺耳的吶喊。
在藍天飛行的路上,我閉上眼睛,默想著一個世紀以來從未停斷過的婦女解放運動。婦女是解放了,娜拉們是走出家門了,林黛玉薛寶釵們是可以把詩歌發(fā)表在報刊上了,被綁得緊緊的小腳是可以松開了,被節(jié)烈觀壓得死死的女人是可以再嫁了。然而,這些解放了的婦女,怎么也沒想到,就在解放的那一刻,自己的肩上突然在家庭的重擔之外又多了一副社會的重擔,個個成了“雙肩挑”,甚至多肩挑。就我來說,不僅要當好妻子、好媽媽,還要當好老師、好學者,幸而沒有參加革命,否則還要當好戰(zhàn)士。除了這種雙肩意義之外,像我們這些“女留學”,不僅要挑中文,還要挑洋文;不僅要挑東方文化,還要挑西方文化;不僅要挑黑板課堂,還要挑電腦機器。沒有三頭六臂,只靠雙肩,是絕對不夠的。你也許會說,現(xiàn)代社會男女平等,男性所承受的壓力和女性是一樣的。我的回答是,從我個人懷孕、生育、帶孩子的親身體驗中,女性所忍受的痛苦遠遠超過男性。懷孕、生產(chǎn)時身體的變形與劇痛都還是暫時的,每日反反復復對孩子瑣碎的照顧與工作中的焦慮,才真正難以對付。兒子對我天然的依戀和信賴很美,像春季的陽光、河里的睡蓮、天上的花壇一樣美,但我心中的焦慮卻讓我無法欣賞這種美。這種反復不休、永無止境的矛盾令我沮喪。于是,有時我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找人訴說,有時則干脆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經(jīng)歷了這一切,才明白解放也有解放的難題,才想到任何一種漂亮的觀念、主義都有雙面性。
西方女權主義者Adrienne Rich曾大膽地挑戰(zhàn)天經(jīng)地義的母親角色。她認為,母親角色是男權社會所設定的一種制度,以此控制女性的身體與生活,貶低女性在家庭里或在家庭外的“生產(chǎn)性”的工作。不錯,Rich的提法值得我們深思,女性對自己的身體要掌握主動權,不過,她卻沒有看到作為一個母親和事業(yè)女性的雙重困境。當孩子企盼母親不含雜念、全心全意地愛他時,母親能不無條件地給予嗎?母愛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面對困境,我只能幻想心中有股神奇的力量支撐著,讓我既做好“家庭生產(chǎn)”,又做好“社會生產(chǎn)”,而面對“廣大的婦女姊妹們”,我可不敢要求她們雙肩挑或多肩挑,人各有志,只要是真實的生命存在就可以了。即使有些姊妹愿意留在廚房灶邊,不愿“解放”,只愿意當好母親,我想也有她們的充分理由。
“第二祖國”門前的徘徊
我有兩個祖國的圖騰,一個是祖母滿頭的白發(fā),它不僅讓我看到永恒的母性之光,還讓我仿佛身臨其境地閱讀一個世紀的滄桑;另一個就是父親(劉再復)書寫的方塊字,它是我生命的第一脈泉水,也是引導我通往陌生世界的彩虹。不過當綠卡、美籍等實際問題出現(xiàn)時,我不得不重新面對“祖國”這個概念,以及它所包含的所有復雜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
拿到美國綠卡之后,還要不要申請美國國籍?對此,我們一家曾討論過。妹妹說“當然加入”,媽媽說“可入可不入”,爸爸說“我不入”,而我呢徘徊了一陣,還是加入了。加入了美國國籍之后就不是中國人了嗎?不,我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地地道道的黃皮膚,地地道道的黑眼睛,地地道道的腳板底,還有血脈深處唯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長江黃河的潺潺流水聲。
加入了美國國籍之后,又與家人討論:美國可以算是“第二祖國”嗎?問題是我提出的,可是我自己卻有點語塞。還是十二歲就來美國的妹妹干脆,回答“當然是”,媽媽卻也語塞,似乎不情愿承認美國是第二祖國。而我爸爸,他的回答比較有趣,我側耳聽他說:“我的祖國當然是中國,第二祖國卻是全世界。從血緣意義和地理意義上說,我只有一個祖國,從精神創(chuàng)造的意義上說,我屬于思想者部落,可以說思想者無祖國,也可以說,思想者處處是祖國。”我爸爸不是回避我的問題,而是真的這么想。他愛祖國,但不喜歡把“祖國”二字當作面具。因此,出國之后,他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懷著深重的故國之情故國之思,但在精神層面上則放逐權力意義的國家,尋找心靈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和祖國,這種祖國除了孔夫子與老子的春秋戰(zhàn)國和曹雪芹大觀園里的詩國、女兒國之外,還有古希臘與莎士比亞的戲劇王國,羅浮宮的藝術合眾國,老托爾斯泰的小說聯(lián)合國,以及父親自己編織的有女媧精術也有蜻蜓蝴蝶的兒童共和國。越過精神的國界線,我父親的生命能量稀放出來了,我真為他高興。
不過,我發(fā)現(xiàn)父親在情感上仍然不樂意使用“第二祖國”的概念,他身上似乎還有一條神秘而堅韌的根在牽制著他。他還不能像賽珍珠那樣,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中直言不諱地說:中國是我的第二祖國。賽珍珠的第一祖國是美國,而她可以非??鞓返貜纳硇牡纳钐幒俺龅诙鎳拿帧1荣愓渲楦?,偉大的俄羅斯作家陀斯妥也夫斯基在給兄弟的信中也坦率地說:“我有兩個祖國,一個是俄羅斯,一個是歐洲?!蓖铀雇滓卜蛩够囊簧?,都沉浸在精神的國度里,他所指的祖國也是精神的祖國。沒有第二祖國的基督教文化,就沒有陀斯妥也夫斯基。他的身上確實既流淌著俄羅斯文化的血液,又流淌著歐洲文化的血液。因為他是雙重偉大文化的兒子,所以他才擁有雙倍的力量支持自己走上世界文學的巔峰。
像陀斯妥也夫斯基與賽珍珠這種直言自己擁有兩個祖國的心態(tài),是精神之子的天真心態(tài),也是人類本應有的正常心態(tài)??墒?,中國作家詩人真能擁有這種心態(tài)并不容易。中國作家在談起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時往往理直氣壯,而在談起超越國界和擁有人類情懷時則語軟詞窮。即使像我父親這種沒有“愛國酸氣”的漂泊者,也會在“第二祖國”門前徘徊。也許不是徘徊,是認定自己是泛祖國的世界游子。至于我,在第二祖國的門前固然也徘徊過,但最后還是踏進并接受父親的泛祖國之思。這樣做,既不會減少對第一祖國的愛,還增加了一重對四海兄弟的愛。幾十年后,等到在美國出生的孩子長大成人,我也希望,他能記住,他有兩個父母之邦,還希望他能記住母親心目中最后的故國的圖騰,別在英語家園里丟失了圖書般的方塊字。
此刻我更相信眼淚
美國2001年9月11日大劫難之后,我每天都看到眼淚,連最著名的笑星David Letterman也在落淚。今天把剛收到的《明報月刊》十月號一翻,又看到了眼淚。
最讓我感動的是董鼎山先生的哭泣和我大姊似的朋友堅妮的哭泣。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董鼎山先生面對爆炸的情景,放聲痛哭。這是他一生中第四次面對電視機哭泣。除了他哭泣之外,還有他的死里逃生的朋友父子,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全都在哭泣。他的女兒看到劫難后“第一個反應是打手機向母親哭泣”,而妻子呢?“葆琪的感情再也守不住了,緊抱著我放聲大哭”。董鼎山是我很尊敬的作家,錚錚的男子漢,筆下全都是堂堂正正的文字,我曾從他的文字中得到許多知識和啟悟,也得到許多力量,這次卻從他的哭泣中得到了感性的共鳴。還有堅妮,我們一家的好友,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獨立女性,除了工作、寫作外,還獨自照顧年幼的孩子,每天在華盛頓挑著三個重擔。事發(fā)的那一刻,她驚叫起來,然后立即想到放在幼兒園的兒子,可是不能離開崗位,在顧此失彼的焦慮中掙扎了幾個小時之后,終于與孩子見面,一見面就抱頭痛哭。堅妮生性倔強,雖屬溫情女性,眼淚也是不輕彈的,可是,這一次她把眼淚化為文字,哭在讀者面前。同樣是小媽媽的我,回想起當天所經(jīng)歷的類似的情景,不禁跟著潸然涕下。
這兩篇文章都打動了我。閱讀中覺得眼淚比語言更美,哭泣就是哀悼的音樂。我敞開自己的靈魂,吸收這些眼淚,并相信眼淚會滋潤我的良心。在看到許多哭泣的這些時日,卻也在電腦網(wǎng)站里聽到為恐怖行為叫好叫絕的笑聲和掌聲,還有報刊上許多斥罵美帝國主義的學者教授的聲音。是非黑白且不論,面對紐約廢墟上的六千具尸首,我只覺得這些聲音不和諧。突然間,我感到一種無法排解的憂傷:人間,這個我深深熱愛的人間,怎么會變得如此天差地別?人與人之間怎么如此難以溝通?連面對一個如此巨大的災難,一個天昏地黑的死亡,也難以有一致的同情心,難以一起為無辜被毀滅的生命祈禱??植阑顒幼屛腋械綇奈从羞^的恐懼,一個弱女子,內心感到的寒冷是許多強人、猛人不能理解的,然而,他們更不能理解我的另一層寒冷:為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冷漠而渾身打顫。
這些日子,我被歷史的烽煙所吸引,破例地追蹤時事新聞和有關評論,讀到許多教授義正辭嚴譴責美國霸權主義的文字以及批判全球化的文字。這些道理我是熟悉的。的確,經(jīng)濟一體化包含著貧富懸殊、生態(tài)破壞與剝削壓迫,弱勢國家一部分民眾的貧困確實會造成仇恨,以財富為主導的地球在運轉中把宗教、人文和傳統(tǒng)習慣推向邊緣,總是會引起邊緣人的不滿和抗爭。怨恨并非完全沒有理由。我也同情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理性批評,可是,我們不能因此便排斥一些維系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也不能把資本主義無限地抽象成一個無所不在的“罪魁禍首”。面對巨大的恐怖罪惡,我們恐怕首先必須正視其罪惡,然后再做其他漂亮文章。
加繆的《鼠疫》寫的就是人面臨荒唐的世界時,盡管每個人有不同的立場,但在心靈深處卻有相通的地方。這共同的地方就在“山岡上散發(fā)著馥郁的香氣的荊棘里,在大海里,在那些自由的地方,在愛情之中?!闭f到底,還是在人與人能夠相通的愛與關懷中。此時,面對一滴一滴的眼淚,也面對一套一套的高深道理,矛盾之中,我還是更相信眼淚,更相信人類心靈深處的那一點溫情。
簾外秋雨正潺潺
把孩子送到鄰居的阿姨那里,回到家中,先生早已上班,空蕩蕩的大房子只剩下我、茶杯、雪白的四壁,還有安靜的桌椅和書架。在辦公桌邊坐下來,向窗外一瞥,才發(fā)現(xiàn)秋雨綿綿,雨絲潺潺地飄落著,沒有聲音,只有飄落。天地間除了我和潺潺秋雨外,只有流動,只有大寂靜,好像這一刻是特意為我而產(chǎn)生,為我而存在似的。
不知怎么回事,就在這一瞬間,我所感覺到的幾乎無法用語言描寫出來,只是激動得想哭,想悄悄哭一場。無端興奮,無端哭泣,這不是憂郁癥的癥狀嗎?不是的,我的頭腦格外清醒。此時,我希望真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上帝,我要對他訴說,要感謝他給我這份寧靜,給我這幾個小時可以獨處,可以讀書,可以寫作。給了時間,就是給了生活全部。潺潺的雨絲是我溫柔的衛(wèi)士,多情地守著我的安寧,讓我感到與外界的隔絕,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夢幻般的文學世界里。
這種安靜,這種美,幾年前的我根本不知愛惜。三十三年過去了,就在而立之年,我才知道世上最寶貴的是什么,原來,它就是沒有形體、觸摸不到的時間。而立,而立,其實就是把擔子挑起,挑這挑那,誰都在爭奪我的時間。孩子最柔嫩,但和我爭起時間卻最有力量。丈夫也在爭,他埋怨原來以為讀文學的妻子可能很浪漫很有趣,現(xiàn)在才知道沉入書本中的人根本沒有時間體味情趣。還有那部電話,鈴一響,就是要時間。以前不知道時間的珍貴,現(xiàn)在知道了,可惜它已成碎片,從早到晚,從星期一到星期天全是碎片。而今天,潺潺秋雨中,我卻發(fā)現(xiàn)這幾個小時的時間是完整的,是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上帝沒有拋棄我,造物主沒有把我從完整的時間地帶里驅逐出去?!笆穲@”中不包括我,從此開始一直到下午五時,在孩子回來前,我將生活在樂園之中,這是怎樣的幸福啊!
小時候,我和媽媽、奶奶生活在閩西的山城里。到了梅雨時節(jié),我透過窗子看雨絲時,只覺得時間的漫長,周圍縈繞著時間的游絲,太陽和月亮似乎停止了運行,毫不理會我是那么盼望著成長,盼望著綿綿細雨的終結。年少時只想到生命的生長,哪能想到生命的消失。如今卻完全不同,焦慮的全是時間的不足與生命的緊迫。今年夏天去香港探望父母時,與李澤厚伯伯聊天。他說要取得事業(yè)上的成功,關鍵有三項:第一是抓緊時間,第二是要有好的圖書館,第三是要有好的研究方法。我記下了,不過心里感慨自己最缺的就是時間。
在國內時以為美國處處是自由,真到了美國,才明白這里并非神仙世界,它同樣受到人世界的限定。人一定會死,死亡就是一個巨大的限定。在這個大限定里,每一天又都有限定,一天不睡覺就不行,睡眠就在限定你。當了媽媽之后,才知道小孩子從誕生的那一天就在限定你,不遵守他的限定,他就以哭泣來抗議。可愛的孩子分明是可恨的時間剝奪者。此時他不在,我才體驗到超限定的自由的喜悅,感到從瑣碎生活中奪回一點屬于自己的地盤的喜悅。
簾外的秋雨還在下著,“隱身”在這片屬于自己的寧靜中,仿佛與宇宙的無限取得了和諧。真好呵,窗外潺潺,筆下也潺潺。
為自救而寫作
天地出版社通知我父親,說《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的第一版已售完,立即要印第二版。還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七月下旬,香港貿(mào)易發(fā)展局和香港藝術發(fā)展局舉辦香港書展,事先請讀書家們評出三十部優(yōu)秀書籍,《共悟人間》也中選。為此,薛興國先生還寫了一則推薦文字,發(fā)表在《明報》“世紀”副刊上(6月29日);這之前,我曾讀過陸鏗、潘耀明、戴天等先生發(fā)表在《信報》、《明報》上的推薦文章,文中激勵我的文字,使我感到非常慚愧,但也使我感到鼓舞。我父親已經(jīng)走出他人的目光,不太留心外界的褒貶,而我畢竟是初出茅廬,對前輩作家的肯定,真感到喜悅。趁再版之際,我要在此認真地說一聲感謝。
除了書評文字之外,還有兩位是父親和我特別敬重的前輩——金庸和范用也熱情推薦這本書。今年四月,金庸在天地圖書公司的新書發(fā)布會上,鄭重推薦。范老則全力向北京三聯(lián)書店推薦。為此,三聯(lián)書店還通過“天地”向我們約稿,但因事先我們已和上海文藝出版社簽約付排,所以未能在三聯(lián)出版。金庸先生、范用先生和其他前輩的深重情意使我感動,并幫助我獲得中文寫作的信心。
我父親認真地和我通信,不斷敦促我抽空進行中文寫作,這并不是要我保住在美國的“鐵飯碗”,因為中文著作在大多數(shù)美國學院并不作為考核的成績。在忙碌中還要寫,用父親的話來說是為了“自救”。美國是個商業(yè)氣很重的國家,它本來就富有,高科技的發(fā)展和好萊塢等文化工業(yè)又造成一代新貴。因為太有錢,就吸毒,就玩樂,就拼命享受。人的聰明才智導致了科技與經(jīng)濟的高度發(fā)展,卻造成人本身的深刻危機。人類發(fā)明了新藥治療各種病癥,對精神沉淪卻無能為力。正如高行健叔叔所說的,人能做的只是些細小的事,如制造新的藥,弄出新的產(chǎn)品、時裝、氫彈或毒氣,但人生之痛苦卻無法解脫,劣根性也無法醫(yī)治。這正是人面臨著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存挑戰(zhàn),即太聰明、太富有帶來的挑戰(zhàn)。我雖然在校園里,也感到安逸的挑戰(zhàn)、物質誘惑的挑戰(zhàn)。在挑戰(zhàn)面前,父親和我選擇應戰(zhàn)的方法就是不斷讀書寫作?!皩懽骺梢蕴右莸阶钌畹母惺苤小保ǜ咝薪≌Z),可以進入精神的最深處。我父親一再說,唯有寫作,唯有不斷向內心深處行進,才能與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靈魂相逢。寫作于我,恐怕是最好的一種“自救”手段。
我這一代人,是理想破滅的一代,又是相當自負的一代,因此,既缺少“救世情結”,又缺乏自救意識。到西方求學深造,自以為“前途無量”,哪里想到也有沉淪的可能!而事實上,深造固然長知識,但也會把自己塑造成西方學院里的“規(guī)范中人”,自我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離“性情中人”越來越遠。也就是說,腦子生長了,但心性卻未生長。陳寅恪先生說,“士之讀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也就是要培育脫俗的自由心志與獨立精神,這恐怕比掌握知識還難。我父親在通信中激勵我把生命與學術相銜接,始終面對生命困境,并從中發(fā)現(xiàn)問題,始終不放棄一個知識分子的高貴品性——敢于對權勢說真話和提出坦率的叩問。唯有這樣的學問,才蘊含著人的靈魂?,F(xiàn)在我雖不能說找到生命與學術的連接點,但至少已不再惶惑。
《共悟人間》只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我清楚地意識到,能與父親進行知音般的對話,乃是上蒼所賜,但今后我要依據(jù)自己的力量,更多地獨自感悟人間,努力往人類靈魂的深處探索,努力去尋找德謨克利特之井。在寂寞而充滿詩意的精神路上,我也許可以再度與父親相會。
我的第一部英文著作
我的第一部英文著作《革命與情愛》(Revolution Plu Love)近日終于由美國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拿到郵來的樣書時,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撫摸端詳了一會兒封面,立即大叫樓上的爸爸媽媽:“我的英文書出版了,快下來看!”他們帶著我的小寶寶立即下來,圍著新書贊賞了一番,媽媽一邊看著書一邊撫摸著小孫子的頭說:“嘿,出這本書比生我們這個小咪咪還難。生小咪咪懷胎十個月,這本書恐怕連懷帶生有十年了吧!”
媽媽說得沒有錯。這本書從讀博士學位開始構思到初稿完成,大約用了五年時間,之后又不斷修改與潤色,加上出版社的審查過程和簽約后又編輯人名書名索引等等,真是經(jīng)歷了八年時間。太難產(chǎn)了!想到這里,一邊高興,一邊也覺得慚愧。自己除了才氣不足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英文寫作對于我總是不如中文寫作那么方便?,F(xiàn)在美國大學東亞系已經(jīng)有二三十位來自大陸的助理教授和教授了,但他們大多數(shù)出身于大學外語系,而我則是出身于北大中文系。如果不是我讀了北京二中(北京重點中學),外語課抓得特別緊,再加上父母為我請了課外英文輔導老師,我連留學夢都做不成,更不用說英語寫作了。到美國后,我被大環(huán)境和小課堂所逼,英文水平雖不斷長進,但比起英文系出身的“同路人”,自然要吃力得多。只是我還有一點毅力,堅持雙語寫作,堅持不停地往前爬動。在烏龜與兔子的賽跑中,我不屬于兔子,但在同齡人中出版英文著作,倒屬于“先進”了。這也正好應了中國“笨鳥先飛”的俗話。
爸爸老是批評我時間抓得不夠緊,說我時而是“狀態(tài)中人”(即全心投入寫作研究狀態(tài))時而不是“狀態(tài)中人”(即慢悠悠狀態(tài)),今天,見到我的書,他也眉開眼笑了,坐在沙發(fā)上一頁一頁地翻閱,不懂得的生詞還問我,我靠著他的肩膀解釋,他這回才滿意地親了一下我的臉頰。我提醒他說:“你看扉頁,上面寫著獻給親愛的父親劉再復?!彼⒓捶届轫摚Φ酶_心了。
父親是滿意了,可我自己又開始不滿意了。覺得寫作這部著作時,受西方學界彌漫的解構氛圍影響太重,正面建構屬于自己的精神支點還不夠強健。這本書探討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權力與性別,政治與文學的交織,給中國現(xiàn)代革命文學的研究補充了一個女性批評的視角,特別是抓住“女性身體”這一中介,說了一些以往現(xiàn)代文學史論者未說過的話,不能說沒有學術價值。但是,對現(xiàn)代女性的精神開掘還不夠深。我現(xiàn)在剛剛投入第二部英文著作的構思,有信心寫得比第一部更豐富,建構性要更強些,境界也要更高些。我把這一想法告訴爸爸,他說,“看來笨鳥還不笨?!?/p>
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婦女解放,我雖知道其意義的偉大,但也常有困惑,僅自己所體驗的“雙肩挑”(家庭重擔外加社會重擔)就常叫苦不迭。不過,今天面對著還散發(fā)油墨香味的新書,覺得不管怎樣,五四運動不僅把林黛玉、薛寶釵等女性詩人們引出大觀園的圍墻,進入社會進入大學校園進入報刊,而且還讓她們越走越遠,甚至跨洋過海用另一種語言寫詩寫小說,或像我一樣寫一點所謂“論著”,這畢竟是大解放。八百年前李清照要是能用“洋文”寫書,心靈也能在另一片語言世界里云游,他會多高興呵。想到這里,我對近代以來一切為婦女贏得精神價值創(chuàng)造權力的文化改革者與先驅者充滿感激。沒有他們的吶喊,就沒有我的英文書籍。無論如何,我們在批評現(xiàn)代文化負面的同時,不應當抹殺它對女性解放的大功勞。想到這里,困惑中也還是有許多喜悅。
誰說什么都不在乎,但昨夜在燈光下還是一頁頁的把新書翻了一遍,人生這種美好的瞬間,一輩子大約也只能有幾次。有這么一瞬間,以后大約更不會氣餒。
我的“水上書寫”
20世紀40年代初期,張愛玲以小說集《傳奇》和散文集《流言》名震文壇。流言,本來指的是“流言蜚語”的流言,但張愛玲在談論“流言”時卻著意在創(chuàng)造一種真正屬于自己的流動性話語。這種話語不僅是漂流文學不可缺少的一種寫作狀態(tài),又恰恰是女性敘事所依賴的基本模式之一。
抗日戰(zhàn)爭產(chǎn)生了一大批流亡者。當知識分子的家園被蹂躪、被占有之后,他們被迫帶著無限的惆悵與疲倦的心靈開始了遙遠的旅程?;虮甲咴诨囊爸?,或蹣跚在一望無涯的塵霧里,盲目地漂泊在充滿廢墟的道路上,渴望著終點同時又畏懼著終點。正如路翎在《財主的兒女們》中所描寫的,“他們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來,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有的人最終尋找到了延安—革命的搖籃,并把它浪漫化以至神化成人間樂園;有的尋找到了永恒的圣潔的女性;當然也有的人則是從無盡的追尋陷入到無盡的幻滅中。比起在曠野中跋涉著的“流亡者”群體,張愛玲反而從香港回到了她久遠的上海,并從此大紅大紫,成為奇跡。她的成功得益于上海。用柯靈的話來說,“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庇谑牵谶@偶然的時空里,張愛玲的非主流文學得以崛起。從表面上看,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離“流亡”與“追尋”主題甚遠,既未將女性圣潔化,又未能開拓一個超越的哲學世界來遠離塵囂。相反,她的文學世界里充斥著無數(shù)深知人情世故的都市男女,個個都精明得不得了。然而,她最常用的字眼是“荒涼”。如她所言,“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這種內心的荒涼感實際上是拒絕認同任何一個家園。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沒有認同單一的政治、民族或文化的歸宿,而是把“流言”當作了自己的一種寫作形式和語言停泊處。
法國女性主義批評家露西·伊雷格瑞(Luce Irigaray)曾把女性描述成一種流質體,用以解構男性的固定化話語。女性的語言是“流言”,常常流離于中心之外,攪亂男性邏輯與句法體系。張愛玲的“流言”不僅是女性的“流言”。更是以自由的散文體出現(xiàn),無拘無束地流動于新、舊思想與東西文化之間,閃爍著華麗多彩的姿色。所以,她雖未流亡,卻以流言實現(xiàn)了對國家話語和主流文學的放逐。今天,我想把所謂“流質體”、“流言”再作命名,稱之為“液態(tài)書寫”或“水上寫作”。由此,女性書寫,也可稱為“液態(tài)書寫”或“水上寫作”。我覺得我的寫作也正是“液態(tài)語言”或“水上寫作”。這種意念的內涵此時于我也格外明確:第一,它是自由漂泊的,不是固守一處的;第二,它是柔和多姿的,不是僵死的硬塊;第三,它如水透明,揚棄“泥濁世界”的功名雜念。女性寫作的快樂,正是這種液態(tài)寫作的快樂,也可說是“水上寫作”的快樂。在水上漂流真比在陸上爬行好。我有時寫寫英文文章,有時寫寫漢語文章,時而寫寫被邏輯套住的學術論文,時而寫寫又歌又泣的短小散文,時而與女兒邦的天才們一起狂歡,時而與我的混沌未開的小嬰兒戲耍,寫寫她們與他,才真的快活。我現(xiàn)在做的夢只有一個,這就是有一天,我的寫作真的一點也不用想到什么“頭銜”、“名聲”、“職位”、“飯碗”這些勞什子,真的只是“我筆寫我心”,那我的“水上”就是自由的大海,我的“液態(tài)”就是無盡的波瀾,這是多么的好啊,這才是生活,這才是寫作。
空間與女人
空間和時間對女人來說有多大的意義,這一直是女性主義研究的一個熱門話題。好像女人都特別怕老。這種心理是超越國界的;好像女人都渴望有“自己的房間”,這種心理也是超越國界的。
我從中國來到美國留學后,覺得空間仿佛開闊了許多。不僅有了相當實際的“自己的房間”,而且內心空間也自然而然地跨越了地理意義上的界線—我成了擁抱世界主義的中國女子。但是,我不久就發(fā)現(xiàn),由于女人都太執(zhí)著地維護“自己的房間”,理想的純粹的世界主義總是難以實現(xiàn)。維吉尼亞·伍爾芙曾這樣說過,“事實上,作為一個女人,我沒有國家。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想要任何國家。作為一個女人,我的國家就是整個世界。”她的這些話寫于1936年至1937年之間的反法西斯主義和國粹主義的運動中,后來她的這些話又被發(fā)展成歐美女性主義者試圖建立的姐妹邦的信條。但第三世界的女性主義者很難完全認同于這一理想的姐妹邦,她們不同的政治、文化、歷史和地域背景,使她們無法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個理想的“我們”;相反地,她們從這種差異性中更深刻領悟到了女性主義理論的批判基點。所以,雖然每個女人都渴望擁有“自己的房間”,但是如何擁有、如何裝飾、如何使用卻滲透著具體的個人經(jīng)驗和認同傾向。私人空間在拓展成世界化的空間后,在某種程度上能有積極的意義,比如可以用來對抗狹隘的民族主義,可是,強調女人的地方性也同樣是挑戰(zhàn)帝國主義霸權的一種策略。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可以這樣說,女人空間的世界性和地方性是一種辯證的關系,它們與時間也是緊密相連的。不同歷史時期的女人有不同的文化心理,用當代女性主義批評家朱迪斯·巴特勒的話來說,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由文化社會規(guī)定與制造而成的。當然這種制造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有著豐富的文化空間與時間的內涵。
人們常常通過“自己的房間”來表達自我,我也不例外。攝影師常常喜歡在人與背景的關系中尋求出某種靈感來。我很難想象失去空間失去背景的我將會是什么樣子,我也很不愿意去想象我被固定在一個不動的靜止的背景里將會是什么樣子。平時,我喜歡突發(fā)異想地改變房間的裝飾、擺設,置身在不同的擺設中我有著不同的微妙的感覺。我喜歡去品嘗這種微妙的感覺。不過,我更多地是生活在實際與想象空間的交錯中。我想象的空間會牽引我回到我思念的故鄉(xiāng),會牽引我回到孩童時代的天真,當然這些美好的記憶都分別被掛在、被擺在或被珍藏在我實際空間的每一個角落里。
占據(jù)我房間最大空間的是我的書籍,從這些書籍和書架中似乎很難分辨女性化與男性化空間的特色。不過,在我的心目中,我的房間也存在于這些書籍的字里行間里,存在于英語與漢語的行文間;當然,更多的是存在于我自己筆下所塑造的空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