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媛
女,本名劉佳,生于20世紀60年代,曾出版散文集《黃昏降落西去的背影》,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某文學雜志社。
一個大大的旅行包,一雙厚厚的不合時宜的天鵝絨襪子,站在杭州火車站的大廳,兩只眼睛四處尋覓,肯定是一個等待接站的外地人。
這人是我,已經有了一些時辰。
接我的文君,要從海寧過來。我的火車準時到達,她的汽車沒點兒,遲遲不見蹤影。
把姍姍來遲,想象成一個美妙的幻影,心里就不那么焦躁地四處觀察。經過我面前的女人,漂亮的長腿肉色薄絲襪,與我的穿戴截然。看來,南方女子的確像傳說的那樣,經凍。
文君到了,她更過分。深色的長裙,光裸的腿腳。不過,也著實靈秀清麗,透著嫵媚。
坐火車,去諸暨。窗外,風光淡遠清和。
車子經過一座巨寬的鐵橋時,錢塘江水滾滾來。就想到,天下誰人不識君。可有點混濁,還有點洶涌。
乘客不太多,空下三分之一的位子。有不知自覺的男性,將一雙臟兮兮散發(fā)著異味的大腳,悠然自得地搭在對面的空位,擺出個使自己舒坦的姿勢。大煞風景,就是這個意思。幾個列車員來了,我就差用手指了,是指望她們能對此有個說法。然而她們在忙,在忙著推銷襪子。嘰嘰喳喳的推銷廣告語,加重本已灰色的氛圍。乘客們習慣地無反應,她們就互相幫襯,把襪子一雙雙從塑料袋里翻出,連抻帶拽,即便不懂方言的我,可通過她們豐富的精妙絕倫的肢體語言,一看也能明曉。我盼著到站下車。
期盼,都會有結果。
諸暨的小路婉轉,是在香樟樹中穿梭。聞著淡淡的香氣,恍然記起,香樟樹有其世人敬慕的特性,問了文君得到了證實。香樟樹,即便在冬季,枯葉也是滿枝不落,直到來年的春天與嫩綠的新芽見面,才慢慢一葉葉飄零。這讓我相信,生死和存亡不是排斥的,而是手挽手的,因為手挽手的生死,才能是一個大限的境界。
諸暨的小城寧靖,那個美人西施栩栩如生,坐在人工湖中回眸著世態(tài)炎涼。我再一次想到香樟樹,想到了那一樹滿枝的“生死”。
下午我們去了千柱屋,又名“斯宅”。這片200余年前的民宅保留完好,每幢屋子的頂部,修飾著大大的如同帽檐兒一般的屋脊,俗稱廊棚。廊棚與廊棚相連,與長廊異曲同工。雨天遮雨,晴天防曬。宅屋前,是塊30平方米左右的天井。剛剛還有艷陽,忽然就有雨滴落在院落的葳蕤上。高臺階上,做個深呼吸。春雨, 濡濕了四圍的山嵐,濡濕了無風的天氣,濡濕了屋頂升騰著的炊煙。
南方四月的雨,是北方雷陣雨的連襟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生活在千柱屋的小動物們,無論是小雞小鴨還是小貓小狗,都像他們的主人一樣,喜歡在廊棚里閑散溜達。貓狗們懂事,懂得內急時找犄角旮旯。雞鴨們卻不,隨時隨地走哪兒屙在哪兒。
在一戶農人家吃便飯時,文君問男主人,百家姓里有“斯”嗎?黑瘦的中年男人,瞪著一雙大眼回答,怎么沒有?斯大林不就是姓“斯”嗎!嘩然。
后來這個段子伴隨了我們一路。
車子快駛出山區(qū)時,停在了一個小鎮(zhèn)上。街道兩邊,小餐館很多。一家看似中等鋪子的門臉,有塊金字招牌很是惹眼,“現(xiàn)場宰殺活狗”。幾只不知所終的犬兒,正散漫地臥在旁邊。眼珠轉動,左顧右盼。
“一個民族與其道德進步,可從動物所受待遇來評判?!边@是甘地先生,一位素食主義者的吶喊。
“由于荷爾曼經常目睹宰殺動物和魚,同一個念頭總是浮現(xiàn):像他們那樣對待動物,全人類就都是納粹?!币了_克·巴瑟威斯·辛格,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如是說。
此刻,我所引用的二位哲人的話是蒼白的,我的文字也沒有任何的說服力,我只能用簡單的展示方式,給那些逝去的動物們一點點兒祭悼。
魯迅,在那個陽光溫和的日子
大約驅車一個半小時,從諸暨到了紹興。
途經蘭亭,路旁的草莓密密匝匝,用成熟向過往的行人招手。道邊間隔不遠,就會有位中年婦人,提的竹籃子,裝滿淋漓的鮮紅,揚著胳膊兜售。
初次品嘗剛剛采摘的草莓,真是滿嘴的清新,甜鮮不絕,余味紆徐,馨香無窮。以至我回北京后再吃時,總感覺它們是被水浸過的,淡而無味,還溢著酸。
車子直接停在了“咸亨酒店”的門口,說這家是最正宗的,看著門前一尊孔乙己手擎茴香豆的雕塑,我想應該是吧。
“咸亨酒家”、“咸亨酒店”、“咸亨大酒店”。環(huán)顧周遭,“咸亨”的名字,林立左右前后,不熟稔者肯定會發(fā)懵。
果不其然,等待我們的朋友,就坐到了另一個“咸亨酒店”。互相找吧。找的過程中,“咸亨”成了繞口令。
當?shù)厝宋瘜嵜靼?,初來乍到的委實委屈。尤其是那些仰慕文學大師,仰慕茴香豆的四方來客。
來就餐者,大概都是沖著孔乙己。滿屋子充斥著黃酒、臭豆腐、茴香豆、干菜的味道,這是被紹興人統(tǒng)稱為“東西”的混合。以我個人的感受,孔乙己的茴香豆,作為大餐的點綴尚可,倘若成為正餐的一種,就牽強了。畢竟孔乙己的時代已遙遙,我們的胃口對它,不能承受更多。
來紹興就是為了魯迅,從酒店到魯迅故居大約500米的距離,幾個乞丐糾纏再糾纏。北京這些年也有,甚至年老的乞丐會教唆年幼的孩子,抱著路人的大腿不放,像捆著個沙袋。面對這種場景,我每一次都是惶惶不安,低頭快步躲開。
魯迅先生的《求乞者》,曾這樣描述,“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我就憎惡這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
這是先生1924年的感慨。80多年過去了,一代新生的求乞者們,依舊活在屬于自己的乞求里。乞求,也可以成為一首墓志銘。在顯赫的花崗巖石碑上,其字跡在現(xiàn)今越寫越大,令整個世界惶惶不可終日。
也許不都是壞事。
當年魯迅的祖屋早拆了。我們面前的,是幾幢簇新鮮亮的屋宇。陌生中,幾點燁然。陰霾的潮氣和蓊郁的花香,款款迎迓。
也許因為是個平常的日子,參觀者寥寥。曾在魯迅筆下出現(xiàn)的幾個場景,更加商業(yè)更加可疑地登場了:賣古董的、當場畫扇的、劃烏龍船的。舊貨攤老板,是“收藏”大家。一把攔住我,隨便拿出柄尺長的青銅越王劍。問他價錢,他瞟了瞟四周,斜了我半眼,篤定地說,你不會買的。我執(zhí)著,多少錢?他假裝不悅,將臉蹩向右邊,7000塊。
欲擒故縱。
無論是在先生的故居或是三味書屋,我都感覺到自己彳彳,十分的可疑。像揣著什么不軌,像被正義跟蹤。捫心問了問,原來是周圍可疑的氛圍,把我可疑地造就。
追究大師,站在大師腳下的土地,為何沒有心的怦然?我迫切希望,去“百草園”中實現(xiàn)吧。攥住最后的惦念,尋到那里。園林工人,正在不辭辛苦地忙碌。難以說清從何而來的無數(shù)株花草,被他們一一掩埋在地里。也有一部分,似乎被土壤遺棄地躺在一邊。園中一座座敦敦實實的假山,假公濟私地像羅漢一樣地把持,像守望者一樣地占據(jù)。先生的百草園面目全非,已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盆景。比較那些乞討者,這里更加與時俱進了。
上個世紀的百草園,也許走得不是太遠。呼叫一下,也許可以聽見。還能恢復嗎?我吶喊,我期待。植物就是植物,如同該是什么就是什么一樣。隨自然,多好。
回到北京,我迫不及待地將藏書中有關先生文字的,一一取出一一仔細地讀。蕭紅的《魯迅先生記》、許廣平的《最后的一天》、鐘敬文的《找尋魯迅》、阿累的《一面》、周曄的《我的伯父魯迅》。淚水與感動,在那個下午一直伴隨著我。其實,魯迅早已將他的精神,他的勇氣和希望留給了我們。原來,只有拜讀,才有怦然。那么,我又何必遠行數(shù)千里,無辜地增加那些嗟嘆呢?
在下雨,還有五六級的大風。我本能地去把窗戶關好,想把北京異樣的氣候關在窗外,卻看見行人和他們的傘,被吹得亂跑,抓住很難。
西塘·烏鎮(zhèn)·海寧
到達西塘,是上午9點多。家家?guī)缀醵荚谘陨痰倪@里,卻只有部分的店鋪,開門了。
鎮(zhèn)上的人,似乎對豆子情有獨鐘。咸的、甜的,里面還摻和了辣椒,紅紅綠綠的挺招惹人。
小吃里,我喜歡的是一種叫糯米團的東西,它們是用佛耳草做的。鎮(zhèn)上的阿婆熱情,詳盡地向我們做了介紹。這種草的外形,像一個大耳朵,就得到了如此福氣的名字。真的很合適。難怪進鎮(zhèn)的小路旁大笸籮擺了一溜,里面裝滿了佛耳草,晾曬。
我們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鋪門口駐足,是因為里面一塊塊舊式木雕的吸引。老板矮胖,30歲左右。開門見客,他興趣盎然,說店里貨物只是小部分,倉庫里還多,邀我們隨他去挑選。所謂的倉庫,離他的店鋪不過百米。兩層的小木樓,梯子狹窄陡然,胖老板快步如躥地上去了,而我手腳并用還使喚了膝蓋。上得樓來,就開始一門心思地考慮如何下去。腦袋根本沒在人家介紹的木雕上。當然艱難一趟不能不買,就糊里糊涂地買了一對兩平尺的人物雕。胖老板拿著木雕已經到了樓下梯口,我還惴惴不安猶豫不決地不知先伸出哪條腿。最后決定,上來什么姿勢下去如法炮制。臉面樓梯,翻身背向,顫顫巍巍。一段不到10個階梯的距離,我竟磨蹭了近10分鐘。我玩笑地說,這叫緩慢地倒退。可倒退雖然緩慢,其結果和目的意義卻相同。
友人認為我買的木雕不值。我的經驗教訓有三:一、心急吃不了熱湯面,猴急買不著好東西;二、不要離開店鋪去選擇商品,十有八九是陷阱;三、買東西就買東西,受到外界因素干擾就馬上打住。試想,陡立的樓梯先讓我戰(zhàn)兢得丟了魂魄一樣,心中惶惶怎能戀戰(zhàn),上當就注定了。
到烏鎮(zhèn)的季節(jié)和時段,都趕上了游人高峰,之前所向往的那種清幽淡雅,被熱潮喧嘩代替。
烏鎮(zhèn)曾出過64名進士,161名舉人。文豪茅盾先生,就是烏鎮(zhèn)人。他居住的一座兩層小樓,被定點為故居,業(yè)已成為游覽景區(qū)之一。
烏鎮(zhèn)人更適合商業(yè)。無論“百床館”、“民俗館”、“逢源雙橋”、“高公主酒坊”等等,都是很有想法和創(chuàng)意,如此比照,惟茅盾先生的故居,讓人感到冷清寡處。先生的生平介紹,同書本上的小異大同。惟一的實物擺設,僅僅一雙皮鞋。也罷,祈愿先生清風身影,在那個世界走好。
進得木雕館,展室昏暗不明,眼睛必須適應一陣才可辨認,想必這些藏品因歷史塵埃因土下多年,這會兒也不太喜歡光亮。認真察看,收藏者也處處的精細。作品有卡記錄如檔案詳實,出處與名稱,造型與用意,一一注釋,著實豐富。時間倉促,否則就會紙筆記錄。回到京城,隨根須,隨時間,隨扭曲,隨鏤空,隨疙疙瘩瘩,隨生長的年輪,慢慢消化。
在這里,收獲了一把老式橫掛銅鎖。之前,我已尋覓多日,為了封存一個朱漆舊柜。
江南古鎮(zhèn),如同江南園林的生活版。既然是生活版,當然人是第一的。今天,更勝一籌。
那天不是節(jié)假日,卻有來自五洲四海的游客團隊。導游則舉著紅紅綠綠的旗子,招搖過市。不乏魚目混珠者。
“印花作坊”的晾曬欄桿上,數(shù)條十米來長的籃花布在飄蕩。我正想尋個合適的角度拍照時,聽到一位導游小伙子向他的游客介紹,這是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的拍攝場所,大家可以留影存照。
稍稍看過有點電影知識的人都清楚,他說的那是一部陜北人生活的影片。而在這里拍攝的是《菊豆》,我很想糾正一下??蛇@位先生已興致勃勃地帶著他的大隊人馬離開,走向了另一個景區(qū)。
起早,是為了徐志摩。
徐志摩是海寧人,海寧人因徐志摩的存在,自豪與榮耀。可令人困惑不解的是,過去的人們居然將徐志摩的祖屋,已經存在了480年的房子,拆毀了。目前的徐志摩故居,實際是1926年,他殷實的父親為了兒子與陸小蔓的婚姻,修建的。
這天,這座600平方米的建筑物里,在2005年4月的一個清晨,只有我和文君輕言細語的交談。
在大眾心目中,早已比故居主人的名氣大無數(shù)倍的金庸先生,為表哥家的門楣,手書了匾額“詩人徐志摩故居”。我設想,假如徐大詩人在世,他和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會有往來嗎?挺怪,這個念頭一直帶到了北京。
主樓三間二屋,前后兩進,東西廂樓,后樓也是三間,屋頂有露臺。據(jù)說,當時的徐詩人特別喜歡這個露臺??扇缃袼痪o緊封住。當然,它無法鎖住人們的想象和詩人的徜徉和孤寂。坐在二樓正屋的羅漢床上,打量著春光乍瀉。為什么說是打量?難道置身詩人的故居,我也不得體會他的點點?
這段行程,有幾十張照片記錄,表情古怪的居多,惟在這床塌上正坐的,端莊些許祥和些許溫暖些許。我想這份雅致,是徐詩人氣質的遺留,在那日帶給我的。
故居的后院不太寬敞,有一兩株小楓和七針松,以及遍地芳草。我想,詩人的后院如此,詩人的身后呢?我們就在他的身后,而我們又看見了什么?
看過一篇,有關陸小蔓墓地的文字。說海寧人不愿將她在蘇州的墳冢遷來,與詩人葬在一起……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徐陸轟轟烈烈的愛情,曾經迷醉過無數(shù)男女,足夠了。至于現(xiàn)在,是否有必要在一起,完全是個形式問題。為了所謂的形式,詩人付出的還少嗎?而我們更多的,應該關注詩人本身。
在大門口,遇見了一對身穿婚紗的新人,是來照結婚相的。為了詩人的詩一般的愛情,還是周遭的景致?這樣想著,我們出了大門。
離去的腳步是越走越遠了,只是那份孤寂和幻滅卻一直伴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