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與江南

坐讀夜晚

坐在臨海的礁石上，獨(dú)對茫茫滄海，仰望浩淼天穹，突然感到，夜空像一本深邃的巨著。

星星灑落在漆黑的天幕上，有大有小，有明有暗，偶爾還有流星閃過?？v目前方，是蒼茫的海面，時有帶燈的船只駛過。此時，面對自己透明的靈魂，思緒清亮如水。

或許自從30多年前暮春的一個夜晚，我降臨到這個世界后，我一生注定要與夜有緣。

從小，我就喜歡讀古人有關(guān)夜晚的詩。杜甫的《春夜喜雨》這樣寫道：“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dú)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边@是一首描繪并贊美春雨的詩。“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贝河臧殡S著和煦的春風(fēng)，趁著夜色悄悄地飄灑大地，綿綿密密，無聲無息地滋潤著萬物。這是多么美的意境啊I李白的《靜夜思》老少皆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边€有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边@些詩作曾感動著一代代人。

夜晚豐富的內(nèi)涵，讓我品讀出深刻。

小時候，在沒有電燈的夜晚，我蹲在墻角看螢火蟲像黑暗中的一點(diǎn)流離的晶瑩，它仿佛在為誰送行，又仿佛在為誰引路，是那么飄忽不定。

在那些燠熱的暑日，家里籠罩著一屋子惱人的熱氣。入夜后，母親便把天窗拉得高高的，接著與鄰居在院子里閑聊，我和小伙伴們趁機(jī)玩耍了起來。玩倦了，覷準(zhǔn)母親與鄰人絮絮叨叨的時候，我悄悄在院子里的竹床上躺下，數(shù)著星星，在清風(fēng)中不知不覺入睡。

我感到那時的夜晚，白天忙于生計的人們顯得異常親切。人們放下白天的活兒，解開生活的枷鎖，敞開了心扉。夏日葡萄架下的美女毒蛇，七夕雀橋相會的牛郎織女，月黑風(fēng)高時出沒的俠士劍客……童年，我從大人的口中讀到夜的神秘。尤其是父母不在的時候，每當(dāng)夜晚來臨，我都感到一種孤獨(dú)和恐懼。

長大與文學(xué)結(jié)緣之后，熬夜成為生活的一種模式，在淡黃的燈光下，鋪開紙箋，讓心靈的觸須在筆尖下延伸。這時夜不再恐懼，人不再孤獨(dú)。倦怠了，便去感受夜的浪漫。坐在遠(yuǎn)離鬧市煩囂的茶座，喝著咖啡，吃著炸薯?xiàng)l，跟朋友天南地北地閑聊著。或者獨(dú)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靜靜呷著香茗，品著自己和別人的故事。燈光是柔和的。樂聲輕送，一曲曲懷舊歌曲飄來。逝去的歲月不一定美好，但逝去的歲月總令人回憶。夜晚便是回憶往事的最佳時間。遙望夜空新月如鉤，鉤在一叢綴滿情愫的相思樹叢外，鉤出夜空的無限詩意。

在這樣的夜里，我聽到時間匆匆的足音。日夜更迭，無休無止，隨著往事的流逝，時光的巨流，淹沒我們先人們的光榮和夢想，痛苦和歡樂，長歌和短嘆。

當(dāng)然，夜晚最適合于放忪自己。此刻，人們除去種種有形無形的掛飾，不必像白天那樣刻意詮釋自己，強(qiáng)調(diào)自身價值。

有次聚會，朋友告訴我一件他的親身經(jīng)歷：在屬于亞熱帶氣候的中越邊境小鎮(zhèn)勐拉，有一股溫泉，能治關(guān)節(jié)炎。這個浴地未作任何修葺，保持著大自然原始的況味。每天有男女青年在那里裸浴，但從未發(fā)生出軌之事。星光月影黯談，夜幕籠罩了一切，“大樹濃密枝葉的黑影投掩著浴地，使其更顯晦暗。夜晚遮沒了人體明晰的肌膚，也掩隱了人們的羞澀。男女青年自由自在洗浴，分享著大自然的賜賞，將世間一切憂煩滌除蕩盡。女青年在裸浴中感受熱泉的溫馨，泄出銀鈴似的亢奮嬉笑聲，讓人可-以從中體會到她她們赤裸裸的身體袒露在大自然的那種舒放和快樂。笑語和著熱泉的歡快流淌聲，把原始山野浴地攪得熱氣騰騰，充滿青春的浪漫氣息。

由于夜晚的來臨，人們剝開了面具，還原了自我。

對夜晚的感受，最令我震撼的，要算是那次坐飛機(jī)了。

入夜時分，飛機(jī)起飛了。我看到一種奇觀：飛機(jī)上依然陽光燦爛，而地面上夜色卻已如潮漫過。飛機(jī)飛在城市的上空，我透過機(jī)窗俯瞰地上燦如繁星的燈光時，有一種超越生活，于人之外審視生命的感覺。我覺得城市的燈光密密麻麻，每一盞燈火亮處，都有人的生命之光在閃爍。是的，生命之光是多姿多彩的，并不因夜的到來而平靜。當(dāng)白天陽光有可能把人的一言一行暴露無遺時，夜間是靈魂自由飛翔的最好時機(jī)。夜是人們做“夢”的時候。

這時，我仿佛聽到一種來自天簸的聲音，它告訴我人們的不同生活方式，這些生活方式在夜晚逐漸凸現(xiàn)出來。此時，有人正觸摸自己的卑微而寢食難安，有人正在流光溢彩、飛觴旋歌中揮霍人生，有人正讓欲望的潮水洶涌而來，有人正在醞釀著陰謀、滋生著罪惡，有人在伏案夜讀，有人在熬夜加班……

理智常常屬于白晝，情感卻往往屬于夜晚。夜雖然黑，但對生命的體驗(yàn)更加準(zhǔn)確。掀開夜神秘的面紗，，你看到的是更加真實(shí)的一面，你會看到白晝的某些虛假。

黑夜來臨，此刻你最好的辦法是押它當(dāng)作一部巨著來讀，品出個中滋味。只要你心胸坦蕩，正氣凜然。

江南亦滄桑

江南似乎天生就是那種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的地方。

“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燕飛人靜畫堂深。欹枕有時成夢雨，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辟R鑄的這首《減字浣溪沙》將江南人連訴苦也忘不了捎帶上些清音雅韻的情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自古江南多才俊，從古時的虞世南、駱賓王、張若虛、范仲淹、秦觀、賀鑄、陸游、范成大到現(xiàn)代的朱自清、魯迅、徐志摩、戴望舒，數(shù)不勝數(shù)。山川靈秀的江南不僅造就了無數(shù)詩人墨客，更賦予他們一份靈性、無數(shù)神來之筆和猶如暮雨紛飛的佳句。

江南，在居易的詩里吟過，在東坡的詞里誦過，在米芾的畫里賞過，在薛濤的琴邊聽過。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風(fēng)簾翠帷，煙柳沙堤，綠水逶，畫舫百里。

江南，在江楓漁火的愁眠中，在輕煙籠罩的寒水間，在暮雨如霧的小橋前，也牢牢地印在我的心上。

江南飛花曼舞，風(fēng)絮低徊，這樣的景致多少是有些曖昧的。當(dāng)流水?dāng)y著落花、輕絮，徐徐自城中流過，江南的空氣便無端透著風(fēng)月的芳香了。那千年前的舊景象穿越歲月的長河而來，這時，仿佛見到滿腹經(jīng)綸的才子們在河邊吟詠，而對岸總有曼妙女子斜倚在雕梁畫棟的檐下，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流蘇，顧盼生姿地朝著河的那邊張望，或者在暮雨黃昏，見佳人纖纖玉指捏一把油紙傘，側(cè)立橋頭，像入了畫一般。紫簫寒月滿長空，佳人在綠水影里，在紅藕香中……

江南是唐伯虎與秋香的江南，是白娘子與許仙的江南，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江南，是七仙女和董永的江南，江南的故事在一年年的花開花落中流傳百年千年。

江南是清水芙蓉般女子的江南，有“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清麗，有“沉魚水中”的傾城，有“慟哭六軍，沖冠一怒”的傾國，也有“莆葦韌如絲”的堅貞……

如今，我冒著蒙蒙的煙雨，穿梭于江南幽深的小巷，從靜謐和安詳中讀出那份屬于江南的別致韻味，以及那些浸潤著江南人文精神的亭臺樓閣、靈山秀水。留戀于有過許多傳說的秦淮河畔、莫愁湖上，安坐在紫金山間的石階，暢游于群山環(huán)繞的紫霞湖中。難道冥冥之中，我與江南有著一份天生不解的情緣?

不必說中山陵的莊嚴(yán)巍峨，不必說明孝陵的古樸典雅，不必說雨花臺的別樣景致，不必說梅花山的傲冬梅香，在江南，文化傳統(tǒng)和人文精神已融入一座城市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融入城市里居民平靜而又豐富的日常生活，成為一種彌漫于整座城市的氛圍與氣息，你可以用耳朵聽到，用鼻子聞到，用雙手觸摸到，但你很難從心里徹底讀懂。我是腳步匆匆的游客，自然更無法讀出風(fēng)物之后難以言說的那份神韻，和隱藏于江南城市背后的那份滄桑。

江南亦滄桑。

回溯到7000多年以前。在那洪荒的遠(yuǎn)古，勤勞、善良的先民們就在這平原上繁衍生息，用自己的睿智創(chuàng)造出了光彩奪目的河姆渡文化。河姆渡遺址1973年被發(fā)現(xiàn)，其中出土的稻谷，經(jīng)鑒定為世界上迄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谷。而河姆渡這個詞，本身就充滿著神奇和詩意。

薛仁貴跨海東征曾駐軍江南，范仲淹當(dāng)年為抗御海潮組織江南民工修建一道造福當(dāng)?shù)刈訉O萬代的攔海大堤，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曾在江南抗擊過倭寇。井磚、古錢、瓷器碎片等，證明了歷史的演變、王朝的更迭。

豐厚的文化積淀，使江南成為一種象征和典故，但其中豐富的內(nèi)涵誰也一時說不清。這里曾飄蕩著王朝衰亡前絕望的呼喊，這里曾傳出掙扎于戰(zhàn)火中的凄厲哀鳴，自然，這里也有秦淮河畔的紙醉金迷，也有江南才子們的詩酒雅聚。讓人感慨萬千，悵然泣下，但又無法用言語準(zhǔn)確地道出那份交織著詩意與深情的感慨，這就是江南留給人們的復(fù)雜感受。你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讀出江南城市已經(jīng)塵封的歷史，但任何一個角度所揭開的都只是江南的一角，因?yàn)榻蠈⒄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都寫進(jìn)了它的滄桑變遷中。

江南，不僅僅是頻送秋波的浪漫，不僅僅是花前月下的旖旎，不僅僅是傳為佳話的愛情，不僅僅是夢中風(fēng)月，不僅僅是陽春白雪。

清朗的夜晚可以望月。品一品“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靜謐，嘗一嘗“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氣魄，把酒問“明月幾時有”。有多少的思讎與牽絆便也在這月色夜晚化作游魚游入游出，撩起心湖的漣漪。無月的白晝可以看云。和著一份去留無意的淡雅看天上云卷云舒。白的云映著綠的水，蕩一葉‘輕舟而去，水氣氤氳著，那云也分明化作一卷卷人世滄桑的畫卷。云遮的日子可以聽雨。細(xì)雨如絲，煙鎖層樓。煙雨朦朧著千山萬山，煙雨朦朧著千傘萬傘。一切都清空，一切都迷離。

真正的江南，是在歷經(jīng)滄桑后，還透著如風(fēng)、如花、如雪、如月的清馨的江南，它卓然獨(dú)立，絕不因滄海桑田而輕易改變它的本質(zhì)。當(dāng)有人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shí)中掙扎時，當(dāng)有人在虛情假意間堆滿笑容時，當(dāng)有人如螻蟻一般卑微地喘息時，我們的江南需要更多凈潔的靈魂。倉頡的靈魂不老，炎黃的血液在流，江南的靈魂就有了風(fēng)骨。

在人們不堪污濁侵?jǐn)_之苦時，在江南歷經(jīng)滄桑之后，它越發(fā)顯得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