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蓮塘,卻不是田田的荷。翠綠了半塘的,是密密疏疏的水浮蓮。水浮蓮賤,沒人看顧它。盈盈池水中,一叢叢,一簇簇,野野地綠,一派無邪的自在。過了春,入了夏,經(jīng)了綿綿春雨、初夏艷陽,半塘翠綠就變作了油油的碧。不經(jīng)意間,一枝一枝嫩嫩的小白花又參差地冒出來,在腴腴碧碧的莖葉間輕輕招搖。水浮蓮下還漂著些青萍、紅萍、紫萍,零零散散的,做了白花碧葉的襯底。這時節(jié)的蓮塘,很好看。
蓮塘,就在我住的上樓屋腳邊。推開小小的后門,就可以看到它。
我很喜歡這口蓮塘。
那是大人們忙著開會學習、斗爭批判的年月。爸爸忙,媽媽忙,沒人跟我玩。整個暑假,我就在蓮塘邊玩。蓮塘就是我的天堂。
蓮塘里有蛙,人們都叫它們青蛙,其實不是。蛙有好多種顏色,好多種花紋,有的可以叫青蛙,有的就不可以。蓮塘里有好幾種蛙,有淺褐色的,有赭黃色的,還有墨綠色的。赭黃色的那種,精瘦精瘦的,背上有兩道明晃晃的金線,身子上是一圈一圈淡金色的紋。這是“金錢蛙”,最漂亮了。金錢蛙喜歡靜靜地蹲在水浮蓮上看風景,睜著又大又亮的眼睛,很入神的樣子。人挨近了,它就不高興,不高興你驚擾了它。一蹬腿,高高地躍起,又高高地落下,“撲通”一聲,不見了蹤影。淺褐色的那種胖胖的,也比較木,不害怕人,挨近它,它也不動??晌也辉敢夂退?,瞧它成天一副瞌睡模樣,小小的眼睛老瞇著,身上的花紋又粗糙,丑!墨綠色的那種就是“青蛙”了,最多。也比較調(diào)皮,大的小的,都喜歡熱鬧。夜里“呱呱呱”地歡鬧著的,就是它們。
蓮塘里有魚。有鲇魚、鯽魚。鲇魚好靜,白天伏在塘底,到了夜里才到水面來透透氣。鲇魚都長胡子,又叫“胡子魚”。我看見小小的鲇魚也長胡子,笑死了。鯽魚嘴饞,最容易上鉤。我在蓮塘釣魚,釣上來的都是鯽魚。媽媽不讓我吃陌生人的東西,我想,就是這道理吧。塘子里還有一種魚,叫“浮皮虱”,名字不好聽,可是最漂亮?!案∑な焙苄?,只有我的拇指般大,鱗雖粗糲,身上卻有一道道七彩的斑紋,就是彩虹的那種顏色?!案∑な庇嗡臉幼右埠苡幸馑?,一會兒靜靜的凝在那里,一動不動;一會兒又箭一般地射出去,像瞬間在水里掠過一道彩虹。我在塘邊用簸箕網(wǎng)撈,捉到了,就把它養(yǎng)在瓶子里,很好看。但它性子烈,不想呆在瓶子里,老是去撞瓶子。半天,就死掉了。那以后,我不捉“浮皮虱”了,就乖乖地蹲在塘邊看。
夏天的傍晚,蓮塘是蜻蜓聚會的地方。蜻蜓也有好多種。紅的、黃的、黑的、花的,模樣、大小也都不一樣。有一種非常小的蜻蜓,身子小得只有鉛筆心那么細,透明透明的,像是小人國的蜻蜓精靈,真叫人憐愛喜歡。每到黃昏,很多很多蜻蜓就和朦朧暮色一塊攏過來,它們一定是約好了的。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蜻蜓,有的在蓮塘上空麋集飛翔,盤旋舞蹈,有的在水浮蓮的葉子上、花莖上歇著,三只五只,竊竊私語。我聽不見它們說話,它們的聚會沒有聲音,但可以看得出非常熱鬧,它們都很高興。
日子就那么過去。“文革”鬧得更兇了。爸爸被“造反派”抓走了。永遠清清爽爽的美麗媽媽被剃了“陰陽頭”,胸前掛了個大黑牌子整天被押著“游街”。我沒學可上,也沒心思玩了,就悄悄跟在媽媽“游街”隊伍的后頭。看見有人打媽媽了,我就沖上去,哭著鬧著叫嚷:“別打我媽媽呀,我媽媽不是壞人……”
媽媽終于托人將我送回爺爺奶奶那去了。我離蓮塘遠去了,很遠很遠??墒牵芏嗪芏鄠€夜里,我都夢見它。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蓮塘,什么時候能再回到媽媽身旁。
可誰能知道,我此生再也見不到這蓮塘了,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媽媽再也背負不了“走資派”、“階級異己分子”這沉重的“罪名”,再也忍受不了沒日沒夜、無休無止的批斗。媽媽是位出身豪門世家的小姐,自小反叛,參加了革命,她把她的青春和善良全都貢獻給了她的理想。媽媽是位好大夫,當過醫(yī)院的院長。這一天,她用她平日為人“救死扶傷”的手術(shù)刀片,割斷了自己的腕動脈,也割斷了對那個世界的最后一點希望,最后一點留戀,悲憤決絕地投入了這口蓮塘……
媽媽,你知道那曾經(jīng)是我的天堂嗎?
我仿佛看見,塘面上水浮蓮都驚愕地退去,蛙聲戛然噤住,媽媽殷紅的血洇紅了蓮塘的水,魚兒也流淚了,它們?nèi)淌懿涣四茄劝 D莻€冬天,很冷很冷!蓮塘,以人間最殘酷的方式,刻在我的記憶中了。
一切都遠去了。水浮蓮油油的碧葉、嫩嫩的白花,此起彼伏的蛙聲,快樂舞蹈的蜻蜓,彩虹般美麗的小魚,都遠去了。三十年后,我尋訪故地,我找不到蓮塘。
蓮塘早已被填平,靜僻的郊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熱鬧的市鎮(zhèn)。在蓮塘所在的那地方,建起了一座超市。超市里,人如過江之鯽,熙熙攘攘。在熱鬧的人流中,我茫然四顧,心里一片孤獨。
有誰還記得那口美麗的蓮塘呢?我愴然無言!